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十日

下午第一節課近打鈴

楚語墨進了教室。把包往桌上一放，去了手上秦楓給她買的粉色羊絨手套，便從包里拿出教材。

“叮鈴~叮鈴~”

“好~”，楚語墨拍拍手，把目光吸引過來后，朗聲道:“同學們，上課~”

班長喊:“起立！”

同學們起身，半鞠躬的默契整齊喊道:“老師好~”

楚語墨也是半鞠躬，“同學們好~”

禮畢，歸坐。

楚語墨拿起書，也不翻看，總結過去一個星期的內容，“同學們，我們最近學了第五單元:歐洲的宗教改革。我們首先從他的歷史背景入手，描繪了宗教改革發生的時代背景和社會大環境、生活于其中的人們的生活條件，著重介紹了當時基督教世界內的腐敗和墮落；接著便是進入本單元的重點章目: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我們詳細的學習了馬丁路德的宗教思想，主要概括為四個字……”

楚語墨才說到這，下面一位認真聽講的女同學便先說了出來，“因信稱義”。

楚語墨瞟了對方一眼，對方是班里的歷史科代表，在自己的課上沒少和自己“互動”。

“嗯~因信稱義”，楚語墨笑著點頭，“這里擴展一下，馬丁路德最大的貢獻便是把上帝從教堂搬到了人們心中，使人們從教堂的思想拘禁下解放出來。當然，這也要結合前面的歷史背景來理解。正是因為基督教會的腐朽和墮落，使得民眾對教堂深惡痛絕，所以馬丁路德的宗教思想一經提出，便引得大家廣泛追隨。大家千萬記住，除了學習馬丁路德、馬丁路德的宗教思想，也一定要記住前面一章的歷史背景”。

楚語墨總感覺她的這些學生學習歷史，總是重視某個重要人物的豐功偉績，某個歷史事件的里程碑意義。卻嘗嘗忽略了歷史人物所生活的歷史時代、這個時代的其他因素對歷史的推動作用，這是違反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觀點的，這樣學習只會讓他們看問題淺顯和產生偏見。

“我們繼續”，楚語墨拿著書繼續往下說，“因此以馬丁路德的宗教思想為核心的派別稱為‘路德宗’，也稱為‘信義宗’。最后，我們學習宗教改革的擴展，介紹了馬丁路德之后，基督教世界的各宗教改革，其中主要敘述以日內瓦的加爾文宗和英國的圣公會，也就是安立甘宗。其中加爾文宗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他解放了人們嫌富樂貧的思想枷鎖，鼓勵在不違反道德的情況下創造財富，這里注意一下，他為資產階級的出現奠定了思想了的基礎。對于圣公會，我上次課給同學們分享過一個小故事，說圣公會的出現帶點喜劇意味，有哪位同學記得？”

一位女同學搶科代表一步回答:“他是因為英國國王的離婚案而引起”。

這個女同學是班里的第一名，也是課上喜歡跟著老師思路走的同學。

“對~”，楚語墨笑著對她點頭以示贊揚，接著說:“但也不要忘了我給你們說的。英國在這個非要離婚的國王之前，便是一個教權地位略低于政權地位的國家，所以圣公會的出現不是突然的，而有其社會條件。同理，我們也可以通過這次事件看到英國政治和歐洲大陸政治間的分裂。英國自古偏安一偶，雖同為歐洲一員，但對歐洲大陸的感情很微妙。這也是現在英國脫歐的一部分歷史原因，他沒有歐洲大陸各國那種對于希望建立一個‘歐洲利益共同體’的強烈愿望。或許對英國來說，歐洲大陸只是他可有可無的鄰居而不是親戚，‘國家利益至上’也許才是他對歐洲的主題”。

后面這話，楚語墨表示不是她的觀點，這是秦楓說的。那天兩人一起看英國脫歐的新聞，楚語墨用歷史給秦楓捋了一遍英國和歐洲大陸的動態變遷，秦楓聽完后嗤笑了一句，“以前我總認為人家同源同種是親戚，卻不想英國只把河對岸當可有可無的鄰居。只談利益，不談感情~”

“好，本單元就總結到這”，楚語墨把書一放，“我們明天拿一節課的時間做個小測試，內容為這個單元的知識點，所以同學們下去準備準備”。

“好的”

