老板娘叫一名員工送我去車站,到了車站后那名員工就回去了。當我去買車票時,才知道沒有到浙江臺州的車。向別人打聽后,我又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來到廣東總站,一位名副其實的老鄉叫我去坐他們的車,說他們的車是最后一班,很快就要出發了,車費是四百元。我就只有四百多元,“那一路上不就沒有多少錢可以用了嗎?”我猶豫著,“你們的車是不是直達臺州溫嶺啊?”
“是啊,我們是老鄉,怎么會騙你呢?”他用地道的安順話跟我說著。直達的話我就不必擔心沒有錢轉車了,便跟著他離開車站到了另一個地方。我有些懷疑會不會受騙,他便帶我去看了他們的車,長長的大巴車上已經有很多人。他說那些人都是到臺州的。那么多人都坐的車,應該不會被騙的,我想。于是交了四百元,得到了一張車票便上了車。我身上只有三十多元錢了,不敢亂花一分,車出發時已是下午四五點鐘了,今天我還沒喝過一滴水,沒吃過一顆飯,可還是沒有去買吃的。第二天十一點過,到達福建車站,駕駛員叫我下了車給我買了一張到臺州的車票,“不是說直達臺州溫嶺嗎,怎么要轉車?”
“我已給你買了票,不也一樣的嗎!”
“到溫嶺嗎,不到的話我沒錢轉車了。”
“能讓你到臺州已經算我有良心了,我只知道開車,賣票的是怎么跟你說的,你去找他。”他說著便上了車開著走了,我像一只被主人拋下的流浪貓,形單影子地站在那兒,無奈地看著主人無情地離去。
還好,他給我買了到臺州的車票,不然靠著衣袋里這點錢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不知要怎么過。到臺州的車還有一小時才出發,我四處張望,周圍都是飯館。我因為一連將近三十小時沒進一滴水、沒進一粒飯,嘴巴干澀得似乎沒有了一滴口水,嘴唇也干得像要裂開了一樣,肚子空空的,整個人沒一點精神,年少的人似乎比年長的人更經不起挑戰,特別是餓肚子這種事。怎么辦呢?再不吃東西,一上車不知什么時候才下車,到時非餓暈不可。于是我便進了車站旁的一家餐館,餐館里有很多好吃的,魯豬肉、雞爪子、花生米……我感覺所有的東西都有是那么美味,看得我直咽口水,可是我只能看,包里的這點錢可不能再花了,不然下一站不知會怎么樣,其實我已經預感下一站自己將走投無路了。可是我并沒有害怕,因為當你別無選擇時,害怕也是于事無補的。一個比我大一點的女服務員招呼著我,我問她最便宜的有什么,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困窘,熱情而帶有幾分同情似的說:“最便宜的就是稀飯了,五毛錢一碗。”五毛,太好了,于是服務員乘了一碗滿滿的微笑著放到桌上,“謝謝!”我由衷地說道,知道她有意照顧我,而且沒有因為我的窮困而露出鄙視的神情。她只笑著說了聲不用謝便坐到一邊了。我慢慢地一口一口吃著,這么餓了,我真想吃快點,可是幾十個小時沒開個口的我,嘴巴似乎已不那么靈活,連張嘴吃飯似乎都有些困難了。
飯吃完后,碗里連一顆湯也不剩。我精神多了,感覺眼前的事物也看得清晰多了。從不知道米飯能有這么大力量,心里有些慶幸,至少沒有像被餓過飯的外婆們那樣,連口米湯也沒得喝。這時的我更加明白外婆為什么老是可惜地盯著掉在地上的一顆顆米飯了。
上了車后,我問駕駛員,這輛車是不是直達臺州溫嶺,他說只到臺州高速路口,還得轉車才能到溫嶺。“唉,不知道下車后該怎么辦,都沒錢了。那個賣票的老鄉說直達溫嶺的,卻讓我轉了一次又一次車。”我憂愁地回答,此刻的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到一站算一站了。
“你從哪里來,花了多少車費?”年輕的駕駛員問。
“廣東,他收了我四百元錢。而我身上剛好有四百多元錢,買了票基本上沒錢了。”
“四百?”他驚嘆道,“你不是在車站里上的車吧?”
