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精光，精光紙業的智慧之光。

它高96公分，外衣是薄而不輕的ABS塑料，腳下是澀而不生的SBR橡膠滾輪?；@球大小的腦袋上鑲著一塊黃而不老的STN屏幕，屏幕上兩個白點是它的眼睛，一條線就構成了它的嘴。在它身上，低端科技和高端文案實現了樸素的融合，抽象藝術與懷舊情結展開了精彩的對話。

它是一名客服機器人，具有一般智能手機30%的功能。只要它充上電，聯上網，它就能查詢當天乃至過去五天的天氣，通過語音與客戶互動。

它是不幸的。它的不幸來自于造物主的不公。和它同樣外觀的機器人，雖然只有一般智能手機40%的功能，卻都進入了銀行、證券、通訊、電力機構，在那些高級場所的大廳里和人類聊天氣。它只能以“功能夠用，價格更低”的賣點，進入一家虧本的衛生紙公司。

好在人們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小——精——光——”，大領導咂出這三個字，下垂的蘋果肌一陣抽搐，讓他也瞬間年輕起來?！斑@么先進的設備，”大領導興奮地指示：“要充分發揮它的作用?！?

它被給予最好的展示位置，安排在精光紙業一進門的垃圾桶旁。來往行人總是第一眼就看到它?？吹剿娜硕家v足猶豫一番，生怕把垃圾丟在它的頭上。

它獲得了屬于它自己的那份尊重。它不再怨嘆命運的不公，它愛上了這個崗位，時時刻刻都努力工作，忍辱負重，回報公司的垂青。

“你想知道今天的天氣嗎？”小精光嗲聲嗲氣地問。

“看！這個垃圾桶會說話！”客人驚訝道。

小精光的肚子挨了一腳。

“閉嘴！”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沖它喊。

“我才這么小求求你放過我，”小精光忍不住回答道。

“我叫你閉嘴！”

“小精光還是個寶寶，咱們換個話題好不好？你喜歡吃宮保雞丁嗎？”

男人沖它肚子上又是一腳。

紅臉男人身后，是一個禿頭男人。禿頭男人伸出胳膊，拉住紅臉的男人：“別別別，不要破壞人家的東西！”

“沒有聽懂呢，小精光會繼續努力的?！毙【庥秩滩蛔×?。

“閉嘴！”紅臉的男人沖它喊。

“我才這么小求求你放過我，”小精光回答道。

紅臉的男人沖它肚子上又是一腳。

“哎，你們不要搞破壞，不然我報警了！”周麗麗在前臺后面喊。她不喜歡維持秩序，那是保安的工作，而她是一名前臺。

紅臉男人走到周麗麗面前，把手上一包衛生紙摔在柜臺上：“叫你們老板出來！”

“老板不在！”

“管事的人有沒有？都死絕了嗎？”

“已經給你去找人了，你冷靜下不行嗎？”

“你告訴我怎么冷靜？我家孩子才兩個月大，用了你們的紙巾，屁股發綠光。你告訴我怎么冷靜？”

“已經給你去找人了。你等等，不要沖我來?！?

“好了好了，你消消氣，我來，”禿頭男人攔下紅臉男人，對周麗麗說：“我們已經等了十分鐘了，你再幫我們催催，就說記者要采訪?！?

周麗麗接過名片，又端詳了一下這個禿頭男人。他有著寬大的額頭，頭兩邊僅存的幾縷長發打上發膠，從左邊梳到右邊，粘在額頭上。他穿著天藍色的西裝，抬起胳膊的時候袖子露出白色的襯衣，西裝左上方的口袋還插著一支筆。他態度溫和，始終帶著微笑。

“稍等，我再打打看，”周麗麗拿起電話，撥了一個手機號碼：“劉壯壯，你在哪兒?。窟@邊有人來投訴，帶了一個消費者報叫周道的記者。”

客戶關系科科長劉壯壯正在客戶服務部總經理張自愛辦公室接受指示。

“剛才公司開了個會，現在我向你傳達，”張自愛打開本子：“最近有一批特棉柔嬰兒衛生紙出了點問題，可能會有客戶來投訴，你準備一下?！?

“出了什么問題？”

“具體細節不在傳達范圍內?！?

“那我準備什么？”

“做好客戶安撫。”

“怎么安撫客戶？”

“劉壯壯，這個問題也來問我？”張自愛張大了鼻孔。

“我就是問問，公司有啥特別的措施沒有？”劉壯壯害怕看到張自愛更多鼻毛。

“會上沒說?！?

“比如說退換貨，或者賠償之類的？”

“你就當沒有吧。”張自愛往椅子上一躺，又像是針扎了屁股一樣，立刻坐直了：“公司讓我給你傳達，我傳達完了?！?

