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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鹿原麥客

白鹿原。

幽神踏著積雪泥濘的小徑,田野白茫茫一片。九色雙目放光,腳步越發輕快,這是埋葬了它一千兩百年的故鄉。路過漢文帝的霸陵、薄太后的南陵,闊別將近四年,小鎮墓獸仍然輕車熟路,穿過土塬起伏的白鹿原,向著秦嶺終南山方向,直到走到一座碩大的封土堆前才停下。

天地蕭瑟,雪野蒼茫。唐朝孟浩然踏雪尋梅,民國秦北洋卻是踏雪尋墓。

九色指引的坐標,絕對不會有錯。眼前荒涼的墳冢,正是唐朝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之墓。

秦北洋翻身下馬,跪在雪中,對著墳墓三叩首。他既是對已遭遇浩劫的墓主人叩首,也是對二十一年前,為了讓自己來到世上而死去的媽媽叩首。

庚子年的深秋,自己剛滿月就離開了白鹿原。但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即便全被白雪覆蓋,秦北洋似乎也都認得,這里是無數次午夜夢回之地,命中注定之地。

老爹說過,自己出生時情況緊急,根本來不及為媽媽操辦后事,只能草草挖深坑埋葬。但小皇子的墳冢上有不計其數的盜洞,到底哪一個才是媽媽的埋骨之所?

就像在一片森林里尋找一片樹葉。

秦北洋呼喚九色幫忙,這尊小鎮墓獸也無能為力。他找了塊青石板,重新鐫刻上娘親的名諱,底下是“不肖子秦北洋泣立”。

立下墓碑,秦北洋再次叩首。父親的墳墓在法國巴黎,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給老父守墓了。而母親的墓就在眼前,何況也是唐朝小皇子的墓。哪怕終南郡王的棺槨早已遠走高飛,落在阿幽等刺客手中,他也決定留在白鹿原,為媽媽和小皇子守陵。

日暮后,他發現附近比鄰而居的一座古墓,早已被歷代土夫子盜掘一空。秦北洋輕松地潛入墓中,棺槨里只剩下一堆枯骨,再看墓志記載,原來是晚唐時的貴族之墓。

古人守墓是結廬而居,秦北洋則是掘墓為居。他在晚唐地宮里做了個土炕,每夜睡在棺槨旁,就近控制癌細胞,以便延年益壽。九色每晚守在主人身邊,只要在古墓中,哪怕鎮墓獸的靈石再強大,都不會傷害到秦北洋。他又在地面修了個馬棚,為汗血寶馬幽神擋風避雨,安享臥槽生涯。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后。人生有窮拙,日暮聊飲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

秦北洋心中只有這首李賀的《贈陳商》。他日日為唐朝大墓打掃除草,雕刻早已湮滅的石人、石馬、石羊,想要盡量恢復一千兩百年前的原貌。

他還給附近村民做工匠,維修房屋、門窗、大車、農具,等等,有時賺幾枚銅幣,有時只能收到半斤谷子、一袋豆子。他就在露天生火做飯,以小米做餅或粥充饑。有幾個農家大姑娘,常要拉著他說話,問他老家在哪兒,有沒有媳婦,要不要在白鹿原安家落戶,秦北洋總是如實回答——白鹿原就是他的老家。

有個大媽甚至還記得:二十一年前的小雪,有對夫婦在唐朝小皇子的大墓上,產下一個男娃娃。孩子他媽生完孩子死了,娃娃依靠村里的婦女們哺乳才活下來,剛滿月又被孩子他爹帶走。如今這位大媽已滿頭白發,當年卻為秦北洋貢獻過豐滿的乳汁。

為了報答恩德,秦北洋分文不取,為大媽補好了年久失修的屋頂,卻婉言謝絕了大媽將十四歲的黃花小閨女嫁給他的好意。

冬天溜走,春雪融化。大雁從南方飛返西伯利亞。農民紛紛下地干活兒,照顧春天生長的麥苗兒……

在白鹿原守陵的秦北洋,再沒刮過臉,胡須從嘴唇、下巴還有兩腮生長出來,猶如一茬茬的韭菜。他遺傳了父親旺盛的荷爾蒙,將來必有一把絡腮胡子。

春天是萬物交配的季節,不僅是動物還有人,都有按捺不住的欲望。春夜響徹野貓叫春的慘聲。九色經常從背后襲擊幽神,半是開玩笑半是表達愛意,可惜汗血寶馬對于異種交配毫無興趣。秦北洋每晚睡在古墓地宮,雖然肺癌不再復發,但早晨的生物鐘卻讓他寂寞難熬,只能依靠自己的右手解決問題。

農歷五月,公歷六月,天氣漸漸炎熱,麥收的季節來了。

關中盛產兩種“客”,一是“刀客”,為富商行旅保駕護航、看家護院;二是“麥客”——麥收季節,赤貧無地的農民們,如果年輕力壯、吃苦耐勞,又有收割的經驗,便會帶著鐮刀流浪四方,到缺乏勞力的村莊,受別人雇用收割麥子。

