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濘的路上。

肖恩馱著昏迷不醒的修，跟隨著史蒂夫，走到了一棵老桑樹腳下。

那些幽靈從史蒂夫身上飄走后，史蒂夫整個人都干癟了下來，他現在就像一具新鮮的骷髏，一個剛剛獲得重生的，新鮮的骷髏，肖恩感覺，要是風再大些，史蒂夫都會被風給吹跑了。

史蒂夫也明白現在自己的情況，一走到那棵桑樹旁，他就趕緊坐下來，身子倦成一團，好讓自己不受風勢左右。

肖恩把修到放到了一邊，在史蒂夫的指示下，刨開桑樹腳下的泥土。

這棵桑樹，就是史蒂夫一直逗留于此的原因，確切的說，是那些幽靈要他在此徘徊的原因。

在肖恩刨土的時候，史蒂夫說起了他在這里的事。

“一年前，我和我的幾個兄弟，帶著一些家伙在這條路上當土匪，由于這條路不安分的原因，城里的人，也不敢深入到森林里去抓我們，幾趟下來，我們也就嘗到了甜頭，開始日夜不舍的，逗留在這條路上。直到有一天，我們在這條路上，發現了一個披金戴銀，黑黝黝的小子，其他人，像是發現了新的獵物一樣，一股腦的沖向了他，只有我，看著那小子奇詭的模樣，心里有些害怕，沒有沖過去。我在后面，親眼看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沖到那個小子面前，然后又在那小子面前憑空消失，我害怕極了，慌不擇路的跑到了森林里，在那里面，我很不辛的，看到了更多的人，我不記得我是怎么跑出去的，我只記得，在一切都還來的及，在我跑到路口那的時候，我的背上趴滿了人。”

肖恩挖到了一半，史蒂夫也說到了一半。

“再后來，我就發現我怎么也走不掉了，那些在我背上的人，不斷的在我耳邊說：‘把那寶藏還給森林里的女王，去那棵桑樹下。’，我聽了他們的話，走到了這條路上，但是，當我站在這條路上時，我看到了熟悉的人從我面前經過，他們離我咫尺之距，卻沒人注意到我，那天，我看到了喬納森，我記得我是他的兄弟，我只想跟他打聲招呼，后來的事，都是在迷迷糊糊的發生著，我感覺我的腦子里，已經不光只有我一個人了，我開始不聽使喚，很多時候，我都被藏在了黑暗的角落里，只能偶爾抬頭，看那個自己在做著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史蒂夫把故事說完的時候，肖恩也刨的差不多了，黑色的泥土被翻開后，一個木銅寶箱，被肖恩抓了出來。

那東西沉甸甸的。

“這里面是什么？”肖恩問道。

“我不知道，他們也不知道。”史蒂夫說，“他們和我一樣，也是土匪，只是，他們搶的東西和我不一樣，他們深入到了森林里，從女王那，偷走了這個寶箱，但是，他們也和我一樣，被困在這個離外面世界咫尺之距的地方。”

史蒂夫咳嗽了幾聲，這會他的頭罩像一把傘一樣，虛晃的套在他的頭上，他的頭一抖，風一吹，那頭罩就搖曳著，讓人看著極不放心。

肖恩有些擔憂史蒂夫的情況：“史蒂夫，你還能支撐下去嗎？”

史蒂夫露出了他殘缺的牙口，笑了笑：“當然不能，我甚至都不知道，我還在活著。”他伸出手，貪婪的撫摸了一下肖恩的手，那種溫熱感，那飽滿的皮和肉，是他現在最渴望得到的東西。

他甚至恨不得鉆進那里面去，他想，這或許就是那些幽靈一開始對他的想法。

“請把寶藏還給她，還給森林里的那位女王。”史蒂夫祈求道，“這就是我這個將死之人，最后的請求。”他緊緊依靠在桑樹下，倦成了一團。

“我會的，我保證。”肖恩回答道，把那個寶箱塞到了背包里。

史蒂夫的使命，在得到了肖恩的承諾之后，終于結束了，他發出了最后一聲嘆氣，依靠著那棵桑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肖恩沒有因為史蒂夫的逝去，而感慨太久，他馱著修，帶著寶箱，再次朝著那顆星辰出發。

