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鴉輕叩莫迪額頭時，他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瞳孔周圍血絲縱橫交錯。

臨近暮時的光線對他而言依舊過于強烈，莫迪瞇起眼，用手遮著光線。頭疼欲裂腦中一片空白，他感覺被一座山壓在底下，用力推了推身上的東西，卻沒有推動，不知昏迷了多久，他太過虛弱了。

直到此時，莫迪才發現壓著自己的是一個人，或者說一具尸體，他能感覺到那個人身上的冷硬和死亡的氣息。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直蔓延到手指末梢，手足冰涼。

直到半邊的太陽被拖入地下，天空被染成鉛灰色和暗藍色，莫迪知道，他不能再躺下去了。

坐起的莫迪驚擾了一旁正享用盛宴的黑色鳥兒，它們嘎嘎的朝他尖叫，不舍的啄下一顆連著血管的眼球飛走了。

黑色的鳥，黑暗的氣息。

他看著仰面躺在他旁邊的尸體，小小的臉龐蒼白而扭曲，她還只是個孩子。莫迪感到一陣反胃，像被狠狠拽住，可是除了胃液，他空空的胃中什么也沒有。

他難受的涕泗橫流，許久方平靜下來。

夜色猶如盜賊，無聲而來，籠蓋四野。

女孩胸口位置插著一柄匕首，象牙質地的柄后鑲著鴿子蛋大的紅色寶石，在夜色下微微反光。血跡凝固在胸口，白色的絲綢裙子布滿污垢。

莫迪心底升起痛心的感覺，他能感覺到這可能是他生命中極重要的人，可腦中恍若白紙什么也沒有。

“你是誰？”他喃喃到，干裂的嘴唇間有鐵銹的味道。

“你是誰啊？”他簡直要哭了，什么也想不起來，酸澀的悲哀在他心間繚繞，可他卻不知道為了什么。

樹上的烏鴉受到驚擾，嘎嘎的叫了幾聲，莫迪這才注意到，這有一棵純白的樹，樹干遒勁彎曲，蒼白如骨骼，需要七八人方能合抱，銀色的月光在蓊郁的白色樹葉上流淌。

周圍寧靜的讓人心慌。月色靜靜的流淌下來，悠遠的暗香與孤寂，它們沉甸甸、不受打擾的著陸，人間的色彩紛紛敗下陣來，逃遁無蹤，唯有黑、白和灰：白的樹和白的草，白的月光和白的尖塔，黑的影子與湖水，灰的天空。

一個純粹的世界，一份不屬于人間的寧靜，這也許就是幽冥吧。

“我一定是在做夢了，這絕非我的世界。”莫迪緊了緊衣服，如此安慰自己。走到大樹下，倚靠著，抬頭呆望著樹影漏下的斑駁的銀輝，期望著睡去。

而明天一起來，他會回到自己的床上，陽光明媚，將這黑色的噩夢驅散。

冷冷的月色讓寒意越來越重，莫迪輾轉難眠。他寄希望于踱步能使自己暖和起來，卻越走越冷。

“也許我該躺下休息，就此醒來，或者死去。”想到死去，他不由回望女孩，也許安息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不是像這樣?！彼麑ψ约赫f。

莫迪走向女孩，他打算做完最后一件事，給她安息。

背起女孩走向樹下，從她的胸口拔出匕首，手感卻像是從一截木頭中拔出。樹下的土質堅硬，還好匕首十分鋒利，這絕非普通人可以擁有的武器。

直到動手時，他才發現自己身體的不協調，稚嫩的小手，虛弱而疲憊的身體，這是個小孩的軀體？

自己？難道穿越了？

莫迪搖了搖頭，匕首終究太小，他又找了一根臂粗的樹干，削尖一頭當鏟子用，繼續挖坑。

“或許我該挖大一點，給自己也留一個位置?！彼猿暗暮紒y想著。一個人從他旁邊行尸般走過，沒有看他一眼，甚至連莫迪的呼喚也毫無反應，徑直走進了湖中。

——

醫院發生大火已經過去三天，羅始終沒有找到妹妹。他游蕩在燃燒的弗雷凡斯街頭，到處都是橫臥的死尸，大群大群閃著油光的綠蒼蠅密密麻麻的覆蓋在他們的尸身上。

美麗的童話之城，被涂抹上刺眼的嫣紅，或者暗紅。

羅覺得他和這世界隔得如此之遠，他聽不到將死之人痛苦的呻吟，刺耳的槍聲也似遠在天邊；火焰炙烤肉體的焦臭他毫無所覺。

愣愣的便走到了白沙湖畔。旁邊即是慶典廣場，白色城鎮的忠實臣民將在這里為國王舉辦盛大的焰火晚會，用以感謝他們所熱愛的君主為這里的子民帶來的繁榮與富足。

來自世界各地的鉑金商人亦因受到一紙邀約而身價倍增。

屆時，白城的人民在煙花下許愿歌唱，在篝火邊烤肉起舞。

而今白城確實燃起了篝火，以整個白城為燃料，歡迎她的侵略者，歡迎這四周嫉妒了一百年的無數雙饑渴的眼睛，真是熱情如火。

羅低頭靜靜看著湖水，湖水沉靜而冰冷，這黝黑的色彩旋轉起來，似對他發出召喚“來吧，投入我的懷抱，你就可以休息了，羅，你的父母將重生，妹妹也會回到你的身邊，噩夢將會結束！

來吧，這沒什么，不必抗拒，凡人皆有一死！只要向前走一步，這只是極其普通又簡單之事，你將自痛苦中解脫?！?