“嗯”

“好的，老師”

“……”

“把習題冊拿出來，我們講解一下對同學們來說困難的題目，然后開始新的章節”。

同學們拿出習題冊。

“哦，對了，好久沒檢查習題冊了”，楚語墨走下講臺道:“我們檢查一下習題冊”。

“額……”，全班大部分人一愣，驚訝的看著課堂上的歷史老師。

習題冊這個事，楚語墨每次上完課總是要提醒一下，每講授完一個單元便把習題冊講解一下，當然，每隔一段時間便要例行檢查一次，可到現在也只是檢查了兩次。學期剛開始，同學們還有興致背做一下，那時候自然寫得滿滿。但隨著時間的流過，到學期末，因為楚語墨疏于管理下，人之惰性一上來，很多人就開始混了。選擇題和填空題還好，大題就干凈一片。文科的東西本就多，抄都不好抄，更別說背了再做。

大部分是心里一慌，趕忙拿出習題冊趕制。

楚語墨從自己的右手邊靠墻的那一組開始檢查。抬手向這組第一排做外面的男同學要習題冊。

男同學臉色不自然的遞給歷史老師，“老師……我……我……沒做……”

“嗯……”，楚語墨打開書，還沒翻到第十五單元，在第十三單元便見到一片白色。把書關上，輕放回他桌上。

看向旁邊的那個女同學，她不情不愿的把練習冊遞過來，也不像同桌那般坦蕩。

楚語墨翻開，這個還好，至少前面做了，但第十五單元的大題也是空白一片。把書還給對方，不說話的走向下一排……

教室陷入了沉寂，只有楚語墨的翻書聲和后面同學極速的翻書聲。同學們看著歷史老師面無表情的臉色不敢說話。

做了的，要么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以及一點的辛災樂禍，要么為未做之人擔心著老師的怒火；沒做的，被檢查過的那些看著下一個同命人，心里一陣高興，有的直接把高興寫在臉上，他們知道自己“不孤單”，已然成了看客；還未檢查到的則與時間爭鋒趕制著作業，拼命抓住那一分一秒，坐在教室后面和另一個側面之人慶幸自己離得遠，所以時間多，當然其中也不乏“認命”等待審判的。

楚語墨越查心越往下沉。現在檢查了近一半，四十多個人里面，就七八個把作業做了，剩下的不是空白就是趕制出來潦草的答案，更甚的前面單元也沒做。空白還好，但那潦草的答案就像是一張張笑臉，嘲笑她教育的失敗。以前她不懂老師那句“讀書不是為我讀”的無奈和沉重，學生的這種敷衍行為比懶惰更傷人。她有些委屈，雖然剛做老師，但她不覺得自己對學生敷衍過。

深怕他們聽不進去，所以盡力把枯燥的歷史生動形象化；深怕他們了解得少，所以課時雖有限卻盡量的擴展知識點；深怕他們對“歷史”有誤解，所以不斷的給他們說正確的歷史觀。可結果呢？這一秒她想放棄檢查，然后回到講臺發頓火。可自己的職業道德素養告訴她:不能。

她憋著這股委屈檢查下去，也帶著一股不服氣、一股倔強想看看這“嘲笑”有多少……

把最后一個同學的習題冊歸還。檢查完畢，楚語墨還是不說話。走回到講堂，她掃了下沉默一片的學生，她這一秒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教下去了。

片刻，她忍不住開口，“我曾經實習的時候，我實習所在班的班主任給我說‘管學生你要管緊一點，要時刻盯著，重點是拿出你的脾氣，不然他們要造反’，可我沒往心里聽。我心想的是‘對待學生要平等，要用溝通交流的辦法，而且他們能聽得進去話，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我進這個班以來，自認把我這句話奉行得很好。我一直認為你們能知好，答應了‘把作業完成’就會去做，我相信你們……”，說到這，楚語墨眼睛一紅，“但你們就這樣回應我的信任……”