經歷過與史蒂夫的接觸后，肖恩的心里，生出了一種冰冷的感覺，就好像活人見到死人會莫名的憂傷一樣，肖恩的心里，現在也涼了大半截，他有了不想堅持下去的想法，他看著天上的那顆星辰，心里很猶豫，他想到了在森林里的奧菲利亞，把寶箱交給她，會有怎樣的事發生呢？奧菲利亞的臉上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可是如果現在肖恩回頭，改變方向，那么他一開始，為那顆星辰賭上的所有，豈不是完全沒有意義了？

他必須走下去，他必須要走到那顆星辰下面。

“可要是我走到那的時候，就已經出去了呢，那么這個寶箱還怎么交給奧菲利亞？”肖恩說，他苦惱的停下了腳步。

他不想辜負了史蒂夫的遺愿。

“為什么，它就是這么……。”肖恩煩惱地說著，抬頭看向天空，突然住了嘴，那顆星辰再次發生了移動，這次，在不為人知的斗轉星移間，那顆星辰來到了他頭頂的那片天空上。

忽然轉變的風，驟然變化的氣流，提示著肖恩，他此時站在了正在轉動的空間里。

肖恩親眼看到了枯萎的老桑樹從無到有，在他眼前顯現，在那棵樹下，灰袍流浪漢也再次現身，流浪漢低著頭，像是在打瞌睡，又像是在沉思。

肖恩沒法看清他現在臉上的表情。

一切變化，隨著那個流浪漢現身后，都逐漸停下。

看來，灰袍流浪漢就是那顆星辰所指引的結果。

“所以，我走了這么久，走了這么遠，就是為了找到他？”肖恩呢喃道，他的心里堆滿了為什么。

這個流浪漢，修提起過，可能是那個奇點，但是就算他找到了流浪漢，他又能干嘛呢？修已經奄奄一息了，不可能再次醒來，解決掉流浪漢這個麻煩。

肖恩失望地坐下，百無聊賴地坐在流浪漢的面前。

追隨著那顆星辰走了這么久，他還是沒能走出去，只是遇到了一個曾經遇到的人，這個結果，像一塊堅硬的石頭一樣，重重的砸在了肖恩心里。

肖恩眉頭緊皺地看著流浪漢，在流浪漢坐著的地方，在那棵比任何樹木都要干枯的桑樹后面，肖恩看到了幽幽的黑霧縈繞在四周，這讓肖恩更加感到難受。

明明是為了充滿希望和美好的未來前行，到最后，他遇到的，卻都是曾經的，讓他覺得糟心的東西。

“自己好歹也走了這么遠，怎么說，也得去會一會。”肖恩說，他眼神不善的看向流浪漢。

那家伙，還是一團糟的亂麻，而且是會把人吸進去的那種，肖恩想主動跟流浪漢打個招呼，卻又總是在剛提起這個想法的時候，自己把那個想法撲滅下去。

他還是不敢。

肖恩有預感，流浪漢一定藏著能撼動這個天地的力量，輕易去挑撥那個流浪漢，結果可能會很糟糕。

“年輕人，我遇到過你，對吧？”肖恩還沒開口，流浪漢就忽然抬起了頭，看到了肖恩。

流浪漢說話的時候，他身后的黑霧就像毒蛇一樣，朝著肖恩蔓延過來。

“沒有，我們沒見過。”肖恩的話，脫口而出，他立馬站起來，流浪漢那青色眼睛，此時就像毛玻璃一樣，模糊不清、渾濁無比，肖恩甚至都不敢多看他，生怕自己會陷入那種混亂里。

