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孫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少年夭折的李隆麒。兩個少年，睡在同一副棺槨，臉對著臉。他看著他，就像照一面鏡子。他看到自己那個皮膚白皙細膩，綴滿珠光寶氣的陪葬品。他睜開雙眼，放射出刺穿棺槨的耀眼光芒……

民國十年，1921年，中國歷史上開天辟地的大年。

在白雪皚皚的黃土高原心臟處，秦北洋從一座古墓中醒來。漆黑了兩千年的漢墓地宮，亮起一雙琉璃色目光。接著是九色的腦袋，雪白鹿角，金色鱗甲，它用鼻頭撞了撞主人的額頭，讓他從漫長的夢中還魂。

秦北洋喘息著抓起身邊的唐刀，再一次夢到白鹿原，夢到九色守護的地宮，夢到棺槨里的唐朝小皇子。

他又長了一歲，二十一歲的年紀，霍去病早已馬踏匈奴攻略河西，李世民親臨戰場統一天下，再不濟做個小農民，也早已是幾個娃娃的爹了。

他在絲綢之路上繼續行走，汗血寶馬迎著風雪東行，離開蘭州，經過古時的隴西郡，路過祁山、街亭、天水等《三國演義》里常見的地名，看到“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大散關，終于來到八百里秦川。

渭河南岸有片平地凸起的黃土塬子，秦北洋發現一座諸葛亮廟，才知這是五丈原。渭河對岸那座山，應是司馬懿駐軍之地，與諸葛亮的五丈原隔河對峙。丞相禳星續命，竟被魏延破壞，由此星辰隕落。秦北洋想起自己身患絕癥，必須深入墓穴才能活命，不也是另一種“禳星”？

過了五丈原，關中雪野，白鹿原不遠了。

他想順道先去一個地方——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合葬的乾陵，白鹿原唐朝小皇子，正是這兩位墓主的小孫子。

農歷辛酉年除夕，大雪覆蓋的田野一片蕭瑟。這年又鬧了大饑荒，沿途村莊添了一座座新墳，還有一些遺體棄于荒野，與其說是辭舊迎新的春節，不如說更像清明節。

日暮時分，遙遙可見兩座乳房般的山丘，中間一條司馬道，通往金字塔形的高大山峰。

乾陵前方有一排圍墻和營房，高高飄揚的五色旗，仿佛是一座軍營。

和田暖血玉又熱了，秦北洋翻身下馬，捂著胸口，翻騰灼熱，癌細胞卷土重來。

必須找個墓。

他不可能鉆入武則天的乾陵，一千兩百年來誰都沒能鉆進去。傳說中的鎮墓天子，就埋在眼前的大地下。

乾陵周圍有許多陪葬墓，兩個太子、三個親王、四個公主、八個大臣。九色自然明白主人的心思，帶著秦北洋來到茫茫野地。

只見一座破敗荒冢，前頭列著一對石獅、兩對石人，還有一對幾近坍塌的華表，顯然有王家陵墓的規模，設計與雕工都是盛唐的風格。

天剛擦黑兒，秦北洋無意掘墓，只想找到盜洞鉆進去。碰巧有人打著馬燈，影影綽綽。這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半夜跑到古墓上來的，不是盜墓賊又是什么？

汗血寶馬在外圍候著，秦北洋跟九色無聲地摸過去。兩個穿著棉襖、頭戴瓜皮帽的男人，正在墳冢前抽煙，腳邊放著好多掘墓的工具，顯然是在外頭望風。

秦北洋飛身而起，以掌為刀，左右手同時擊中兩人脖頸——他的動作干脆利落，不給對方任何反抗之機，又不會置人于死地，只是讓人短暫昏迷過去。

這伙盜墓賊有些經驗，沒從封土堆直接往下打入地宮，而是順著墓道進去，會得到更多的金銀財寶，這可是一項技術活兒。

他跟小鎮墓獸九色探入墓道。灼燒疼痛的胸口有了反應，仿佛浸泡在王母娘娘的瑤池，聞到墳墓里的朽爛味，如沐春風……

1921年，除夕夜，乾陵東南十里外，無名唐朝大墓。

九色變身為幼麒麟鎮墓獸，吐出琉璃火球照明探路。白天疼痛欲絕的秦北洋，已恢復八成體力。他發現排水的水道，說明此墓結構精良。進入地下天井，兩側有八個便房。秦北洋一一探望，里面放滿唐三彩馬、騎馬俑、胡騎俑、武士俑……保存相當完整，色彩之鮮艷、造型之精巧，令人嘆為觀止。

