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老沈，我的老花鏡找不到了。”沈觀林懷疑自己魔怔了，眼前的老婦人坐在藤椅上好像是在叫他又好像不是在叫他。

他身處的環境很眼熟，是和時遇的結婚那年選定的新房。為什么自己家會進了外人？明明裝飾一切如舊，但是卻又好像真的陳舊了。

沈觀林想開口說話，但他驚奇的發現自己是漂浮在空中的，就好像上帝視角一樣。為什么會這樣，是自己穿越了嗎？不會的，沈觀林是實打實的唯物主義者，他不信來世也不信往生。

那就是做夢了，他想掐自己一把，更驚奇的發現自己沒有實體，他就只是一副漂浮在空中的靈魂。

“老人家？”沈觀林嘗試開口，無人應答。他又提高了嗓門：“老人家!“坐在藤椅上的老夫人毫無反應，沈觀林一激靈難道是看不見自己嗎，那就當真是在做夢了，怪不得。

“來了，”那個被叫做老沈的，也是一個小老頭，清瘦的很，眉眼倒是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俊俏。

這個老伯長得好像爺爺。

為什么他們會出現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夢里。沈觀林幾乎是篤定了，他就是在做夢。

“誒，你幫我穿一下針眼，我要給孫子做的小褲子怎么這個走邊都撐開了。”老夫人撇撇嘴，像是獻寶一樣的舉起來給老伯看。老伯笑笑，撐著桌邊慢慢的，慢慢的坐到隔壁的藤椅上。

他舉起細針，穿過線頭：“時遇呀，我們的孫子都大學了。你看，這個邊會散開是因為穿舊了呀?！毖哉Z間不失溫柔，沈觀林卻聽得一震。

時遇？她叫時遇？那旁邊那個老伯是自己夢里老了的自己嗎？那他這是夢到了若干年后的自己和時遇？怪不得，那個老伯會長得如此像自己的爺爺。

大家都說，沈觀林和他爺爺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時遇”撇撇嘴：“亂講，我們松松前幾天還哭著要吃棒棒糖，就才那么大點的孩子怎么會上大學了呢！”

“沈觀林”笑著把小褲子疊好，溫溫柔柔的把“時遇”的頭發別到耳朵后面去：“乖，松松今年都大三了，是你忘記了?！?

“不會，你又唬我，你最喜歡唬我。年輕的時候就愛唬我，這么老了還欺負我?！?

“我沒有欺負你，”年老的沈觀林咳嗽了兩句：“我最愛你了，我怎么會唬你呢?！逼≡诳罩械纳蛴^林覺得蹊蹺，他夢里的時遇和沈觀林不太像現在的他們。

他很少和時遇說愛的。

“時遇”又不高興了：“你就是唬我，唬我！上周陳果說要一起去夕陽紅旅游，你也攔著說非洲太危險了，報個團有什么危險的。”

“沈觀林”像是不著急時間的流逝，耐心一點也沒有被消耗過一樣。他把“時遇”枯槁的手拉到自己腿上：“寶貝，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你還記得嗎，嗯？是二十年前兒子結婚的時候，你非要鬧著和陳果去非洲，越老越任性。我真的是敗給你們兩個小老太婆?！?

“時遇”啪的一下抽回自己的手：“叫誰小老太婆呢，我才四十歲?！?

沈觀林終于意識到發生什么了，阿爾茨海默病。他夢里的“時遇”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癥，怎么會這樣。

“沈觀林”拿起小茶幾上的相框：“你看，這才是四十歲的你。兒子才十一歲，五年級呢?？?，長得多像我。你今年已經八十一歲了。”

“你胡說，我怎么會八十一歲了！”

“好好好，你最年輕了是不是。女人保養不可以晚睡的，都九點多了，去睡覺好不好?，F在睡覺，明天起來我就可以帶你去公園看牡丹花哦，你不是最喜歡牡丹花了?！便y發里還攙著黑發的“沈觀林”就這么半哄半騙的把記憶錯亂的“時遇”哄上了床，他們兩個一步一步慢慢挪向臥室。不長的路，居然走了一分鐘。

沈觀林不禁唏噓，這大概就是人老了的樣子吧。不過，夢終歸是夢，時遇老了應該不會得阿爾茨海默病吧。就算，就算得了，他相信自己能照顧好她。

這個夢怎么還沒醒？最近時遇到了臨產期，自己都不敢睡得太熟，就怕臨時出點什么事情。

老年版的“沈觀林”突然就輕輕的推開門走了出來，他把門好好的關上了。步子稍微比剛剛快了一點挪到了沙發邊，穩穩地沉在了沙發里面。然后他抬起頭，對著天花板：“你不打算和我聊聊嗎？沈觀林？”