恐懼突如其來的占據了肖恩的內心，他不再考慮其他問題，只想趕緊從流浪漢這離開，走的越遠越好。

“你要去哪？年輕人。”流浪漢說。

肖恩張口欲答，但是忽然之間，他想起來奧菲利亞當初也這么問過他，又是這個問題。

在這種地方，他能去哪？

這是座無人能逃的牢獄，肖恩之所以會害怕，全因他仍幻想著還能逃出去。

一而再再而三的幻想著。

肖恩看著流浪漢，看著流浪漢那深邃冷淡的眼睛，突然意識到，困在這里的人，終究只會有兩種結果。

第一種，無能為力的死亡，第二種，茍延殘喘的癡狂。

所以，肖恩不禁問自己，他為什么要害怕這里存活的人呢？

孤獨和死亡才是他最應該害怕的事。

那些已經癡狂了的人，沒那么可怕。

“我要去哪？”肖恩重新思考起了流浪漢的問題。

他想給出回答，他重新坐到地上，直視流浪漢那渾濁的眼睛。

圍繞著離開這片寂寥荒涼之地，要去往何處的想法。

肖恩想到了一些被他擱置的問題和麻煩。

同樣的，肖恩想起了修，在這片枯萎荒涼的土地上，修從未迷茫過，修只是魔力耗盡了，才落到這個絕境里，但是肖恩會迷茫、會彷徨，是這塊土地困住了他，還是他困住了自己？

肖恩看了眼依靠在自己肩上的修，他多希望修現在能醒來，回答流浪漢的這個問題，告訴他該往哪走。

與此同時，肖恩注意了流浪漢看他的眼神，看到了流浪漢臉上淡漠的表情，那個充滿了不在乎和輕視的表情，他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史蒂芬看他的，最常見的表情。

在這一瞬間，肖恩想到了一個詞，“自命不凡”，他很討厭這個詞。

史蒂芬每天都在用那種淡漠的表情，向肖恩詮釋自命不凡這個詞。

自命不凡是每個人都有的想法，也是每個人心里最不能說的念頭。

自命不凡都是那些完成了自己不凡命運的人，站在高處，站在狹窄的山頂，為驅趕爬山的人，而創造出來的詞。

肖恩低著頭，想是墜入了黑暗一樣，他迫切的想證明自己，迫切的要一個答案，想要一個光點，照亮他世界里的黑暗，但是沒人能幫助他，他只能獨自一人，在黑暗的盡頭里，直愣愣的站著。

他不想永遠都被囚禁在黑暗里。

肖恩知道，他渴望活下去，他渴望感受人生的那些大喜大悲，那些隨著時間流逝而不斷發生的起起伏伏，他渴望著在未來的某一天，遇到一個能給他胸口一記重拳的人，讓他感受到震撼自己全身的心跳的一記重拳。

肖恩陷入了沉思，在寂靜寒冷的樹下，連風都停歇了，此時，肖恩的耳畔，就只有修微弱的呼吸聲。而他自己的聲音，已經消失在了寒冷的黑暗里。

肖恩驚慌的摸著自己的胸口，他竟然無法感受胸膛里那顆心臟的跳動了。而流浪漢的臉龐，也在慢慢的失去神采，流浪漢馬上就要像上一次那樣，疲憊的、厭倦的低下頭，然后消失掉。

突然發現的這件事，讓肖恩意識到，他不能再猶豫了。

“我想要活著，去往不可預知的未來。”肖恩最終給出了答案。

這個答案讓肖恩覺得羞恥無比，讓肖恩覺得說出口，都是件可笑的事。

這個答案，不能讓肖恩滿意，但是他也明白，流浪漢的問題，有無數個答案，卻沒有一個能真正滿意的答案，也許肖恩窮極一生，都無法在正確的時間里，給出那個正確的答案。

流浪漢也如肖恩想的一樣，他并不在意肖恩的答案，他看著肖恩摸胸口的動作，想起了一些事情，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胸膛，他在表情木納中，掀開了自己的灰袍。

露出了自己空洞的幽黑的胸膛，流浪漢的手放在空蕩蕩的胸膛上，努力回憶著自己停留在這的原因。

在流浪漢的手上，肖恩看到了布萊恩伯爵的黑鉆戒指，在流浪漢的灰袍下，肖恩看到了破損的黑巖盔甲。

“布萊恩·考倫！黑石騎士！”肖恩激動的說，“你是布萊恩·考倫伯爵，黑石騎士！這個王國的守護者！還有，這個城堡的入口，那扇門！”

