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天已經黑了。

一不小心就走了整整一個多鐘頭。

這丫是要去哪啊。

這么遠連交通工具都不會使用嗎？

祝西園開始懷疑，她是不是迷路了。

這小丫頭一天到處亂跑，看著也沒個人管，該不會是......去收容所過夜？

他正想著，一抬眼，果然，這是......到了貧民窟了？！

其實不是貧民窟。只是他見識太少。

不過是，中心區邊緣一片有些破舊的老住宅樓。容積率高，房子又經年失修，亂七八糟地公用空間已經被占得滿滿當當，垃圾箱沒有專人收拾。

在夜里看上去，有點糟心罷了。

并沒有到，無家可歸的地步啊。

直到看見她從一個漆黑的門洞鉆進去，一層層樓梯燈好歹被昏暗地點亮后，在5層停下。

他終于長吁出一口氣。

原來她住在這里？

她一直都住在這里嗎？

那她不可能在我們學校上學啊。

他帶著諸多疑問，望著那一戶亮起燈來的狹小窗戶，有種說不清楚的酸澀涌上腦門，弄的頭疼。

這月黑風高的，他也做不了什么啊。

再細細環顧了一圈四周，他竟不自覺哆嗦了一下，就地叫了個車。

當然不是DD了，是他家專職司機。

他從小到大也沒打過車，那些正常的交通工具，他也使得不大好！

用鑰匙打開門后，一按開燈，何晚風小朋友就有些不高興，還有些些落寞。

奶奶又不在家。

這時的何晚風小朋友的家，已經不可能再是學校附近富人區那幢3層的大house了。

那個在他們家鼎盛時期，以周歲生日的她之名全款買到的溫暖舒適，會在一天的不同光線中變幻出各種氛圍和景觀的家，對于何晚風小朋友來說，已遠去如幼時記憶的云煙。

現在，她住的地方是跨過四個半街區的這里。是她爺爺奶奶很久以前住過的房子，幾年前他們雖已搬到新城區方便的公寓里，但這里不好賣，并沒有立刻處理出去。

老人都是懷舊的，曾經歲月的痕跡會讓他們無限懷念。或是留著有個念想罷了。或是說不定哪天拆了，運氣好還能換到不菲的搬遷費。

沒想現在到真的派上用場了。

這兒有早市兒、有垃圾堆、有路邊攤兒，混跡在這樣的大都市高樓林立之間，如人間煙火，世事變遷的真實影畫。

有一次她不知道為什么爬上了屋頂，可能本來是打算找個秘密基地，自己快樂玩耍的。

可站在那個天臺上，卻被眼前這光怪陸離，交錯重疊的城市光景瞬間吸引。

霓虹中的鋼鐵叢林分不出遠近高低，好像在一片混合各種聲音的喧囂之中沉睡著，而下一秒又霎時醒來一樣。

何晚風小朋友那天坐在那兒仰望了這里的風景很久，似乎這種變幻，不可捉摸的繁華安撫了她當下無法言說的心境。

以前住在富人區，反而沒這樣真切地感受過這座城市龐然巨大的魔力。

像一個鬼魅妖冶的怪物匍匐在你面前，伸展在你腳下，吞吶著你世界里的空氣，與你同呼同吸，與你無間共處，而你卻只是對她一無所知。

既不能看透她的美，亦不曾目睹她的惡意。

這城市，是個妖精的永樂園。

何晚風小朋友此時還不懂得怎樣變成一只妖精，進入這修羅之殿。

不過，她適應這里的日子倒真的很快。這幾個星期，從獨自往返到生活自理，她已經完全可以獨立完成。

只有一點不開心。

就是爺爺奶奶并不是陪著她住在這兒，而是把她安置在這兒。

一周奶奶會過來住上那么兩天，給她做點吃的，冰到冰箱里；給她一些生活費，但絕對不準亂花；或者和左鄰右舍扯扯家常：

“可憐的孩子啊，媽都不要了。我一個做奶奶的，是撒不了手啊，只能拎起來管。”

“她媽把我們家的錢都捲走了，拖油瓶也留給我們，還上著貴族學校呢......”

“家家經難念啊。我兒子現在都有新家了，開銷也大啊。”

“......孫子長得可靈了，我這年紀哪里忙得過來兩頭跑，可不是嘛。”

“又是女孩子，以后到底是別人家的，我可不是白忙么？”

有時候一句半句會飄到何晚風小朋友耳朵里，她耳朵特別好，大半聽得分明。

雖然奶奶一說到那個新孫子就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好像怕她聽了難過。

不知道為什么，她竟為這個，感到一絲絲的溫暖。

她再沒有接到過媽媽的電話，甚至連微信也沒有。

奶奶給她買的新電話手表里，沒有媽媽。爸爸的賬號永遠是沉寂的。至于爺爺奶奶，她開始變得不再愛和他們說話。

有一次，她在奶奶的手機里看到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奶奶在手舞足蹈地隔著屏幕逗他。

她不記得奶奶也這樣對她笑過。

那晚她又做了噩夢。極其可怕寒冷的夢魘醒來后，她的脾氣就更加壞。

她走到奶奶的房間，搖醒她，抹著滿臉的眼淚鼻涕說：“

“我要去美國找媽媽！我想她。”

“我要去美國！”

“我要媽媽！”

奶奶在她忽然的咆哮聲中，也失去了理智，稍微遲疑片刻，也朝她大聲喊起來：

“去美國！你想得挺美！我們不可能送你去！”

那一刻奶奶的眼里忽然閃過一道寒冷兇光。

何晚風小朋友不自覺嚇了一跳，后退一步。本能想跑開，可是她的腦神經不正常不是嗎？不正常的人，從來不認慫。

“你們騙我！媽媽沒有不要我！你們都是騙子！”

她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大吼著，像一只發狂的小野獸。

她奶奶被她這一嚇，這晚之后，好一陣子都不來了。

今天聽老師說是立秋，都要早點回家吃飯。她聽了怯怯地想，奶奶的氣可是消了嗎？她還會回來嗎？

孩童的心就是這樣簡單粗暴，最脆弱，也最霸道。

她已大概明白何為寄人籬下，她已知道何為破鏡難圓，也已知道何為人心似海不可斗量，卻還不明白，這都是自然法則，世上的一切皆有期限。

愛有限，恨有限，生有時，死有時。

哭有時，笑有時，保守有時，懷抱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舍棄亦有時。

或許奶奶也好，媽媽也好，都只不過，愛她有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