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泉咬著牙:“好好,我說不過你,我先找我母親。”
他匆匆往一處角門走。
角門西邊兒,有一個小小的議事廳。每天孫姨娘會來議事廳,詢問賬房,看著底下算盤聲噼里啪啦,她就高興,翹著腿兒,喝著茶,一雙精明的眼睛透著得意之色。
議事廳地方不大。
便是這地方不大,且又偏僻,才入了她的眼。畢竟,她代理老太太掌管內務,明面兒充公平裝賢良,暗里沒少摟錢。
史府的賬房先生,都是她的心腹。
看著昱泉氣急敗壞的身影,劍染就嘆:“今兒又不安分了。”
“是啊。遠不如你我出府痛快。”史溪墨恢復淡然神色,竟還對劍染笑了一笑,并不將昱泉告狀一事放在心上。
柳劍染掐指一算,遙望一處院墻辺栽種的杏樹。杏樹又長高了一點,他和溪墨呆在府里也三月有余了。
該出去了。
畢竟他們是肩負使命在身的人。
柳劍染還有擔心。“還要再等一等,畢竟你有傷在身……”
溪墨搖搖頭,卻又點點頭。“欲速則不達。我已經給寧北王寫了封信。他也正休養生息,龜息不動。雖然很該出去走動,但到底再等一等。江城郊外,我還有幾處田產,你若愿意,且替我將租子收一收。將散碎銀錢折合銀票,我著人寄給北寧王。他雖不窮,但招募人馬,銀子還是不夠。”
溪墨的田產,是玉夫人和史淵成親后,娘家送的。待溪墨成年后,玉夫人便將郊外的幾處田產轉送與他。
田產和史府無關,是溪墨私有財產。
他這一輩子,即便不靠史府,搬離出去,就靠著那上百畝的產業,也能安然無憂。但這不是他想要的。他的志向不在于此。
正因為心中存在不可說的高遠志向,所以他才能對生活瑣事中的種種不如意,乃至齷蹉,看得淡漠而又透徹。
郊外田產,溪墨并非每年命人收租。
遇到荒年水災,他非但分文不取,還會在各處建立臨時粥館,救濟窮人。只因他低調,從不說出真實名諱,所以行的那些善舉,并沒有人知道,史府內眷及家下仆人就更不知了。
二人達成一致。
話說那昱泉匆匆走向議事廳,孫姨娘正吃點心。
見兒子來了,她就笑:“這會子你來找我,倒是難得。怎么,那幾個新來的小戲子唱功如何?”
昱泉坐下,命人上茶。
“娘,你需替我說理。”他扯住孫姨娘的胳膊,拉她起身。
“怎地了?”
“還能怎地?自然是你兒子被人欺負了。”
“誰?誰敢欺負你?”孫姨娘護短,且溺愛兒子,一聽兒子受了委屈,忙忙就問,“到底是誰?家里頭還是外面的?”
昱泉就冷笑:“史溪墨。我要在他的林子里建戲臺,老太太也答應了的。本來沒什么。不過借他一點地盤。他知道了,就給我甩臉子,說了一車難聽的話。娘啊……”昱泉還擦了擦淚,眼帶淚花,“兒子被他欺負,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了。他就仗著是嫡,是太太生的,半點兒不將我瞧在眼里。有娘在,兒子的日子還好過一些。若娘死了,兒子也只有跟著去見閻王爺的命了。”
他的話正戳中孫姨娘的痛處。
孫姨娘又氣又嘆,一把揪住昱泉的耳朵:“呸!好好的說死不死的,不嫌晦氣?你娘我還活得好好兒的呢。既他欺負了你,你趕著來告訴你娘很該!我這就去與你說理去!”
她倒過來牽住兒子的手,囑咐身邊:“你們且走吧,今天賬冊我先不瞧了。”
史溪墨和柳劍染也沒走。
他們沒事人兒一樣地,繼續在林子辺采摘筍子。
不一會兒,竹筐也就裝滿了。
“哎呀,這下我又有筍尖饅頭吃了。溪墨,我這人的確也賤,你府上伙食那不說山珍,也是海味。可我的口味就是不高貴。總愛和小廚房唱反調,只愛吃些豆腐筍子干菜之類的尋常飯菜。我真是拖你后腿了。”
說完柳劍染又笑。
史溪墨也笑。“我又何嘗不是?只是羹湯上,我比你講究一些。那小廚房委實就是擺設。小廚房里的丫頭婆子,只怕比你我吃得要好上許多。”
“你才知道?”
柳劍染建議史溪墨抽查小廚房營業開支狀況,定能挖出不少蛀蟲。
“此事,交于你如何?”
“你可是認真的?”柳劍染不信。
“豬養肥了,自然該殺。”溪墨說了一句俚語。
“好好。不錯。你養傷,我替你整頓,保管能搜出不少銀子。這也是一項進益。”
那廂,孫姨娘和兒子急急地趕來了。
到了跟前,孫姨娘一舞帕子,就聲淚泣下:“溪墨,你是長兄,昱泉是弟弟。自古兄友弟恭。孔融五歲便知讓梨。我想你讀的書也不比他少,如何竟欺負你弟弟到這個地步呢?”