盜墓賊沒有破壞或盜取，說明是老到的土夫子，耐得住性子，務必先破棺材，再依次往回取走財物。否則帶著財寶往里走，反而是個累贅，逃命都走不快。

頭頂有個盜洞，土里埋著一具早已朽爛的直立枯骨，旁邊有把鐵斧，四周散落一些金銀珠玉。從死者殘留的衣物來看，也許是五代十國時期，也許是宋朝初年。

也許，這伙盜墓賊闖入地宮，結果因分贓不均而內訌。

也許，他們撞上了鎮墓獸？

前頭閃過燈火，必是那一批土夫子。秦北洋拍了拍九色腦袋，抽出唐刀，放慢腳步。

這座唐朝大墓，有結構復雜的天井、甬道、便房、墓室，象征墓主人生前居住的重重宮殿。鮮艷奪目的壁畫，一千兩百年來從未褪色——碩大的青龍、白虎，身穿明光鎧戰袍、腰佩寶劍、手執斧鉞的武士，想必是武則天年代的宮廷儀仗隊。

秦北洋穿過剛被打開的墓室門，來到寬敞的墓前室。火光照亮不計其數的人影，有公元二十世紀的盜墓賊，也有公元八世紀的唐朝侍女。這些男男女女，驚駭地彼此看著對方，仿佛各自見到了鬼魂。

似有音樂響起，侍女們從壁畫中下來，上著帔子、下穿長裙，腰束錦帶，墜有荷包，腳穿如意鞋，或捧壺，或托盤，或弄花，或拱手，或對話。她們翩翩起舞，回到墓主人生前的夜宴，體態豐盈，酥胸半裸，玉體橫陳。

她們已寂寞了一千兩百年，難得見著異性，春心蕩漾，是極盡誘惑的亡命之徒。盜墓賊們徹底蒙了，陷入活色生香的幻景中，寧愿沉溺而不可自拔，就如《紅樓夢》里照著風月寶鑒而亡的賈瑞。

殊不知，鏡子正面是美艷動人的王熙鳳，鏡子背面卻是奪命的骷髏。

她來了。

秦北洋與九色潛伏在墓室門口的陰影中，凝神觀察墓室深處，漸漸飛來一個影子……

像只撲扇翅膀的大鳥，卻沒有尖嘴的鳥頭，倒是披散滿頭長發，還有一具女人的胴體。幽冥般的鬼火穿梭，照出胸口一對巨乳，比起文藝復興時期大師筆下的歐洲女性人體不遑多讓。但她只有豐乳肥臀，而無蜂腰與曼妙的身材，肚子鼓脹，宛如懷胎十月的孕婦。

她有一張少女的臉，十七八歲的容顏，蒼白如死人的面色，目光微微發綠。她的背后有一雙翅膀，像是老鷹也像水鳥，背后與腿上布滿羽毛，究竟是人，還是鳥？

終于，侍女與盜墓賊們的聯誼晚會告終，接下來是風月寶鑒的殺戮場。

壁畫恢復原貌，原來真是幻景，經驗豐富的土夫子們，紛紛互相抽打耳光，如何會中了這種障眼法？眼前那半人半鳥的怪物，也被認為是幻覺，便大搖大擺地往前走，正好撞在半人半鳥的乳房上。

少女的容顏變得無比兇惡，猶如尸變的厲鬼，盜墓賊們魂飛魄散，才曉得她可不是幻覺。

也許是——鎮墓獸？

她伸出纖細的雙手，輕松抓住一個盜墓賊的脖子，手指頭微微收縮便擰斷了頸椎骨，整個腦袋耷拉下來，當場氣絕身亡。

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中，盜墓賊用鐵鍬與棍子招呼到她身上。但這半人半鳥的怪物，猶如銅墻鐵骨，絲毫沒受傷，輕描淡寫地抬起胳膊，就敲碎了幾個人的天靈蓋。少頃，地上全是斷落的肢體。

剩下最后一個盜墓賊，白胡子的老家伙，這輩子挖過的墓比吃過的饅頭還多，他從袖子管里掏出一支三眼銃——晚明流傳下來的北方騎兵火器，如今在農村用來放鞭炮驅鬼魅。

老盜墓賊抓著木柄，銃管內加了火藥，裝填鋼球和碎鐵砂。他猛烈敲擊火帽，三個銃管輪流射出鐵砂，猶如原始的加特林機關槍。

三聲巨響過后，一片刺鼻的火藥味……

這個除夕夜，終于有了放鞭炮過年的氣氛。

半人半鳥的怪物，胸口多了三個洞眼。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傷口，發出憤怒的咆哮。少女的尖叫，幾乎震碎秦北洋的耳膜。中國舊火器的缺點是裝填太慢，老盜墓賊手忙腳亂地往三眼銃里裝火藥和鐵砂，還沒來得及點火，脖子已被怪物的雙手擰斷了。

