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元詩別裁集》,原名《元詩百一抄》,乃清代乾隆年間松江人姚培謙、張景星、王永祺三人合作編輯的一部元詩選本。據編者姚培謙《甲余錄》記載,此書選編始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今所見其最早刊本為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然藜閣刊本,該書卷首有沈鈞德撰寫的一則短序,交代了此書產生的背景及詩學思想。《元詩別裁集》共分八卷,附《補遺》一卷。全書卷第以體裁為序,由古體而近體,具體編排情況為:卷一五言古詩,卷二七言古詩,卷三七言古詩,卷四五言律詩,卷五七言律詩,卷六七言律詩,卷七五言排律,卷八五言絕句、七言絕句;《補遺》按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七言絕句的順序編排,《補遺》僅收錄此五種體裁的詩歌。同卷內所收錄詩人的編排順序則大體以年代先后為準,全書起自元好問,迄于惟則。據上海古籍出版社點校本《元詩別裁集·出版說明》中的統計,《元詩別裁集》一書共收錄詩人一百五十二家,詩歌六百一十九首。而據著者反復統計核實,該書實際收錄詩人為一百四十八家,詩歌六百一十八首。
元代是蒙古人掌權的朝代,種族歧視與種族壓迫現象十分突出,這與元朝政府的施政思想大有關系。元朝政府將民眾分為四等,漢人、南人最次,而蒙古人、色目人則地位優渥,為時人所矚目,其詩歌作品的數量和質量都比元代以前有所提高,姚培謙、張景星等人編輯《元詩別裁集》時,注意到了元詩發展的這一特點與事實存在,特意選錄了一些少數民族詩人的優秀作品,這一行為則體現了封建時代漢族知識分子的胸懷和審美眼光。這種胸襟與眼光的推揚,遂使《元詩別裁集》選錄了元代不同流派、不同地域、不同種族、不同身份的作家,甄取了不同題材、不同體裁、不同風格、不同思想的作品,姚培謙、張景星等人以選詩的方式勾勒了元代詩歌的概貌,《元詩別裁集》也因此成為別具一格的元詩批評小史。
其實,就詩歌選本的編輯刊刻工作,姚培謙、張景星、王永祺三人也并非第一次合作。早在清代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三人就合作編選過《宋詩百一抄》一書。此書的初刊本為誦芬樓刊本,冠首則為三人共同的好友傅王露所撰一篇序文,揭橥此書的編選思想。《宋詩百一抄》亦分為八卷,古體、近體兼選,全書共選錄兩宋詩人一百三十七位,詩歌六百四十七首。《宋詩百一抄》與《元詩百一抄》的編刻,時間上前后相連,編排體例統一,收錄的詩歌篇幅相當,編選時所奉行的詩學宗旨也具有一貫性,可知這是一種集體有意識的持續的詩學活動。它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姚培謙、張景星、王永祺三人選詩行為的成熟,表明了他們對宋元詩的認知體悟日益深刻。眾所周知,在清初特殊的政治和詩學背景下,詩壇興起了學習宋元詩的熱潮,有關宋元詩的整理刊刻工作也因此而興盛,曾一度形成與唐詩分庭抗禮之勢。然而盛極轉衰,這股詩尚宋元的熱潮到了乾隆朝逐漸冷寂,人們開始對詩壇熱點不斷反思,努力尋繹宋元詩的真精神,不再跟風盲從。而《宋詩百一抄》《元詩百一抄》這兩部體量適中、思想統一的選本的適時出現,恰好有助于世人理性地反省檢討對宋詩、元詩的評估,這也是這兩部選本在清代詩歌發展史上的獨特價值。晚清人則獨具慧心地將姚培謙、張景星等編《宋詩百一抄》《元詩百一抄》與沈德潛所編《唐詩別裁》《明詩別裁》《國朝(清)詩別裁》合刻,并冠以“五朝詩別裁”之名,故《宋詩百一抄》《元詩百一抄》又名《宋詩別裁集》《元詩別裁集》。而隨著“五朝詩別裁”叢書的走紅風行,《百一抄》的本名則漸為《別裁》之名所掩。