“拉米，對不起”羅一步步步入深水中。湖水漫過他的頭頂，帽子浮起，頭發水藻似的在水中飄搖，黑暗而陰郁。

羅感覺的到自己在緩慢的墜落，冰冷的湖水暖融融的包裹著他，“如果這就是死亡的話，我將毫不畏懼。爸爸、媽媽，還有拉米?！?

突然，一只手緊箍羅的脖子，一口湖水猛的嗆進他肺中，從鼻子中噴了出來，羅猛烈的咳嗽起來，卻嗆進更多的水，他奮力掙扎起來，隨后后腦挨了一記昏了過去

……

莫迪在堆好小土堆時正好看著這小男孩一步步走入湖中，喊了兩聲，卻未曾換來絲毫回應，本有些惱怒，可看到小孩下去半天沒起來，便意識到了危險。

來不及思考他拿著棍子便撲了下去救人。

莫迪的水性極好，可惜忘記了自己現在的身體有些小。

羅的奮力掙扎差點把自己也給拖下水，幸運的是莫迪早有準備的帶著挖坑的棍子，順手就給他來了一下，對于這種事情莫迪似乎駕輕就熟，水性也并不比游魚差。

即便如此，待上了岸，莫迪也已精疲力竭。

他探了探羅的鼻息，似乎還有微弱氣流，便仰躺在岸邊草地上不再管他，是死是活全憑天意吧。

夜漸漸的深，莫迪說不上是什么時辰了。群星不知何時綴滿了天空，靜靜閃耀，恍若千萬只眼，無情又悲憫的注視著他。

莫迪回以凝視，沉靜而哀傷。

這根本不是什么夢境，被掩埋的女孩，正是他的姐姐！

那晚，入睡變得十分困難，衣物盡濕。

他在冰冷黑暗的雪榕樹下輾轉反側，無論轉向哪一邊，都能看到姐姐那蒼白的臉。她閉著眼睛，卻盯著我。

他發現姐姐伊利亞輕蹙著眉頭，表情十分痛苦，他想伸手撫平她的眉，卻什么也觸不到。

她用匕首刺進了自己的胸口，鮮血在白裙中暈染開來。彼時莫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靜待死亡，不祥的白色斑塊蔓延上他本就蒼白的臉頰。

鉑鉛病緊扼他的咽喉，斑白的色塊先在四肢緩慢纏繞，隨后占領軀干，緊接著爆發在臉上。

皮膚變硬，拿刀輕戳感覺不到疼痛，恍如石化；而內里卻像有一千柄小刀在細細分割你的血肉，痛感與酥麻的感覺隨著心跳脈動，恍若海潮拍打著破布，一刻也不停息。

這個世界的莫迪·埃文已在痛苦掙扎中死去，睜眼的卻是另一個死去的靈魂。他本是一艘帆船的船長，葬身在了海中，他知道的，魚亦會在那樣的風暴中淹死，人更不可能幸免。

傳說在大海中孤獨死去的水手將在幽冥中飄蕩至時間的盡頭，這話前半部分是真的，至于時間的盡頭則有待商榷。冥水冰寒透骨卻永不結冰。這里似乎永遠的昏暗空寂，他不需要呼吸，亦沒有力氣掙扎，時間在這里毫無意義。不知飄蕩了多久，最終卻在這個名為弗雷凡斯的地方睜眼，在這個海賊王的世界中。

黎明終于重返弗雷凡斯，天色灰暗陰沉。衣物濕了一晚上，莫迪希望能出太陽，但他的祈禱太過奢侈?？諝馇謇?，夾雜著惱人的風。弗雷凡斯雖然被稱為恍若冰雪的白色城鎮，卻是北海少數的春島之一。寒冷向來與之無緣。也許是為了配合這突然降臨的厄運，亦或者連諸神亦為之垂淚，陰翳的天空下起了寒雨。

昨夜的落水少年坐在遠處的湖邊，看著湖水發呆，不知想些什么。他好像沒有感覺到這淅淅瀝瀝的雨。

如果他再跳下去，那就讓他去吧。莫迪默默想到。在這種環境中，如果沒有了求生意志，人就已經死了九成?？謶直壤懈鼈?。

他拆下衣服上的細線，用匕首和棍子做成魚叉。

得益于弗雷凡斯百年來的富足，白沙湖中的魚肥美而愚蠢，絲毫不怕人。

作為曾今的單人帆船船長兼水手，捕魚是他的必備技能。其實他更愿意稱自己為冒險家。

輕易的插中一條鯉魚和兩條鯽魚。

匕首正中大鯉魚的脊背，魚嘴一開一合，它本以為莫迪是來投放食物的，小狗似的游了過來，當它感到背部的劇痛而拼命掙扎時，一切都太遲了。

“你應當有所敬畏的，安逸讓你送了命，一如弗雷凡斯，你這傻瓜！而現在，我只好感謝大自然的恩賜啦?！蹦蠂L試跟魚說話，以減輕恐懼和緊張。

他不敢生火，只好簡單處理一下生吃。魚腥味很重，魚皮堅韌而難以下咽，但總比沒有強。

他提著魚就著雨走到羅的身后：“我叫莫迪，小鬼你是什么人?！?

