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悄悄的,月光朦朦朧朧的照在我的身上,照在山谷的灌木林上,我獨自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聽著我的腳步,我的腳步沉重,“撲騰撲騰”的。也許腳步太過于沉重,不時驚起一兩只草叢中睡覺的野雞。“呱呱呱”一陣尖銳的叫聲,野雞落到了黑夜里。走著走著,又一陣“呱呱呱”的叫聲,討厭的野雞就知道嚇人。我沒有那么膽小,經常一個人吃,一個人住,一個人說話,一個人走路,鬼見了我都無影無蹤,何況野雞呢。
山谷到處都是黑影,在呼呼北風中,時遠時近,有的在招手,有的在彎腰,有的在跳舞,走近一看,招手的是樹枝,彎腰的是灌木,跳舞的是亂草。不過,有時候遠望,黑乎乎一片,有無數的黑影子,頭皮突突突跳,走近一看,有的是石頭,有的是土疙瘩,有的是大樹。常常看得心驚動魄,渾身起雞皮疙瘩,到跟前卻虛驚一場。
母親說過,這個世界上有鬼,人死了,軀殼留在了墳墓,黃土地埋住了人的軀殼,卻埋不住人的魂魄,魂魄會經常走出墳墓,到處飄呀飄呀。母親說,人的魂魄見不得光,只有在黑夜里才會出來到處游游蕩蕩。我曾經問過母親,鬼長什么樣子?母親對我說,鬼就是一股寒風,寒風是什么樣子,鬼就是什么樣子。寒風是什么樣子,我至今為止,沒有看見寒風的樣子,但每次寒風吹過人都會感到冷。看起來,鬼是看不來形狀,卻能感覺到的。寒風有什么好害怕的,只要穿暖和,寒風就奈何不了人,也興不起浪子。由此推論,鬼也就沒有什么好害怕的,只要你穿暖和。小時候,如果那家孩子頭疼腦熱了,家里人就會用火把趕鬼,說是鬼纏上了孩子。大人們會點燃一個火把,在孩子身上繞來繞去,鬼害怕光亮,看見火把就跑了,纏在孩子身上的鬼就這樣被趕跑了。現在,無論那家孩子有病,都急急忙忙抱到衛生院去了,沒有誰用火把驅鬼了,也沒有見過鬼糾纏過誰家孩子。我越來越相信母親說的話了――鬼就是寒風。人們,穿不暖,寒風入身,也就頭疼腦熱了。過去人們把這個叫做鬼魂入身,現在人們叫作感冒。名字不一樣的,但都是寒風在作怪。
一個小時前,我的老師,五歲半的張楠楠和我一起在空蕩蕩的廣場上哭著唱著,讓我想起來了母親和父親。父親走得早,埋在莊左面的一塊坑坑洼洼的荒草地里,那時候沒有機械平田,平地少的可憐,不像現在,家家戶戶人均五畝平地。為了不讓父親占耕地,父親走后沒有埋在耕地上,更不用說埋在平地上了,他被埋在了荒草叢生的滾牛洼洼上。母親走那年,家里已經人工整了二畝平地,可依然舍不得把她老人家放在平地上,母親千叮囑萬囑咐,不要把她埋在她和我推著架子車花了一年多功夫才平整的那二畝平地上,平地要留下種糧食,要把她埋在不長莊稼的莊頭右面那塊地上。就這樣,父親守在莊左面,母親守在莊右面,左右陪伴著我。母親有兩個兒子,前面我已經說過,我的大哥骨灰撒在了朝鮮的戰壕里,父親母親走了,他們一輩子沒有坐過小汽車,朝鮮山高路遠,他們去不了,就呆在我身邊,緊緊守在我的左右。
在母親墳墓旁邊的土疙瘩里,埋著四個日本鬼子,那是母親當游擊隊長的時候用小石頭打死的四個日本鬼子。
年輕的時候母親特別漂亮,也強悍,父親當了八路軍以后,母親就在當地組建了抗日游擊隊。那時候,武器特別缺乏,游擊隊總共十五人,都沒有駁殼槍,也沒有土槍。母親帶領游泳隊員制做了弓箭,彈弓。人人衣服兜兜里都裝著小石頭,練習彈弓。母親手中的彈弓殺傷力特別大,能夠百步穿楊,彈無虛發,更讓人驚嘆的是,每次都能夠同時發兩個小石頭,兩個小石頭都能夠分別擊中不同的目標。母親一生最輝煌的日子,莫過于那個細雨蒙蒙的雨天。那天,天空飄著牛毛細雨,母親正在家里蒸洋芋疙瘩,四個日本鬼子,突然闖進了我家,看見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便笑嘻嘻沖了進來,母親看見同時來了四個日本鬼子并沒有驚慌,帶著笑給他們端來了茶水,招呼他們坐到了炕頭。一個日本鬼子嘴里不停地喊著“花姑娘,花姑娘”,走過來摸母親的手,母親搖搖頭,用手指著灶臺,然后微笑點點頭。那個日本鬼子好像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放開母親的手。母親走到灶臺,從鍋里取出洋芋疙瘩,然后把一盆冒著熱氣的洋芋疙瘩遞給了四個日本鬼子,也許他們餓了,紛紛放下槍拿起了洋芋疙瘩。母親走出門,拿起彈弓,拿出小石頭,兩個日本鬼子被窗戶飛進來的小石頭擊中了后腦勺,同時倒在了地上。另外兩個日本鬼子急急忙忙去撿槍,兩個小石頭分別擊中了他們的手腕,他們手中的槍落地了,接著兩個小石頭同時飛來,一個擊中了一個日本鬼子的眼睛,另一個擊中了另一個日本鬼子的嘴,緊接著,兩個小石頭分別飛來,一個擊中了一個日本鬼子的另一只眼睛,另一個擊中了另一個日本鬼子的咽喉。接著,無數的小石頭飛來,四個日本鬼子就這樣死了。隨后跑來的游擊隊員,對母親說,把這些可惡的鬼子喂了狗去。母親說,他們都是逼迫參戰的,都是那些好戰分子的過,他們背井離鄉,也可憐,就埋了吧!游擊隊員聽母親的話,母親是隊長,她說出的話,游擊隊員很少反對。就這樣四個日本鬼子的尸體,埋在了我家莊子右面的那個土疙瘩里,現在土疙瘩常年長滿了亂草,兔子和野雞也不管里面有日本鬼子,常常在上面安家,兔子也不管野雞,野雞也不管兔子,它們相安無事,享受著美好的生活。
想著母親,不覺意,我走到了母親的墳墓前。今夜,寒風凜冽,我就靜靜地坐在母親的墳頭,和她老人家聊聊家常。我已經考了100分,母親,這是我的作業本,你就看看。許多次,你老人家一邊勞動,一邊對著身后的我嘆息著,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老頭子留下的五角錢花了,那可是潔的上學錢呀!每次我都沖著你老人家說,上學有什么用,現在的老師都是臭老九,許多老師不是和我們一樣下地干活著嗎?你老人家聽后,不再嘆息,也不再說話,彎著腰狠命地干著活,我也一樣不再說話,彎著腰,狠命地干著活。干活,能夠讓我們忘記許多的煩心事。干活好,可以讓我們停止思考,思考有時候是非常傷腦筋的。今夜,寒風凜冽,母親,我想給你說許多,可我不知道從那里說起,算了,不說了,就讓我這樣靜靜地看著你、陪著你。有母親的地方,就有家。今夜,我不再去夜行,這里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