肖恩腦子的片段，那些藏在奧菲利亞只言片語的線索，大段大段的連接到了一起。

布萊恩聽聞此言，緩緩抬頭，記憶的浪潮，在肖恩對他名字的呼聲中，一陣接著一陣的涌來。

“我曾向她許諾，一定會讓她守住這個城堡，一定會讓她勝利，不惜任何代價！”

布萊恩挪開手，低頭看向了自己空無一物的胸膛，那個空洞幽黑的胸膛，就是勝利的代價。

肖恩聲音發顫的說：“你的心臟去哪了？”

布萊恩沉吟了一會，說：“給了她，這樣我才能不死不滅！這樣我的胸膛就會成為一個永遠都無法填滿的洞，所有魔力都會因我而流失殆盡，所有魔法師都會死在我的手里！”布萊恩的目光忽的一下飄到了肖恩臉上：“但是，你卻沒有受到我的影響。”

肖恩垂下眼簾，輕聲說：“我當然不會，因為我沒有魔力。”他不甘心地舔了舔嘴唇。

布萊恩直直地看著肖恩，他突然抓起肖恩的手，手指用力的往肖恩手掌里扣，直到摳出了肖恩年少時，在黑霧森林里留下的傷疤，在看到那個傷疤之后，布萊恩表情突然僵住了。

肖恩害怕的收回自己的手：“這個傷疤，我養了好久才變淡的，現在你一摳，它又要開始隱隱作痛了。”

布萊恩若有所思的盯著肖恩看了許久，好像有什么話想對肖恩說，卻又在顧慮一些東西，遲遲沒有開口。

雖然知道了流浪漢的身份，肖恩卻也只是激動了一小會，他摸著隱隱作痛的手，臉上仍凝結著憂慮，因為，他還是聽不到自己心跳聲，他的眼睛始終陰沉沉的，黑霧已經彌漫到了他的四周，他的內心，此刻，正被黑暗侵擾著。

曾經要吞沒他的黑暗再次襲來，這一次，肖恩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挺過去。

“你也聽不到了？”布萊恩輕聲說。

肖恩苦笑了一下，他想起了一開始遇到布萊恩的時候，布萊恩說的話，沒有心臟的布萊恩，對于別人的心臟，倒是了如指掌。

“考倫先生，你知道嗎，一路走來，我一直都在盡我所能的做著，跟著那些指引，聽從那些指示，我一直都在學習、在模仿。現在，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做了，我該如何面對那看不到任何光亮的黑暗呢？沒人可以告訴我該怎么做，那是我自己的黑暗。”肖恩說，他看著縈繞在周圍的黑霧。

他已經習慣于當一個侍從，當一個跟班，他從未想過，要如何獨自面對這些問題和麻煩。

“我想，你需要的，是勇氣。”布萊恩說，“我一直在黑暗中沉睡，從未真正的蘇醒過，我胸膛的這個空洞，不光在吸食魔法師們的魔力，同時，它也在不停的啃食著我，我的記憶甚至因此而支離破碎，要不是因為你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呼喚我的名字，我都不會有記起往事的這一天。你還不知道嗎？你就是那道光！”。

布萊恩突然握緊拳頭，朝著肖恩的胸膛用力的給上了一拳：“這就是我給你的反饋，給你的回應，接好了，少年。”

在這一拳的重擊中，布萊恩戒指上的黑鉆裂開了數道裂痕，一些明亮耀眼的東西，鋪張在了肖恩的胸膛上，滲透進他的肌膚里。

肖恩陷入了短暫的，沒有自我的黑暗，又在黑暗里，看到了乍現的光明，璀璨的星光。

當肖恩深深的吸上一口寒冷的空氣，心臟再次猛烈的跳動時，他在黑霧中，看到了一匹黑色的駿馬，正破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