羅回頭看了看，這個甚至比他還小一點的人稱他為小鬼，但是他現在什么都不愿意計較，所以也沒有回莫迪的話，轉頭繼續看他的湖，仿佛里面有父親，母親和艾米。

“你該吃點東西了，我聽說餓死是世間最殘忍的死法?！?

羅回以淡淡的一瞥：“并不比活著更殘忍。”

消瘦的背影，奶牛斑紋的短檐帽，雖然幾天沒洗，布滿臟污但依然有校服影子的白襯衣。莫迪微楞著不知如何開口，這絕非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會說的話，果然苦難使人成熟。

“如果你經歷過死亡的話，你不會喜歡的?！被璋档氖澜缦?，永無止境的飄蕩，一點點遲鈍，每一秒都比上一秒寒冷，而下一秒更甚。“死亡并不意味著平靜?！?

冰寒的苦澀味道在莫迪口中彌漫開來。

羅微微詫異的回頭，隨即被他領口和手臂上的蒼白斑紋吸引：“那，那是……”肌肉在他臉上抽動，那是一種痛苦而憤恨的表情。

“不管你死過與否，你都快要死了?！绷_回頭望水，聲音低沉如宣判。

“鉑鉛病嗎？”手上的白色斑塊又在抽痛，“如果我告訴你昨天這些斑白尚爬滿我的臉，你恐怕是不會信的。”

他能感覺到骨子里散發的寒意在抵抗甚至驅逐著鉑鉛的毒素，也許病魔不能殺死死人，莫迪想到。

“我可以死在波濤之下，死在敵人的刀劍槍炮之下，或者隨便什么死法，但我絕不會在恐懼下自己求死。”蒼白的臉，和白色染血的裙又浮現在莫迪眼前。

恐懼比利刃更傷人，莫迪想起父親最后的話，扔下魚扭頭回了樹底下，“活下去比死了更難?！?

莫迪把削尖的木棍，一卷細線，幾根魚刺，一柄匕首排在眼前。木棍可以自衛，也許吧，莫迪看看自己瘦弱的胳膊搖搖頭；線和魚刺可以做魚鉤；而匕首……莫迪找來石頭把那紅色的寶石和寶石周圍的七顆碎鉆砸了出來，帶著這樣一把匕首在這樣亂世中絕非好事。

紅寶石并不純凈，內里布滿白色的星點，將寶石放在眼前會看到它們匯聚成旋渦的樣子在緩緩旋轉，紅色的拋面中火焰在妖異燃燒，一如伯爵府的火焰，騰躍翻轉，張牙舞爪。

“你們得先從后門離開一下，我留下來拖住他?！卑Ｎ摹ぶZ林頓伯爵聲音低沉而堅決，“我可以嘗試說服他，我們會有一線生機的?！?

那個時候莫迪什么也不懂，只是不停的哭泣。越來越近的槍炮轟鳴與人類的慘叫和哭泣把這孩子嚇壞了。

伯爵大人幫他在腰間佩好匕首，一邊輕聲安慰：“不要哭了，小莫迪已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現在你要拿好匕首，保護好姐姐，我一會兒會去找你的。你要記住，恐懼比利劍更傷人！”伯爵摸摸兒子的頭卻難掩自己眉間的憂慮。

埃文伯爵所要面對的巴爾蒙·羅隆本是殘忍而嗜殺的海盜，現在作為圍困弗雷凡斯的五國將軍之一絕對不是輕易能打發的。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羅隆是自己鉑鉛交易的重要貿易伙伴，幾十年的交情……伯爵搖搖頭，想起羅隆慳吝的性格和充滿貪欲的胃口，淡灰色的眼睛下隱藏的殘忍和狡詐，交情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也許我交出埃文家的百年寶庫……不行，在沒有確認絕對安全前交給他只會讓自己死的更快……伯爵腰上系上黃金搭扣的皮劍帶，佩好長劍，他取下長長的風衣披在肩頭，將兒女推入密道便離開了房間。

莫迪與姐姐遠遠觀望著伯爵府，隨后等來的卻是伯爵府的爆炸和大火，希望亦隨之化為灰燼。

莫迪在姐姐墓邊挖了個坑，把寶石埋了進去，在他覆土踩平時羅已經來到他身后。

“我叫羅，特拉法爾加·羅。我要逃出去，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