劉壯壯安靜地坐著，指望張自愛再透露一點信息。

“有問題嗎？”張自愛的屁股在椅子上扭了兩下，有些不耐煩地問。

“沒有了。”

“沒問題就好！要的就是這股干勁兒！”

“我什么時候說過‘沒問題’？”劉壯壯邊走邊想，出了張自愛的門。

客戶關系科科員魏申紫在門口，告訴他有客戶來鬧事。話音剛落，劉壯壯又接到了周麗麗的電話，他轉身又走進張自愛辦公室。

“有記者陪客戶來。”

“太好了，有媒體介入它就不是客戶服務的事了。”

張自愛做出了一個“等”的手勢，往大領導的辦公室走去，從此便消失了。

“以后媒體的事也由客戶關系科處理。”幾分鐘后，張自愛給劉壯壯打來電話。

“我沒處理過。”

“這個情況我已經幫你反映過了，大領導說就交給你。”

“我該怎么處理？”

“這個我也幫你問過了，領導有指示，維護好公司聲譽，保護好客戶利益。”

“有啥特別的指示沒有？”

“你把握好原則，好好表現。我這里有急事，不說了?！?

電話里傳來一陣沖馬桶的聲音。

劉壯壯想要上個廁所，怕碰上張自愛，便把尿憋著。

“哪位是周道先生？”

劉壯壯到了前臺。

“你在這里等一下，”禿子用手擋了一下紅臉男人：“你好，今天有個事來采訪你們一下?！?

“我們不接受采訪。”

“這幫縮頭烏龜接受采訪才怪！”紅臉男人在遠處叫道。

“親，你喜歡烏龜嗎？”小精光問。

“閉嘴！”

“我才這么小求求你放過我?！?

“借一步說話？”周道建議。

劉壯壯和周道走到隔間里。

“我們媒體是很公平的，你放心。就算你們賠他錢，他又不會給我分一分錢。我干嘛要偏袒他？”

劉壯壯心領神會，他想著給周道多少錢合適，從哪里出這個錢：五百？一千？給兩條煙？給煙吧，香煙可以按辦公用品報銷。

劉壯壯印象里搞文字的都是夜貓子，便挑起熬夜的話題。周道說他寫稿子常熬夜，熬夜就要吸煙。

魏申紫接到劉壯壯的消息，到樓下買了兩條煙，用報紙包好了帶來。

劉壯壯鼓勵周道多寫稿，多為公眾出好作品。

周道說他就喜歡劉壯壯這種通情達理的人。

“那位客戶您看怎么處理比較好？”

“我來勸勸他，你們也適當補償一點。畢竟是給孩子用的東西嘛。他作為家長，他的心情可以理解。”

“你肯定是被人買通了！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紅臉男人叫了起來：“我要舉報你！”

“哎喲，你要說的這么露骨嗎？人家會害羞的?！毙【獠逶挼?。

“你不要血口噴人！”周道大驚失色：“你……你再血口噴人這個事我就不管了！”

“你要不要報道，你不報道就快滾吧！”

“你要我去哪里呢？”小精光再插話。

“我已經讓他們公司幫你解決了嘛。”

“這不是我個人的事。它們熒光劑超標，這是毒！這要害多少人！”

“人除了四肢，其他部位都是要害。”小精光解釋道。

紅臉男人不再聽周道說話，他一把推開周道，走到了前臺，走到了劉壯壯邊上。

劉壯壯笑臉相迎，紅臉男人卻拿起臺面上的衛生紙，一把扔到周麗麗背后的玻璃門上，又狠狠地在臺面上砸了一拳。

“肥婆，叫你們老板出來！”

周麗麗尖叫起來：“你罵誰呢！”

周道在遠處忙喊：“這是你們雙方的事，你們自己商量。”說完便奪門而去。

“沒有聽懂呢，小精光會繼續努力的?！?

劉壯壯見狀猛跨一步，硬生生插到了紅臉男人面前，用胸口抵著他：“你不要亂來！”

“你給我讓開！”

“你不要亂來！”

周麗麗也狠起來：“瘋狗！”

“我警告你，你給我讓開?！奔t臉男人抓住了劉壯壯的手。

劉壯壯也用力抵著他。他們都很久沒有跟同性拉手了。

“縮頭烏龜，臭不要臉！”紅臉男人高聲罵道。

“文明你我他，創建靠大家?！毙【庠谶h處默默地提醒道。

劉壯壯身高180厘米，體重200斤，卻無法壓制紅臉男人。紅臉男人身體一撤一挺，劉壯壯后腰撞到了前臺上。劉壯壯也身體一挺，往旁邊一拉，兩個人十指交扣，扭了一陣，調換了位置。

紅臉男人全情投入，直勾勾盯著劉壯壯。劉壯壯卻左顧右盼，似乎在找尋什么東西，他被紅臉男人一步步推到大門口，兩個人又在門口推推搡搡。

小精光看著兩個人，一時無法鎖定服務對象，它的塑料腦袋左轉右轉，臉上那塊屏幕里兩點一線頻頻閃爍，肚子發出“嘰咕嘰咕”的聲音。

“你想知道今天的天氣嗎？”小精光努力做好本職工作。

就在此時，劉壯壯向前一步，被紅臉男人一腳勾住。他失去了重心，下落時他一個側身，伸手抓住了小精光。只聽轟隆一聲，劉壯壯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哎呀，”周麗麗尖叫一聲：“小精光碎了！”

“我也是醉了。”

小精光自動糾正了周麗麗，說出了它最后一句話。它余光掃過之處，劉壯壯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