如上所述,清初曾一度掀起學習宋元詩的熱潮,這種現象的出現主要基于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源于漢族知識分子振紹本民族文化精神的責任和使命,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矯正明人不讀唐以后書的固陋與偏頗,以保障詩學體系的完整。不過,倘細究其實,清人學習元詩的熱度遠不及宋詩,這個現象一直到清末都不曾有大的改觀。唐宋詩之爭幾牽動了有清三百年的詩歌發展史,其也因此成為清詩學的一大特色。而清代自康熙朝以降,元詩大體上是遭漠視的。影響所及,清人編元詩選本的數量極少,整個清代亦僅寥寥十余種,與三百余種的清人編唐詩選本、近百種的清人編宋詩選本相比,委實單薄。在這十余種選本之中,最負盛名者有兩種:一為康熙時期顧嗣立所編《元詩選》,一為乾隆時期姚培謙、張景星、王永祺三人所編《元詩別裁集》。比較而言,《元詩選》重“存”不重“選”,實際上更接近于叢書性質的資料性總集,并非嚴格意義上的選本,它與吳之振、呂留良、吳自牧等人所編《宋詩抄》性質相似,其主要價值體現在文獻學方面。《元詩別裁集》則符合嚴格意義上的選本的體式要求,其主要價值則體現在文學批評方面。
《元詩別裁集》于乾隆年間問世以后,一開始在詩壇影響甚微,傳播的人群和地域也很有限,反響平平。除江南以外,其他地方則少有人知。但隨著“五朝詩別裁”叢書的推廣傳播,人們逐漸認識到了《元詩別裁集》的獨特價值,這是一個由借力發光到自力發光的典型,傳誦至今,影響堪謂深廣。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元詩別裁集》的研究現狀卻十分冷寂,研究成果屈指可數,這與其不薄的地位和影響力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迄今為止,學界尚無著作或博士論文對其開展專門研究,除著者的相關論著外,單篇論文則僅見謝先模先生《<宋詩別裁集>和<元詩別裁集>的主編張景星是奉新人嗎》(《江西師范大學學報》1984年第3期)、王志華《元詩別裁集》(《山西大學師范學院學報》1991年第1期)、羅鷺《姚培謙與<元詩自攜>和<元詩別裁集>》(《古典文學知識》2015年第4期)三篇
。謝先模調查了清代道光、同治兩朝所修撰的《奉新縣志》,結果發現其中皆無乾隆朝進士張景星的任何載述。而按照縣志編撰的慣例,但凡本籍高中進士者是會登錄在冊的。道光、同治二志修撰時間距乾隆朝不遠,張景星如為奉新人,是不可能出現這一調查結果的,謝先模遂據此否定了中華書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在《元詩別裁集·出版說明》中所作出的張景星系“江西奉新人,乾隆十年進士”的表述,“破”得有價值。但其僅憑《元詩別裁集》卷首的傅王露序和編者姓名前冠署的“云間”二字就認定張景星乃松江府人,而未能推廣自己的做法從《松江府志》《婁縣志》等史料中尋找張景星為松江人的證據,“立”得有些牽強。至于謝先模文章中稱張景星為主編,更是對諸編者實際貢獻了解不深。