“是呀,他說他們是最后一班車,馬上就要出發了,我就跟著他去了。”
“從廣東到臺州最多兩百多就夠了,他坑了你了。”
“是呀,他還說是我老鄉呢,卻這樣吃人不眨眼。”我生氣而又可憐巴巴地說。
“他們沒把你扔在福建就已經不錯了,有些被扔在半路的多的是。”
聽他這么一說我倒還真算幸運的了。到了晚上,人人都在吃著東西,我雖然很餓卻也只能看,那一碗稀飯經過一天的消化已經不湊效了。可是沒辦法,我只能忍著、昏睡著,又過了一晚,天亮了,別人又開始吃東西了,可我就是連一口水也沒喝過。年輕的駕駛員正吃著方便面,他的箱子里也還有好多吃的東西,我想開口給他要一點,最終卻開不了口,何況開了口他也不一定會給,還反倒讓整車的人笑話。能不能去偷一點呢,哪怕是一點點,可這是多么荒謬的想法,車上這么多人,況且我又如何做得出這種事呢?可是我實在太餓了,常盯著那些吃的幻想著如何才能得到。又到了中午,人們又在吃東西了,駕駛員又在吃東西了,我坐到他身旁,想鼓著勇氣給他要點吃的,可還是開不了口。“你暈車嗎,怎么看你嘴唇發白?”他問道。
“不是,我已經六十多個小時沒吃過東西,沒錢了。”我希望這樣說能得到駕駛員的同情,他會主動給我一些吃的,可他并沒有。這時,我竟想到那些自己曾疾惡如仇的小偷:到了山窮水盡、生不如死的時候,又怎么還顧得了是否是取之有道呢?
晚上九點左右,到了臺州高速路口,駕駛員叫我下了車。眼前有兩條路,我該走哪一條呢?最后我選擇了那輛車繼續前行的路。我擔心他們又把自己甩在半路不管了,這時似乎每個駕駛員都是不可信的,我就想跟著那個車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一位在高速路旁施工的人叫住了我:“小姑娘,走下面這條,那是高速公路,危險!”這時的我已經二十二歲,大概因為長相不夠成熟,別人看起來也覺得我年齡小。我看他沒惡意,便回頭走下面一條,我感覺到自己還真像個鄉巴佬,連高速路的哪里是哪里,哪條路通向哪里都不清楚。走了較長的一段路,我來到了TZ市里,這時天已漸黑。我提著不算沉重的包,沉重地走著。“不沉重”是因為我包里只有幾件衣服和幾本我喜歡的書,“沉重”是因為幾天不進米水的我已沒有足夠的體力支撐著我向前走了,何況還提著個包?但是這個包不能丟,因為里面有一本陪伴我長大的字典,上了那么多年的學,我就用過一本字典,到這時雖已很陳舊卻仍是一頁不少。小時把它保護得好好的,是因為母親說它很貴,讓我別弄丟了,長大后還保護得好好的是因為我覺得這字典已有了靈性,跟我息息相通,我要查什么字,幾乎是一翻就到。另外就是一個小八寶盒,小八寶盒是一個四四方方十多厘米長,頭十厘米寬,高七八厘米的酒紅色帶有花紋的小盒子,它從什么時候起就在我身邊的我已記不清,那里面裝著我的心愿和牽掛,甚至還裝著我的成長經歷。
TZ市里燈火通明,公路寬廣,大概因為是晚上,街上沒有多少人,也看不到什么小店之類的,我得找個公用電話打電話給堂哥,可哪兒才會有公用電話呢?這時看到兩名婦女,像是剛下班的樣子,我上前問:“請問一下,哪兒有公用電話?”
她們看了看我提著的行李包,年長一點的說:“你是剛剛下車嗎,怎么沒有人來接你?”
“我本來是要去溫嶺的,可是駕駛員只把我帶到這里就不管了。”我帶著一種上了當的口吻說。
“溫嶺?那離這里還很遠,你得先找個旅館住一夜,明天再說呢。”聽她這么一說,我的腳情不自禁地彎了一下又站直了,仿佛腿像大腦一樣,聽到這個消息也要暈過去一樣。
“我得打電話,因為我的錢被賣票的騙光了,現在身上的錢只夠打電話了。”她們聽了向我投來憐憫的表情,于是問我是哪里人,被騙了多少錢。她們知道我是貴州的后熱情地說:“你是貴州哪里的,我們是興義的,原來是老鄉!”