什么！

“你看的見我？”

“當然，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老年版“沈觀林”看起來其實要比“時遇”年輕許多，看外觀不過就是六十出頭罷了?？墒侨绻皶r遇”都八十了，自己也該八十一了。

“這個夢太玄幻了?！鄙蛴^林在心里默念。

“這不是夢，”老年版的“沈觀林”把眼睛摘下來，靠在老舊但是干凈的沙發內側：“試試飄下來和我平視，我能感知到你在想什么。我告訴你了，這不是夢。”

沈觀林嘗試移動自己的視角，居然真的就這么移到了老年的自己面前。如果是夢，這個夢未免也太有實感了。

他驚奇的發現，自己在正對沙發的電視背景墻里，沒有任何印記。他就像一團空氣一樣，鏡子里沒有他，玻璃柜的倒影沒有他，連“時遇”也看不到她。

“因為你只是我年輕時的思維，我靈魂的一部分。所以，只有我看得見你，只有我能看見你?！八谷徽娴哪苤雷约簤衾锏脑谙胧裁?。

老年的“沈觀林”失笑：“我告訴你了，這不是夢。你年輕的時候，哦不我年輕的時候怎么這么倔?！?

放輕松，就當最近時遇快生了，自己緊張過頭了些。

“時遇快生了是嗎，那你要注意了她坐月子的時候不老實的很，要穿厚襪子就是不穿。一不注意就偷偷脫掉，她的腳關節就是從那以后下雨天開始變得發酸發疼的?！?

“時遇很聽我的話?！鄙蛴^林篤定的覺得老年的自己一定是幻象，他怎么可能會這么絮絮叨叨的。

“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人上了年紀多少都會變得啰嗦一點。沒辦法，看見年輕的，總想讓他們少走點彎路，更何況你是年輕的我?！?

“這是公元多少年？”沈觀林發現這里的裝飾竟然和自己年輕時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就是沒看見唐索琪送的那只貓，時遇明明愛的緊，這會又躲到哪里去了。

“那只貓，在我們兩個結婚第十一年的時候就老死了。你是不是糊涂了，時遇和我都是八旬老人了，那只貓怎么還會在人世呢？今年是第幾年，你拿時遇的年歲推算一下也該知道?！?

“不可能過了這么多年，科技沒有一點變化，這個屋子除了舊了許多其他都沒有變化?！鄙蛴^林顯然還是覺得自己在做夢，一定是現在的自己沒有見過未來的世界，所以在他的夢里家里還維持原樣。

“房子在十年前兒子找人重新粉刷過了，時遇念舊，不愛離開，我原本想帶著她回江城養老，她說那里回想起已故的雙親就不愛回去。我也便遂了她的意思?！崩夏臧娴摹吧蛴^林”明明還是有氣色的樣子，但是沈觀林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隱隱作痛，“他快不行了”這個念頭沒由來的閃現的時候竟是給自己嚇了一條。

“也罷，你就當作是夢吧。是，我沒幾年了就要死了?！?

“那你？”

“我想和你說說話，不要再糾結一下沒有意義的問題了。時遇的病是五年前，她七十五歲那年才開始初見癥狀的，她七十七歲的一年冬天忽然說兒子在小學等她開家長會，等到我去廚房給她拿藥的時候自己開了房門去找兒子了。你一定要小心，整整快三天我才找到她，我那時候真的以為自己要失去她了?！崩夏臧娴摹吧蛴^林”看著默不作聲的沈觀林又開口：“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這么謹慎。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至少你該明白，我們都希望她平安。你說這人老了以后，居然冥冥之中真的會有注定?！?

沈觀林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越來越壓抑：“那你告訴我，以后都會發生什么，這樣我才會相信你就是我。”

“你和時遇會有一個長得很像我的兒子，也就是很像你的兒子。兒子的名字叫沈時年，是十年的諧音，紀念我和時遇十年來的緣分，后來經人提醒，十字不如改成時遇的時，就定了叫沈時年。過幾天時遇生的時候，你不要說話，這個名字會是她提出來的。對了兒子三歲那年....”老年的“沈觀林”突然就不說話了，他搖了搖頭。

“你說啊，”饒是沈觀林沉穩的性子也有些著急。誰能聽見自己老婆兒子有事情還能表里如一的漠然。

“天機不可泄露吧?！?