她越想越委屈，再也忍不住，留下一句“你們自己好好想想吧……”，便出了教室。站在走廊里，背對著同學們，看著護欄外的世界。

一滴淚珠滴下，她急忙拿出紙巾擦干。

教室里，大多還是孩童心態的他們，心懷愧疚。不說話的拿著書本補著作業，眼神時不時的掠過那個背影…

…

17:50

秦楓提著橙子在樓道走著，嘴里哼著舒緩小調。

站在楚語墨的屋門前輕敲門，并把橙子提放在身前，打算給她個驚喜。

“啪~”，門開。

楚語墨站在門前，興致不高的說了句，“回來了？”

秦楓敏感的發現了這種變化，畢竟以往楚語墨都是一臉帶笑的迎接自己。但今天……像極了那次被同事誤會的狀態。

進了屋，關上門，關心的問:“怎么了？這么心情不好”。

楚語墨背對著他洗菜，搖頭說:“沒什么？”

秦楓先把橙子放下，然后自己的外套脫下，掛在墻上的鉤子上。

走到楚語墨的側面。先用左手拉長耳朵，用右手把鼻頭往內一擠，然后突然彎腰往楚語墨視線前方探頭。

還像模像樣的叫了兩聲:“哼哼~”

“噗嗤~”，楚語墨一下忍不住，掩嘴笑道:“你干嘛呢？！”

這一抽手，帶出不少水，秦楓臉上也被濺不少水。但他可在意不了這個，因為楚語墨那有些紅腫的眼睛，告訴他事情很嚴重。

“怎么哭了？！”，秦楓一急，“誰欺負你了？！我去找他！”

“沒有……”，這關心一問，心里一暖。楚語墨不自然的輕言細語:“沒誰欺負我，就是件小事……”

“小事？眼睛腫了還小事？！”，秦楓翻了個白眼，心疼著抬手說:“來，給我看看”。

楚語墨后退一步，“沒事……真沒事……”

秦楓見此手一頓。收回手，認真的看了她一眼。向前一步，把手攤開。

楚語墨有些慌亂，“你…你干什…”，還沒說完就愣住了，他已經把她抱住。

“抱一下~”，右手連續輕拍著她的后背，秦楓柔聲說:“有什么委屈都沒事，你不孤單~”

這句話突破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線。楚語墨抬手抱住秦楓，壓制著的委屈和負面情緒也跟著突破了防線，但這時候她不想忍，不想再把他們鎮壓回去。

“阿楓…”

“嗯？”

“今天我檢查他們作業……”

“然后呢”

“全班八十七個人……”，楚語墨說到這，眼睛又起霧，“就十二個把作業做了……”

“十二個！”，她把這個數字記到現在。

“嗯~”，秦楓不發表自己的意見，只是有節奏的輕拍著后背。他知道現在的自己，最適合的角色是聆聽者，而不是人生導師。

“還有的學生……在課上現趕給我……”，說到這里，楚語墨委屈更大了，“我看到…哧溜…這一個個干凈的習題冊和…哧溜…和敷衍的作業，我感覺我就是個笑話…”，說著說著，眼淚便往下掉。

秦楓看到她的臉，但能從她的聲音里聽出哭腔，柔聲勸道:“沒事~沒事~你不是笑話，他們才是笑話”。

“我一直認為…呲溜…他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只是我們…哧溜…我們這些當老師的沒找對方法…所以我…哧溜…我尊重他們，我不希望像其他…哧溜…其他老師那樣整天盯著…哧溜…那樣他們很累…哧溜…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哧溜…要引導、要溝通交流，不要…哧溜…不要像下命令…”

“嗯~我懂、我懂~”

“以前我問他們作業做了沒有的時候，他們…哧溜…他們給我說‘做了’，我選擇了相信”。

“嗯~”

“但他們今天卻拿著空白…哧溜…空白一片的作業回應我的信任…”

“嗯~我知道~”

“我突然覺得很不值…哧溜…不值得”。

“不值得、不值得~我懂你的失望~”

楚語墨的話完了，便這樣不說話的抽著鼻子，回復著情緒。秦楓也不說話，右手不停的拍打著，嘴上哼唱著舒緩小調。

“阿楓……”

“嗯？”

“我……哧溜……我是不是不適合當老師……”

秦楓大聲質問道:“誰說的？！誰說的站出來！我一定把他駁得體無完膚！你不適合誰適合！”

“嗯…”，被人認同，先別管話對不對。楚語墨心里是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