又是老鄉,我腦海里出現了廣東站里賣票的那個人,對于“老鄉”這個詞我不但不再感覺親切,反倒有些害怕了。
“那要是你打不通電話,今晚怎么辦?”年輕的婦女說。
“是呀,如果打不通,我還不知道怎么辦呢。”我低著著頭,一臉的愁容。
“那邊的巷子里有公用電話,”看長的婦女說,“我們陪你去,如果電話打不通,就去我們家住一晚再說。”
若是以前聽到這樣的話,我會興奮而感激得連聲道謝,可是現在我卻在心里懷疑她們會不會是別有用心。跟著她們來到了一個小店的窗口,窗口上就放著一部公用電話,可電話撥了幾次就是沒人接,她們便讓我先去她們家住一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吃一蜇,長一智,我實在不想冒險,便懷著再撥最后一次的想法試著再撥一次,沒想到這次竟然撥通了。堂哥知道我沒有錢,就叫我先在附近找個旅社住下來,說他這邊有朋友,他會跟他們聯系。
謝過兩位老鄉后,我來到一家旅社,最便宜的房間要二十元一晚上。我打了電話后,身上剛好只有二十元了,一分不多,如果都用來住店,就沒電話費聯絡堂哥了。我告訴服務員,自己被人騙了,身上只有十元錢,求她讓自己住一個晚上。于是她找來老板了解了情況,沒想到老板是個好講話的人,答應十元就十元讓我住一晚上。我高興極了,終于不用露宿街頭了。服務員帶我來到一個小房間里,房間只有十多平米,長方形的,鋪了一張單人床后沒多少多余的位置,床旁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幾個杯子,這就是房間里的所有東西。雖然小了點,簡陋了點,但對我來說,已經是老天爺對我的最大恩惠了。又累又餓的我洗好腳后躺在鋪著涼席的硬邦邦的床上,“真是舒服啊,從來沒有發現躺在床上是如此的舒服!”我像一個掉下懸崖卻被樹枝掛住而幸免于難的人一樣,感到無比慶幸。當一個人了解自己走在黑暗中,并且在黑暗中舉步為艱,還是只能繼續向前時,他就會很坦然地對待眼前的一切。而這時如果有一絲光線劃過都會讓你興奮不已,哪怕那點點光很微弱,不足以照亮你前行的路。
“要是能有一碗飯就好了,哪怕沒有菜。”我在心里美美地想著、大腦興奮著,仿佛從沒遭遇過之前的痛苦。
一會兒后,服務員說有人在找一個女孩,不知是不是找我的。我便起身去了解情況,只見幾個年輕人站在那里,“你是王小艷嗎?”其中一個問。
“是呀,是呀,你們是——?”我為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而活躍起來,這就是堂哥的朋友無疑了。
“王明的妹妹是吧?我們是王明的朋友,他叫我們來找你的。聽說你沒錢了,是吧?”
“哦,我的錢被騙光了。”我低著頭說,覺得被騙是一件丟人的事。于是他們帶我去吃夜宵,我點了個雞蛋炒飯,這頓飯真是太香了,沒有餓過肚子的人從不知道一頓很普通的飯竟會如此美味,就像沒有經歷過痛苦的人從不知道生活的美好一樣。要是只有我一個人,絕對一口氣就把這盤香噴噴的飯吃完。我很感激堂哥的這群朋友,“我餓得快死了,謝謝你們請我吃這頓飯,以后我會好好報答你們的。”我心里這樣想著,別人卻不知道這頓飯對我而言是多么美好的晚餐,如果不是他們來,我不知道還要餓到什么時候。這是七十幾個小時以來我吃得最飽的一頓,年輕人的體質是最容易恢復的,飯吃完后,我感覺精力充沛,這幾天所挨的餓似乎對我毫無影響。
第二天,堂哥的朋友給我付了去溫嶺的車費,并借給我一百元錢,說是以后堂哥會還給他。就這樣我終于可以很快到達堂哥那里了。到達地點又是晚上九點多了,晴朗的夜空中繁星點點,不遠處城市里燈光點點,如同天上的繁星,又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只看夜景就感覺比老家繁華多了。晚風徐徐地吹著,讓剛下車的我感覺空氣清新,全身上下輕松了許多。這時,一群司機圍著要載我。“等一下我哥會來接我的,只要打電話給他就行。”
“那你快打啊,打了如果沒人來接你的話我們送你去。”
“我沒有電話,要去找公用電話。”
“用我的打吧。”“用我的打吧。”“用我的。”他們一個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那要是有人來接我呢?”
“要是有人來接你,你就給我們電話費就可以了。”也許是這段時間太倒霉,我提高了警惕,“多少錢一分鐘?”我問。有的人說打了拿兩元錢就行,有的人說拿一元。此刻的我覺得他們都是趁人之危,想亂宰價,我打一分鐘電話頂多兩毛錢。其中一個便說:“用我的打,兩毛錢一分鐘。如果你哥不來接,我就送你去,來的話就給話費就好。”
“這還差不多!”,讀者,你可能會認為我真是太斤斤計較了,可是如果你沒有嘗過連打電話的錢都沒有的滋味,沒有嘗過連著餓了幾天肚子的滋味,你是不會體會到我是如何憎惡這群想要從我身上賺錢的人的。我撥通了電話,沒多久堂哥就騎著自行車來了,那人管堂哥要兩塊錢的電話費。
“不是說好兩毛錢一分鐘嘛,我頂多打了一分鐘。”一旁的司機聽了我的話都笑了起來,似乎在笑我的天真,又似乎在笑給我電話打的司機。
“哪有那種好事啊,這么說我是白給你打了。……”見別人嘲笑,他惱怒著說。
“你身上有兩元錢嗎,給他吧,我沒零錢。”堂哥說,沒辦法,我只好不滿地給了他兩元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