據著者所見,從《宋詩別裁集》到《元詩別裁集》,早出的幾種清刻本,皆于書之卷首題署“云間姚培謙述齋、張景星二銘、王永祺補堂點閱”,姚氏皆為第一編者。而上海古籍出版社及中華書局點校本,皆署作“清張景星、姚培謙、王永祺編選”,學界遂誤以為張景星乃第一編者,其實不然。究其原因,當源自傅王露《宋詩別裁集序》中所云:“《宋詩百一鈔》者,云間張部曹二銘、暨其同志姚征士述齋、王孝廉補堂,相與撰定之書也。”判斷一著作的編著者位序,最便捷的方法,是根據編著者們自定的排名。如上所述,早出的清刻本,姚培謙皆排在第一位。其次,則應考察編著者的實際貢獻大小。姚培謙自撰年譜《甲余錄》之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對此事有記載:“壬午,二十七年,七十歲。……與延之、二銘商榷《元詩百一抄》成。”可知編《元詩百一抄》時,姚培謙年已七十,其資歷聲望在張景星、王永祺之上。王嘉曾《姚平山先生傳》有云:“(姚氏)設文會于家塾,寓書走幣,締交于當世之鴻才駿生,而東南名士亦翕然從之。”黃叔琳亦贊姚氏:“學日益富,文日益高,名聲日益噪,其所著述不脛而走四方,四方人士望之若盛世之景星慶云焉。……平山閱歷深而學問熟,自此而耄耋期頤,德業為鄉邦式,為儒者光。”
黃達亦稱姚氏:“夫家擅園亭之勝,又素好客。每當春花秋月,設筵肆席,征歌選伎,以相娛樂。非惟文章氣誼可以聯結天下英雋,而聲色之移人亦云盛矣。”
綜合這兩個方面判斷,姚培謙都應為此書第一編著者。
王志華所撰為一篇二百余字的書目提要,系補白文章,此文對《元詩別裁集》的書名演變、編者姓名、刊本年代、所選錄詩歌的數量及題材等信息進行了簡要介紹。羅鷺一文則主要考述了姚培謙的家世、著述、詩學宗尚,以及其與顧嗣立、沈德潛的交游和《元詩自攜集》的編選概況等內容,對《元詩別裁集》卻言之寥寥。
在《元詩別裁集》研究方面,用力最多者為段厚永,其《<元詩別裁集>研究》(華中師范大學2012屆碩士學位論文)一文從四個方面對《元詩別裁集》進行了研究:一、編者的生平著述及其詩學思想;二、選詩宗旨;三、選詩類別;四、元好問、趙孟頫的個案研究。在段厚永的研究結論中,姚培謙詩學思想以自然蘊藉為核心、《元詩別裁集》選詩以宗唐尚古為導向,這兩點是對《元詩別裁集》已有研究成果的認識深化,有一定的價值。不過,就文獻與批評相結合的研究方法而言,文獻是批評的基礎,是立論的依據,段厚永掌握的文獻資料卻極為有限,細審其文,其立論的依據則主要源自姚培謙《松桂讀書堂集》《元詩別裁集》,宋濂《元史》中的詩人小傳,顧嗣立《元詩選》中的詩人小傳、少量的詩文評資料以及元好問、趙孟頫、倪瓚、揭傒斯四人的文集,而對姚培謙自撰年譜《周甲錄》《甲余錄》,黃達撰《姚鱸香(姚培謙)傳》、《草香先生(王永祺)傳》,王嘉曾撰《姚平山先生(姚培謙)傳》、《孝簡先生(王永祺)私謚議》,沈大成撰《朝議大夫都轉鹽運使司運同棲靜張君(張景星之兄)墓碑》,張棠著(張景星之父)《賦清草堂詩抄》,王鼎著(王永祺之子)《蘭綺堂詩抄》,王寶序著(王永祺之子)《百草庭詩抄》以及姚培謙其他重要著述、三位編者好友的文集等相關重要文獻皆未調研,《<元詩別裁集>研究》遂顯得單薄,也存在不少缺憾:有些問題語焉不詳,如《元詩別裁集》的產生背景、姚培謙和王永祺兩人的家世生平著述等;有些問題則付之闕如,如張景星的家世生平著述、《元詩別裁集》的選源情況、版本情況、編輯質量等;有些結論錯訛頗多,如姚培謙的系獄時間及原因、遭薦舉的時間、喪親的時間等。綜上所述,本書的相關研究仍很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