沈觀林縱使心有點忐忑，面上還是迅速恢復了自然，就是個夢，一定是個夢。

“我不是因為編不出來了不告訴你，只是我現在告訴你了，或許有些事情的發展軌跡就會變化了。其實，你這一生遇到時遇，結婚生子，過的相當圓滿了。日后不管發生什么，你都要記得，天亦自有安排。八十一歲的沈觀林，都活得好好的?！?

“你在唬我。”沈觀林的心臟難受的像是要爆炸了，他明明沒有實體，卻能感受到一股力量在擰著自己，很難受。

“我唯一的遺憾，或許就是有一天我走了，時遇要怎么辦。你也能感受到的吧，我們的時日不多了?！崩夏辍吧蛴^林”的手覆上了心臟的位置。

“我，我要不行了?！彼土业目人粤艘幌拢骸澳憬o我記好了混小子，你年輕的時候犯下的混賬事都是你欠時遇，欠天道輪回的。不要在想著僥幸和只顧自己的利益了，你這輩子最大的成功是有了時遇，有了時年?！?

話音一落，沈觀林就陷入一片虛無的黑暗。

他很混沌，周遭慢慢的，慢慢的亮起來?？蘼?，此起彼伏的哭聲，有的壓抑，有的響亮。在一片混沌中他好像聽見一個很像，很像時遇的聲音在說：

“你們為什么要哭啊，沈觀林那個混蛋不是說今天領證嗎，他人怎么不見了？”

時遇!是時遇在找他！他的時遇在找他！

沈觀林忽地睜開眼睛，他什么都明白了。

黑衣服，靈車，棺材。

他是走到了夢里這一生的終點了吧。為什么明明是個夢境，自己的心會難受成這樣？他好想走到那個“時遇”面前，她和十幾歲二十幾歲的時遇的臉慢慢重合在一起。他好想去抱抱她：“乖，我來了?！?

可是他動不了了。很奇怪，為什么剛剛在家還能控制自己落地，現在卻輕飄飄的，一點都不能往地下沉

沈觀林突然想起那句話，人死了以后靈魂就會飄蕩到空中。

他不想這樣，他想抱抱他的時遇，不要怕呀我在這里的，我在這里的。

沈觀林在空中看見一個長得很像時遇的年輕人，一身喪服，他沖忙的去扶起時遇：“奶奶，你去那里坐一會好不好?！?

“我有糖你看，”年輕人和幾個人把“時遇”安置到第一排做好，就走到了禮堂的正中。

“各位來賓，很感謝大家百忙之中抽空來參加我爺爺的喪禮。原本我們應該磕孝頭向各位謝禮后，就結束今天的安排。但是，我爺爺在生前，曾經拖于我一封信，交代我如果有一天他離世了，就在禮堂上向大眾念出這封信。如果他離世時，我奶奶也已經不在了，就將這封信與遺物一并處理。今天在這，晚輩遵從爺爺的心愿，有煩大家一起聽我代為復述。”

年輕人拆開信封，信封已經是提前拆過的了，這幾年他無數次的讀過：

“致愛妻時遇：

時遇，原諒我這一生極其少數在大庭廣眾之下向你表達愛意。我年少的混賬時期總以為，談戀愛不過就是兩情相悅，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事情，所以那時候我從未感覺到過有何不妥。

我這一生都是無神論者，直至近幾年，我開始頻繁的求神拜佛，祈求若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靈的存在，麻煩他們一定要讓我多留在你身邊幾尋光陰，至少要等到你先于我一步離開人世，這樣我才放心。但是好像偏偏，這個世界上存在能量守恒，我年輕時放蕩不羈以為天下人可以盡然利用各取所需的混賬債務，開始向我討債了。

時遇，我知道你開始記不清時間，記不住事情很久了。但是偏偏你還記得我，在過往的五年里，你不停的向我復述我們年輕時的那些事情，不停的向我描述江城，江城三中，和那些在我們的歲月里真真實實存在過的故人。醫生說，重游故地有利于你延緩記憶的衰退，我是想過帶你回去三中的，那個我們真正意義上相識相遇相愛的地方。奈何，時遇我們都老了，我再也不是那個可以一口氣爬上三中把你甩在背后一米的沈觀林了，三中也于我們六十歲那年拆遷搬移了，現在的三中已經不是我們記憶了。我始終仍記得早些年你告訴我，你不愿回江城因為回到那回想起逝去的雙親。