盜墓賊全滅。

然后，半人半鳥的怪物看到了秦北洋。

她再次發出恐嚇的咆哮，伸出指甲鋒利的雙手，就要刺破他的頸動脈。這時候，九色的鹿角飛速生長，正好擋住她的雙手，并發出金屬碰撞的火星。

幼麒麟鎮墓獸吐出琉璃火球，如同流星飛彈，擊中了她的肚子。秦北洋看著有些心疼，仿佛打中其腹中的胎兒。

不，她就是鎮墓獸，豈有鎮墓獸懷胎生子之理？

她開始狂暴地飛翔。地宮前室壁畫上的侍女們，紛紛露出悲戚神色。她也無法理解，為何這座墳墓之中，竟會出現一頭外來的鎮墓獸。

二十世紀的文明入侵中國古墓之前，鎮墓獸唯一的天敵，還是鎮墓獸。

九色毫不留情地用鹿角向她刺去，而她在半空中翱翔飛舞，既像鳥兒，又像蝙蝠，還像蝴蝶。她能做出各種高難度的動作，甚至躲避琉璃火球，讓人聯想起四翼天使鎮墓獸。

她還不失時機地攻擊九色，用羽翼的鋒利邊緣，也用尖刀般的手指甲，幾乎剝落幼麒麟鎮墓獸的青銅鱗甲。

正當獸與獸決戰之際，秦北洋覷準時機，揮舞唐刀，飛身躍起，使出“五禽戲”絕學其中之一——“鳥戲”，模仿鳥類的動作，輕盈飄逸，猶如倉鷹擊于殿上，直接擊破半人半鳥的防線，一刀劈下半邊翅膀。

一聲少女凄厲的慘叫，響徹整個巨大的地宮，猶如卸掉了她的一條胳膊。她墜落在墓室地磚上，翻滾掙扎，躲過九色的琉璃火球與鹿角，飛快地退入地宮后室。

秦北洋喘息著蹲在地上，反手握著唐刀，鋒刃上充滿熱流。再撫摸那半邊翅膀，表面都是鳥羽，內里骨架卻是鋼鐵，似乎還是中空結構的鋼管，因此分量不重，否則很難飛起來。

九色不想放過她，恐怕因為某些鎮墓獸具備自我修復功能，錯過這個時機就會遭到報復。當它要往墓主人所在的后室追去，卻被秦北洋一把叫住：“等一等！”

秦北洋發現了墓志銘。

漢字隸書鐫刻在正方形的石碑上，開頭兩行大字——

大唐永泰公主墓志銘

太常少卿兼修國史臣徐彥伯奉敕撰

永泰公主？

略過前幾行繁文縟句，直接看墓主人身份——

“公主諱仙蕙，字秾輝，高祖神堯皇帝之玄孫，太宗文武圣皇帝之曾孫，高宗天皇大帝之孫，皇上之第七女也。”

永泰公主，李仙蕙，也是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孫女。“皇上”應是唐中宗李顯，她跟白鹿原唐朝大墓里的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屬于堂姐弟關系，都是武則天的孫輩。

永泰公主十五歲時，嫁給武則天的侄子武延基。此時，武則天寵幸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權傾朝野，穢亂綱紀。中宗長子李重潤、永泰公主駙馬武延基，私下發了幾句牢騷。誰知這私人談話，竟被密探報告給張易之兄弟，又傳到女皇耳中。

年老色衰的老奶奶，竟是顏控，聽信花樣美男，絲毫不顧祖孫情分，將孫子李重潤、孫女永泰公主、孫女婿武延基，三個少男少女召入宮中，當場斃于杖下！嗚呼哀哉！

《新唐書》說永泰公主與駙馬是被祖母武則天縊殺的，《舊唐書》記載更狠，女皇將三個孫輩交給他們的父親李顯處置。做過大唐皇帝的李顯，在老娘的淫威下膽戰心驚，居然咬牙將兒子、女兒、女婿一并勒死，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不過，這墓志銘里卻是這樣寫的——

“自蛟喪雄鍔，鸞愁孤影，槐火未移，柏舟空泛，珠胎毀月，怨十里之無香；瓊萼凋春，忿雙童之秘藥。女娥篪曲，乘碧煙而忽去；弄玉簫聲，入彩云而不返。嗚呼哀哉！以大足元年九月四日薨，春秋十有七。”