孫姨娘到底秀才女兒。識字,嘴巴也來得。
柳劍染不悅上前:“孫姨娘,你這就是顛倒黑白。明明這里是溪墨的林子。他怎么規劃怎么安排他說了算。不錯,兄友弟恭。弟弟有做弟弟的樣子,兄長自然友善……”
孫姨娘和昱泉一樣,不待見劍染。
沒等他將話說完,孫姨娘狠狠朝地啐了一口,舞動帕子,咒罵:“那是什么東西?吃我家的飯,睡我的家床,不過和他們一樣,都是奴才罷了。你這樣一個東西,憑什么敢管爺們的事兒?你以為老爺高看你一眼,你就鼻孔里裝象,真以為自己是什么阿物了?你一不營生,二不干活伺候,真正我家的奴才也比你高貴些!”
依著孫姨娘的性子,哪里容得下府里白養一個閑人,若不是老爺搖頭,她早命人攆出去了。
柳劍染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好漢不與女斗。
只是他到底是氣血方剛的年輕后生,底下下人還沒走,大白天兒的,被史府一個小妾搶白咒罵,委實沒有臉面。
他想拔劍。
史溪墨看出由頭,連忙阻止。
“姨娘,有話好好說。劍染是我的朋友。他在草廬一應吃喝,俱在我的賬上,并不動用公賬一分。姨娘是記性不好,將想這些都忘了?”
孫姨娘一愣。
溪墨說得沒錯。
自打他將院子堅持取名“稻香草廬”,史淵受了孫姨娘的挑撥,就停了他的月錢,以示懲罰。溪墨并不屈服。郊外的田租已夠他開支日常。此外,外公去世前,憐惜女兒,又贈她大筆銀子。玉夫人因未照顧兒子,心內愧疚,遂將這筆銀子送了兒子。
草廬與整個史府而言,就如一個獨立的小王國。
柳劍染哈哈一笑。
“孫姨娘,我并不吃喝你的。你就甭提我操心了。有朝一日,我若真被攆,也是溪墨攆我走。”
他朝溪墨擠擠眼睛。
“你……你們……欺人太甚!”孫姨娘氣得要跳腳了。
柳劍染絲毫不怕,又出言譏諷:“到底我不是奴才。可一個當小妾的,說來也充不得府里真正主子。我敬你呢,可看在溪墨的面兒上,叫你一聲姨娘。我若不高興呢,見了你大可不理,真正你也沒法子。這史府的女主人還在呢,她便是溪墨的母親玉夫人。真正我心里,只尊重她。”
這一番話,更讓孫姨娘昏厥。
她受人奉承慣了。柳劍染的話,像刀子一樣,一下一下剜她的心。
她咬著嘴兒冷笑:“是呀,我不及她。府里人人都知道,你也不用故意地對著我表白表白,生怕我一時忘記了!只是,你到底是外人,你不姓史。這史家兄弟的事兒,就別跟著瞎摻和!”她叉著腰,做起街坊潑婦的橫樣子,“溪墨,到底給不給你弟弟挪地,說個痛快話兒!”
“不給。”
史溪墨愛竹,喜清幽。
他不會因昱泉一己之私,毀了他的竹園。
“好好好……”孫姨娘深深吸一口氣,這個當不能發作,萬萬不能。一個小妾強逼正房之子,傳出去總是不妥。她是個有籌謀的。先忍下這口氣,以后慢慢算。史溪墨,老娘不信扳不倒你。總有一天,昱泉會成為這個深宅大院的嫡子,你等著!她低著頭,復又抬起頭,眼珠轉了幾轉,臉上堆滿了笑,和方才竟是判若兩人。“溪墨啊,不挪就不挪。姨娘聽你的。你愛惜林子,那姨娘就遂了你的心。昱泉啊,咱娘兒兩回去。”
昱泉不干了。
他沒摸著母親的心思,一個勁地搖頭,皺著眉質問:“娘,你是怕了?你竟是不幫兒子出頭了?”
孫姨娘還是笑,又對溪墨道:“溪墨,都是昱泉不懂事。他還像小時候一樣,看見好東西都往懷里揣,一副沒見過世面的蠢樣兒。”
溪墨不語。
昱泉沒想,白跑了一遭,又氣又臊,賴著還不肯走。
柳劍染加了一句:“姨娘,算你還明事理。既如此,這被二公子毀掉的半個林子,還請找人將竹子補種上。這天氣雖熱,但到底還好栽。若等天冷了,忙活半日,也是不能成活一棵的,也只有將銀子往水里扔了!”
孫姨娘聽了,心里更是氣恨。
她一把揪住昱泉的耳朵,高聲咒罵:“不長進的下流胚子!你哥哥的東西,你為甚要去沾染?還忙忙地將竹子都砍了?還老太太同意……老太太年紀大了,哪能管得了大少爺?要管,先前早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