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生前越是想忘記的事情,到了死去的時候就越沒法忘掉,沒法忘掉的東西就成了執念,如同繩結卡在心里,郁郁不得解,于是只有用酒麻痹那陣痛的神經。
心越來越麻木,卻反而想得越來越清晰。
原來人心,不過是作繭自縛的惡果,怪不得別人,只說這世道變了。
呵呵,這世界,多荒謬。
我欲指劍問青天,奈何青天看不見
媚陽諂風寒鴉起,冬寒大雪松下葬
想著,酒鬼的目光落在奔流不息的黃泉水上,又猛得喝了一口酒,有些酒液灑在地上,如同滾燙的巖漿一樣,跌落在黑色的石板上,發出一聲刺啦的聲音。
酒是斷腸散,喝再多也沒辦法永遠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情。
酒鬼在這里已經很多年了,不論是十殿還是地藏都沒有給他具體的工作。
他是堅持不喝孟婆湯的人。
見面的時候十殿的閻羅大王也就只是給了他一只怎么也喝不光酒的葫蘆外加一個奈何橋中間的一級階梯上永遠的休息權,不過奈何,亦不渡黃泉,也沒有工作,所有的記憶都停留在了那短短的一生里,倒不回去,也忘記不了。
千年百年,人間的帝王早已骨化長眠,世道滄海桑田,但他就是放不下。
這,便是他的執念。
流螢滿天,無數的黃泉花即使無人欣賞,也葳蕤而綻,奈何橋往南去,整整一百五十里,有一處亭子。
之所以是一百五十里,是這亭子的主人堅持的。亭子整體都是紅色的,和魂閣府清一色的黑顯得格格不入,而之所以的紅色的,也是亭子的主人堅持的。
這兩個堅持即使是十殿和地藏都沒有說過什么。
黑白渡人,酒鬼臥橋,黃泉赤亭,地界魂閣府的三大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十殿和地藏對此都是不置一詞。
亭子上,黑色的牌匾寫著“忘川”二字,亭子里有一個穿著紅色嫁衣的老嫗,老嫗坐在一口鍋前,手里拿著紅色的勺子,湯鍋底架著材薪烈火,卻不見鍋中的湯體沸騰。
這鍋中的湯,也許永遠都不會沸騰,就像她的心……
老嫗面無表情地攪動著那鍋湯,時不時地加幾樣藥材,直到拿起那株在黃泉邊上隨處可見的曼珠沙華時候臉上的表情才有了些許的變化。
曼珠沙華,在黃泉,這是最常見的花,也是唯一的花,唯一的植物,也是那鍋湯最有用的材料。
名叫“秋水”,具有讓人遺忘服用前所有記憶的成分潛藏其中,之前加進去的都是輔料。
黃泉,一千年為一個季度,花開的時候,葉子枯黃凋落,花落的時候,葉子新生幼芽,花一千年,葉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花的精靈和葉的精靈在千年的剎那時間里只有匆匆忙忙地看上一眼,之后因為植株里的“秋水”發揮作用,他們又會忘記彼此的一切。
只能等到下一個一千年的時候才能再擁有那么一眼又會被立刻消除的記憶。
所謂,望穿秋水。
“秋水”是世間最苦的東西,據說是地藏成道的時候因為一些原因而流的淚水。
老嫗如今還記得,她初到黃泉的時候,不過奈何,不走鐵鎖,涉江而過,只為采摘那在黃泉中央最苦的“秋水”。
“你都吃了九百朵曼珠沙華了,還不夠嗎?”
地藏凌空立在黃泉上,按住了她繼續伸向曼珠沙華的手——沙華帶刺,她被傷九百次了,一雙十五六歲的女子素手早已經露出森白骨頭。
“它是曼珠沙華嗎?為什么我吃了九百朵,卻沒辦法忘記他的一根發絲?”
少女的雙手血糊糊的一片,眼淚落在黃泉水里,竟然亦生出朵朵曼珠沙華,看著地藏的眼眸明亮得如同一只受傷的雛鷹兒,惹人心疼。
這淚水居然和她當年的一般苦啊。
地藏握著少女的手臂,薄薄的面紗下一雙美眸在光芒流轉之間,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同情和憐憫。
“孩子,沒用的。”
地藏輕輕地將少女攬入懷里,仿佛看見了當年的自己一般,緩緩地拍打著她的嬌弱的脊背,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少女那顆被黃泉水泡得冰冷異常的心。
“忘不掉的記憶就算是死了也忘不掉的。”
地藏嘆息道。
“可是我痛苦,我想忘記,忘記他一去不返,忘記那些死去的父老,忘記長城腳下遍地的骸骨,忘記一切。”
少女嚎啕大哭,將腦袋埋在地藏的胸口。她已經哭過多了,她的哭聲甚至使得堅固的城墻都撼動了。
地藏看著少女,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只是看著她哭,因為她知道,這種時候別人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只有靠她自己,才能接受這份痛苦,而她能夠做的,就只有讓她的身體緊貼著她,好讓她不會因為這冰冷地黃泉水而生出新的痛苦。
終于,哭了七天,黃泉上又多生出了許多的曼珠沙華,而少女的淚水也漸漸變成了血液,最后血液也干涸了。
隨著血液的流逝,少女的皮膚變得老化不堪,一頭靚麗的黑色秀發也成了雪白一片,中間還帶著幾絲發黃的發絲。
七天的時間,她哭干了一生所有的眼淚,也哭盡了一生的痛苦。
人世間太苦了。
她看著地藏,并且用沙啞的嗓音感嘆道。渾濁的眼睛里再也沒有了靈動可人的色彩,除了一眼滄桑,就是那一絲難以覺察的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