那么時遇，你會想起今天離開的我嗎？我希望你記得我，最好年年歲歲都記得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男人叫做沈觀林，他明明物盡其用你們都說他是大渣男，卻在和你結婚以后做了五十年的好丈夫好父親好爺爺。是你改變了他，時遇。

親愛的時遇，我愛你。我很愛你，我愛你愛進了骨子里。我這樣的無神論者，無比希望我們之間有來生，如果有來生的話，下一輩子還你年輕的時候欺負我好不好。一定要記得找到我啊時遇，我們五十歲的時候在大海前許過誓言的時遇，我的耳朵后面有一顆小痣，你一定要記住了，就在右耳的耳垂后面。我會先你一步去適應新世界的，如果下一世我比你大了十歲，二十歲，不許嫌棄我?！?

年輕人的聲音平淡的聽不出起伏，這封信他在過去的年歲里念過無數次，他答應過爺爺的。不可以哭，奶奶最疼自己了，自己哭了奶奶一定會難受的。

“時遇，我又倘若你剩下的時間里一點都不記得我是誰了，這樣你就不用面對每天早上尋找我這個壞男人又跑到哪里去了不回家的郁悶了。

罷了，讓賓客知道太多是不是不太好，萬一讓閻王爺偷聽去了我們之間的暗號，說我這輩子開口太欺負你了，下輩子不讓我們相遇了怎么辦。那便只寫到這里吧。

時遇，我的時遇，我的女朋友，我的妻子，我的愛人，我孩子的母親，我孫子的奶奶，我愛你!我很愛你！不要難過，不要傷心，沈觀林這個臭男人只是出門給你買糖了，他一定會回家的，請務必相信他。

吾兒時年，吾孫松兒，在老房子的抽屜里，有一把鑰匙，是我用所有剩下的積蓄為你們的媽媽，奶奶留的房子。請你們在她余下的時間里務必好好照料她，我已請人公證，如果你們好好待她，待時遇百年之后，這棟房子就是你們的了。如果你們隱匿了遺產的所在，這棟房子將會由公證人連同老房子一并捐贈與養老院，麻煩養老院照顧好時遇。

我的兒子，孫子，答應我不要讓事情走到這一步。你們的媽媽奶奶只是回到了小時候，需要人照顧需要人關愛，在你們小的時候她就是這么養育你們的。烏鴉尚且知道反哺，請你們務必善待她。今天我交代松兒讀這封信，也是想請在座的各位親友做個見證。

我并非不相信你們，不要寒心。只是我這一輩子算計人謹慎慣了，時遇是我在這世上最后的珍寶，務必請你們好好照料。

時遇，沈觀林愛你。

沈觀林留”。

爺爺我做到了，沒有在奶奶面前掉一滴眼淚。

在場的賓客泣不成聲，在小輩眼里，沈觀林是一位值得敬重的醫生，他睿智，謹慎，是完美的丈夫和父親。

“時遇”的臉色異常平靜，她不哭，不鬧，也沒有再問沈觀林怎么還沒有來。她像是聽懂了孫子的復述，她顫顫巍巍的堅定的從衣服里的口袋解開扣子掏出來一張過了塑的像是照片。

她示意兒子扶她起來，她把那張“照片”遞給了孫子。孫子在看到過塑的“照片”里寫的東西那一刻泣不成聲。

那張照片的正面是沈觀林和時遇十五歲的合照，背面的紙張被塑料保護的很好。那上面用紅墨水周周整整的寫著: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老公，老公，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時遇推醒了沈觀林：“你剛剛眼淚都掉下來了。”

沈觀林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他太難受了。還好是夢，還好是夢，還好他和時遇還有很好很長的一聲。

他緊緊的把時遇的手臂抱在懷里，人體的溫度讓他感到心安。

“我剛剛想好了寶寶的名字。”

沈觀林還沒緩過勁來：“嗯？”

“叫沈時年，我的時，十年枯木又逢春的年。又有了我們兩個十年緣分，又有了我的名字，怎么樣?！?

沈觀林愣住了，這里是夢境嗎還是現實。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現在的他還能抱的到眼前的時遇。

“好，就叫沈時年。”

“你說，會是個兒子還是女兒?！?

“兒子吧，你不是不喜歡女兒?！?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歡女兒和我分享你的愛，我和你提過嗎？”

“時遇，我愛你?！?

承蒙你出現，十年枯木又逢春。

謝謝你，和我還有很好很長的一生。

多虧了你，讓我覺得余生可盼可期可愿。

[全文終]

陳奶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