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風集: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闡釋與批評
- 翟業(yè)軍
- 1908字
- 2021-04-07 17:47:04
一、老舍的時代頌歌
老舍擅長小說,卻在抗戰(zhàn)和“十七年”這兩個時間段,專注于話劇創(chuàng)作。他在不同時期截然不同的文體“偏好”,源于他不無偏頗的文體意識:小說是“志愿”,是在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中的個性化追尋,關(guān)乎一己心性;話劇則是“組織化”(“組織化”既可以是抗戰(zhàn)的全社會總動員,也可以是社會主義改造)過程中教育民眾、浸染人心的利器,往往為時局服務。比如,關(guān)于戰(zhàn)時的“戲劇熱”,他說:
小說自五四以來,本是比較占優(yōu)勢的,但抗戰(zhàn)期間為了配備抗戰(zhàn),詩歌、戲劇反而趕過了它。因為戲劇、詩歌能應抗戰(zhàn)需要,可以救急地很快寫出來,而且能馬上收效。如朗誦詩可馬上在群眾中引起反響,戲劇更不要說了,小說無此便利,必須印出來放在人眼前才行。
如此強調(diào)戲劇的工具屬性,老舍的劇本便大抵緊跟著某項政策、某場運動,時時不忘為政治服務,自我的表達倒是無足輕重的。他甚至詳盡探討過如何在劇本中表現(xiàn)政策的問題:
現(xiàn)在我明白過來:從現(xiàn)實生活中體會政策,以現(xiàn)實生活表現(xiàn)政策,才是更好的辦法。這就是說,劇中的一切都從生活出發(fā),使觀眾看過之后能意味到政策,細細地去咂摸,由贊嘆而受到感動,才能有余音繞梁的效果。
老舍煞有介事地論證這個問題,多少是有些僵化、迂腐得可笑的,可是,聯(lián)系到他的文體觀,一切又是自自然然的。小說家老舍與劇作家老舍,其實就不是同一個人。或者說,老舍是有“精神分裂癥”的,小說家和劇作家,是他分飾不同角色時的面具。
“十七年”期間,老舍都戴著劇作家的面具,或在新舊比照中唱起新時代的“歡樂頌”,或禮贊“三反”“五反”“合作化”等運動的英明和有效。在這些劇作中,處處是光明,是希望,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勝利,是緊緊攥住時代的驕傲,就是沒有小說家老舍固有的永遠比時勢慢半拍的惶惑、“志愿”注定無法達成的悲愴。為配合“肅反”運動而作的《西望長安》同樣如此。老舍以騙子栗晚成利用全社會的英雄崇拜情結(jié)到處招搖撞騙并最終敗露的故事,揭示出浴于勝利喜悅中的人們的輕信、驕矜和不太嚴重的官僚主義作風,并提醒大家:新社會中仍有舊社會的渣滓殘存。既為配合“肅反”,真正的反角就只有那個“反”,全劇的重心也在暴露“反”之為“反”。其他的受騙干群,則是一片好心,都希望社會主義事業(yè)蒸蒸日上,他們雖有種種缺點,甚至無意中助長了“反”,作者也一定會讓他們幡然醒悟,最終回到“正”的行列中來。比如,栗晚成落網(wǎng)后,農(nóng)林部人事處處長林樹桐悔悟:“我接受這次的教訓,我準備檢討自己!至于整個事件,由中南到北京,馬主任應負最大的責任!”一句檢討就能一筆勾銷所有的錯誤,同志還是同志啊,怎么說也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而“罪魁禍首”馬昭出場時,老舍如此描述他的特性:“他辦事頗有氣魄,但失之粗心大意。”粗心大意,就讓騙子有縫可鉆,使社會主義事業(yè)和黨的形象蒙受了損失,但是,這些都不打緊,他可是處處為咱們的事業(yè)著想的呀,又能錯到哪里去呢?更何況他還是位“頗有氣魄”的領導?細細體會老舍的描述,馬昭其實是“猛張飛”,缺點多多,錯誤多多,卻是可愛、勇猛和忠誠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金蘭譜”上,不會漏掉他的大名。對此,老舍亦有自剖:
假若我為寫得痛快淋漓,把劇中的那些干部們都描畫成壞蛋,極其愚蠢可笑,并且可憎,我便是昧著良心說話——我的確知道我們的干部基本上是好的,只在某些地方有缺點,犯些錯誤。我只能諷刺這些缺點,而不能一筆抹殺他們的好處……
除了這些心懷善意的諷刺,老舍還贊美了疾惡如仇的林大嫂,保持高度革命警惕的荊友忠和眼光銳利、心思縝密的唐石青。在新社會里,大家都在領袖教誨下迅速“成長”,“好人”還是很多的啊。就這樣,《西望長安》成了浴血重生后的新社會里“邪不壓正”,“正”不斷地克服缺點,越來越“正”的輕喜劇。喜劇的結(jié)尾,當然是人們舉杯歡慶“領導的勝利,咱們大家的勝利”。這勝利,其實是新社會戰(zhàn)無不勝的證明。《西望長安》不僅呼應了“肅反”這一具體的運動,更是“大時代”的頌歌。
這種頌歌體,典型體現(xiàn)了“十七年文學”的精神,這種棄小說攻戲劇,以為政策喉舌的文學努力,也吻合了“十七年文學”愈益工具化的傾向。只是,此時的工具化自覺,與抗戰(zhàn)期間鼓吹“文章下鄉(xiāng),文章入伍”,一心一意寫劇本、相聲、大鼓詞的熱忱相比較,總讓人覺得遺憾,更讓人有所反思:我們在強調(diào)“十七年”加在作家身上的桎梏的同時,也應該反過來考慮到,正是作家的工具化自覺,強化了“十七年文學”精神,兩者是相生相成的。劇作家老舍實在是“十七年文學”的經(jīng)典作家。我不禁揣測,當小說家老舍偶爾在那個分裂體里冒頭,把他一把拽回童年,潛入一個民族的衰敗和創(chuàng)痛秘史,寫下《正紅旗下》時,他該會怎樣的恍如隔世啊。正是這樣的“隔”世之感,使《正紅旗下》注定只能是斷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