意思大概是駙馬先行遇害，永泰公主受到驚嚇，悲傷欲絕早產，“珠胎毀月”而死，芳齡十七歲。

幾年后，神龍政變，中宗李顯復位，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被處死。當年枉死的李重潤被追封為“懿德太子”，李仙蕙被追封“永泰公主”，死后極盡哀榮，她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墳墓被冠為“陵”的公主，規格等同于帝王。

嚴格來說，這不是永泰公主墓，而是永泰公主陵。

她還是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堂姐——上輩子的小姐姐。秦北洋一步步走向后室，仿佛回家，里面有許多哥哥、姐姐、嫂嫂、姐夫，還有叔伯、舅父，甚至爸爸與媽媽……

地宮后室。

九色的琉璃火球，率先照出墓室上方穹頂。秦北洋揉了揉眼睛，驚覺怎么看到滿天星斗，難道地宮敞開成了露天深井？

不對！這是畫出來的天象圖。

東有三足金鳥象征日，西有玉兔象征月，中有燦爛銀河，但絕非胡亂繪畫，每一顆天體都有相對應的位置，遠不止二十八星宿這么簡單。

琉璃火球在地宮中轉了一圈，墓室中心有一尊石槨。有著精美的廡殿頂，中間兩扇石門，各雕一名守門侍女。頂部刻著一對鴛鴦，張開羽翼，相向飛舞，說明棺槨里葬著一對小夫妻。

而在破碎的石棺臺階上，竟然盤腿臥著一頭鹿和一只貓。

鹿。

梅花鹿，明顯已經成年，但頭上沒有角，應該是一頭母鹿。

秦北洋看到鹿頭在轉動，胸口微微起伏，雙眼發出幽暗的光，眼眶里閃著一汪淚水……

它不是雕像，也不是鎮墓獸，而是一頭活生生的鹿。

貓。

黑貓，不曉得多少年紀，黑得像一團炭球，黑得像一層地獄。

那雙閃閃發亮的貓眼，既像核桃仁，又像藍寶石，難以形容到底是什么顏色。對了，宛如歐陽安娜的眼眸！

它也不是雕像，更不是鎮墓獸，而是一只活生生的貓。

喵嗚……

黑貓叫喚了一聲，帶有幾分警告。

秦北洋陷入恍惚，這是在做夢嗎？闖入武則天的孫女——永泰公主墓，結果撞上一頭活鹿和一只活貓？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九色，這尊小鎮墓獸的體內，不也有一頭活鹿嗎？

倏忽間，石槨之中響起哭聲。

這哭聲讓人直起雞皮疙瘩，即便是在地宮出生、長大的秦北洋。

棺材里的十七歲公主在哭？

不，這年齡不是十七歲，也不是七歲，恐怕最多七個月了吧？

嬰兒的哭聲……

永泰公主的墓志銘說她“珠胎毀月”難產而死，難道這就是殺死公主又胎死腹中的孩子？中國民間所說的“鬼嬰”？暹羅國妖術“古曼童”？

這聲音如此真實，就跟這頭母鹿一樣，絕對不是幻聽！

石槨的大門敞開了。

秦北洋半蹲下來，掏出十字弓，借著琉璃火球的亮光往里看去……

兩扇石門之中，端坐著一位美少女，正是剛才半人半鳥的怪物。她披散長發，裸露雙乳，背后已不見了翅膀，身上也不再有一根羽毛。而在她的腳邊，扔著一領綴滿羽毛的袍子，依稀有翅膀的形狀，又缺少了一小塊。她已傷痕累累，胸口有被三眼銃打穿的三個洞口，還有被琉璃火球燒穿的痕跡。

嬰兒的哭聲，就是從她懷抱中的襁褓里發出的。

秦北洋相信根本沒有嬰兒，襁褓空空如也，或只是個假人，哭聲是少女妖怪發出的。

然而，半人半鳥的怪物，卻在悉心照顧嬰兒，輕輕拍打襁褓，暴露在幽幽的光線下。

石槨中的嬰兒。

眼前不是幻覺，耳邊不是幻聽，真真切切的，如假包換的，一個小嬰兒。

七八個月大小，皮膚白皙粉嫩，雙眼分外明亮，看到了不速之客秦北洋。

剎那間，嬰兒似乎認得他，不哭了。

這是……秦北洋再看半人半鳥的怪物，再看襁褓里的孩子，他的腦海閃過三個字——“姑獲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