因為地理氣候不同,麥子收割時間略有差異,比如關中最早麥熟,然后是銀川平原,最后才是陜北高原,猶如候鳥般遷徙。麥客們一路流浪,替人割取沉甸甸的麥子,換取微薄收入。他們往往成群結隊,父子兄弟同行,以免被人欺負。

秦北洋加入麥客們的行列。跟他一起干活兒的是劉氏三兄弟,年紀跟他相仿,來自陜北保安縣。三兄弟在老家沒有一寸土地,祖祖輩輩給地主做佃戶,爹娘在前些年的饑荒中餓死,為糊口只能做麥客。

工匠之子秦北洋,從未正兒八經地干過農活兒,開始時動作有些笨拙,在烈日驕陽下出賣汗水,彎腰揮舞鐮刀,猶如刀光劍影的關中刀客。麥稈被割斷時的“噼噼啪啪”聲,就像砍斷腦袋的“咔嚓”聲。他跟著麥客們一邊割麥,一邊捆扎,田間到處是一簇簇的麥子。眼前是金燦燦隨風起伏的麥浪,身后卻是波濤退盡后齊整整的麥茬兒。再強壯的身子骨,往往干了半天就直不起腰。有些人沒能控制好動作,竟被自己的鐮刀劃傷甚至喪命。

每天超大負荷勞動,讓秦北洋的胃口大漲,一頓能吃好幾碗面條。天黑后,麥客們露宿田野,納涼閑扯淡,說葷腥笑話,聊誰家的新媳婦或小寡婦,數著幾枚銅板,盤算下一站收麥子的州縣。

1921年的端午節,白鹿原上的麥子收齊了。秦北洋最后一個從田里起來,光著膀子,扛著鐮刀,兩塊強壯的胸肌中間,掛著和田暖血玉墜子——故意抹上泥土,看起來像一塊破石頭,免得賊惦記。他滿身汗水在太陽下閃閃反光,猶如擦了一身橄欖油。

前方田壟上出現一匹體形雄健的白馬,蒙著黑面紗的女孩,全身黑衣,頭戴斗笠,英姿颯爽地騎在馬鞍上。

即便沒看到她的臉,單就這個身形與強大氣場,秦北洋就已猜出了來者何人:“阿幽妹妹!”

女孩下馬,卸去面紗,露出十八歲容顏。她的臉頰圓潤了些,胸脯也鼓起來,像被烈日涂抹了一層油脂。

小鎮墓獸九色守在主人身邊,雖是獒犬模樣,有一身厚厚的鬃毛,卻是無懼酷暑,不會像狗那樣吐出舌頭散熱。

秦北洋下意識地向四周張望,阿幽淡然道:“不用看啦!哥哥,我沒帶任何人,此番只身前來找你。”

“你怎知我隱居在白鹿原?”

“我猜,你若回到關中,最想去的地方,必是白鹿原唐朝大墓——你自己的出生地。”

她牽著白馬,前往唐朝小皇子的大墓。

秦北洋想到自己裸著上半身,在姑娘面前頗不雅觀,尷尬一笑,用鐮刀護著胸口:“若真如此,你不怕我綁架了你,甚至……加害于你?”

“第一,哥哥,我不相信你會對我做卑鄙小人之事;第二,既然我在六歲那年,被你從光緒帝陵的老太監手里所救,那么阿幽這條賤命,是哥哥你恩賜的,若你要拿走,那就請便,阿幽絕不反抗。”

秦北洋跟阿幽肩并肩而行,脖頸后的鹿角形胎記,猶如火焰沖上后腦勺。田野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紛紛羨慕這牽白馬的女孩子。

到了唐朝大墓跟前,只見數對挺立著石翁仲與石馬、石羊。偌大的墳冢已被秦北洋清理干凈,只有一層薄薄的青草,生長著幾株蒼翠的柏樹。

汗血寶馬發現了阿幽,當初可是她把這匹寶馬送給秦北洋的。幽神飛奔到阿幽身邊,跟她親昵地敘了舊。

她摸著馬頭說:“哥哥,你想下去看看嗎?”

“看什么?”秦北洋還是保持戒心,“地宮中的棺槨,不是在你們手中嗎?”

“的確,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已被我妥善保管,萬無一失,敬請哥哥放心。”阿幽圍繞墳冢緩緩而行,話鋒一轉,“若是棺槨還留在這座大墓下,恐怕隨時會被軍閥、賊匪,甚至西方列強盜掘。”

“妹妹,你做的每一件事不會無緣無故,你問我想不想下去看看,必是地宮中還有秘密,難道跟我的出生有關?”秦北洋皺起眉毛,又摸了摸九色的腦袋,“或者跟它?”

“不錯。”

秦北洋微微點頭,上觀蒼天,下看黃土,北望渭水,南眺秦嶺,命中注定要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可是,我連我娘的遺骸都未能尋到,又如何能找到這座大墓的墓道口?”

至于庚子年,秦北洋出生之時,老秦夫婦墜入的那個盜洞,必是冥冥之中的安排,絕非兵荒馬亂的偶然,也非人力所能違抗。

阿幽走著走著,只見墳冢旁有一株歪脖子古槐樹,她踩出一腳說:“墓道口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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