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走近馮友蘭”了

2012年5月24日，大哲學家馮友蘭先生之女，著名作家，85歲高齡的馮鐘璞（宗璞）先生，托其弟弟送來一套《馮友蘭文集》。今年5月18日，宗璞先生又托人送來《走近馮友蘭》（馮鐘璞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這是由宗璞先生親自編輯的兩本書之一。

《走近馮友蘭》匯集了15位海峽兩岸著名學者的21篇文章，其中有清華大學國學院院長陳來教授、香港理工大學中國文化學系教授、“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兼任研究員翟志成、華南師范大學哲學所所長陳曉平教授等著名學者，也有馮友蘭先生身邊最親近的人。為了“不讓這些好文章淹沒”（宗璞語），宗璞先生在85歲高齡時編了這本書，可想而知，此書對于了解馮友蘭，全面介紹一代哲學大師的真實風貌和人生思考，有多么的重要。

讀了《走近馮友蘭》以后，我得到了三個字的體會，即“大、愛、勇”。所謂“大”，馮友蘭是近現(xiàn)代當之無愧的大哲學家。早在20世紀初的1919年2月，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奠基人胡適之發(fā)表了“全盤性反傳統(tǒng)”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該書為推動新文化運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但是，過了兩年以后，馮友蘭就發(fā)表了“會通古今”和“融匯中西”的《中國哲學史（卷上）》，以“釋古”取代了胡書的“疑古”，從而“全面地超越了胡書”“把胡書變成了過時無用之物”（翟志成語）。翟教授還認為，一直到現(xiàn)在，“在中國哲學史的所有著述之中，還未曾發(fā)現(xiàn)有任何一部著作全面地優(yōu)于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2008年，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翟志成《中國哲學第一人：五論馮友蘭》一書。

馮友蘭先生享壽95周歲。1990年3月，即在逝世前半年，他自擬壽聯(lián)“三史釋今古，六書記貞元”，三史指《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簡史》和《中國哲學史新編》。《中國哲學史新編》是他85歲時才開始寫的，寫了十年，巨著完成后數(shù)月，他就與世長辭。六書是指《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人》《新原道》和《新知言》，這6本書是在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出版的（1938年出版第一本《新理學》，1946年出版最后一本《新知言》），這時期的中國正處于改天換地之際，故馮友蘭稱之為“記貞元”。“貞下起元”四字源自《周易》乾卦卦辭“元亨利貞”。元——事物的發(fā)生，亨——事物的成長，利——事物的成熟，貞——事物的消亡。萬事萬物總是要經(jīng)過這四個循環(huán)。馮友蘭先生認為中國在這個歷史時期正經(jīng)歷著這個過程，一個舊的中國將要死亡，新的中國將要誕生。

馮友蘭還有其他許多著作，由《三松堂全集》可證。這位老先生不僅多產，而且水平極高。《中國哲學史》的學術分量已經(jīng)在前面說過了，而《貞元六書》中的《新理學》體系“是現(xiàn)代中國哲學中最重要的哲學體系之一”（陳來：《走近馮友蘭》，第17頁）。2011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新世訓》被清華大學國學院定為“德育讀本”，可見這本書的分量。而馮先生人生最后十年完成的巨著《中國哲學史新編》是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寫的。1980年，他在《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一冊的自序中說：“中國是古而又新的國家，《詩經(jīng)》上有句詩說‘周雖舊邦，其命惟新’，舊邦新命，是現(xiàn)代中國的特點，我要把這個特點發(fā)揚起來。”這位大哲學家雖然年事已高，思想?yún)s站在時代的前沿。例如，在《中國哲學史新編》的第七冊中，他強調《周易》的“仇必和而解”的哲學思想，主張“和為貴”“和而不同”。這和我們當前國家的內外政策是一致的。

我體會的第二個字是“愛”。馮友蘭深愛自己的祖國。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fā)生的第三天，馮友蘭在清華主持教職員工臨時緊急會議，組織對日委員會，舉行各種抗日活動和抗日募捐，慰勞抗日戰(zhàn)士。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7月29日北平失守，馮友蘭拋家棄子，只身南渡，去長沙、奔昆明，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馮友蘭以西南聯(lián)大“首席院長”的身份，為抗日救國日夜操勞。抗戰(zhàn)八年，聯(lián)大為前線輸送了三千余畢業(yè)生、八百余抗日戰(zhàn)士，馮友蘭功不可沒。也就是在中華民族浴血奮斗的這八年中，馮先生寫下了“貞元六書”，憧憬和預示著中華民族“抗戰(zhàn)必勝、建國必成”。

1947年年底，在美國講學的馮友蘭，辭謝了美國一些院校的邀請，圣誕節(jié)后，他毅然起程回國。在過海關的時候，查護照的人看見是一個“永久居留”的簽證，就說：“你可以保存這個簽證，什么時候再到美國來都可以用。”馮友蘭說“不用了”，他把“永久居留”的簽證交給了海關。他要回到祖國，為自己國家的富強和繁榮而努力（王仁宇：《馮友蘭管理清華大學的貢獻》，第219頁）。

馮友蘭愛國家、愛民族的具體表現(xiàn)是愛中華民族的文化。沉積五千年的中華文化是我們民族永不衰敗的靈魂。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改革開放以后30年中國的崛起，歸根到底是中華文化在起作用。早在20世紀初，馮友蘭就挺身而出，反對全盤否定傳統(tǒng)文化。他以北宋哲學家張載（1020—1077年）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橫渠四句”作為座右銘，不僅要保護和繼承，還要發(fā)展中華民族的“絕學”。這一點，最生動和可歌可泣的是他1949年后近30年的抗爭。

第三個字是“勇”，為了他的學術信念，馮先生是在非常困難的環(huán)境下孤身奮斗的。1949—1956年對他的學術批判，1957年的反右沖擊，在漫長的幾十年時間內，“他的學術觀點是眾人習慣性的炮轟目標”（陳徒手：《走近馮友蘭》，第262頁）。可是，他仍然勇敢地、“頑固地”堅持自己的觀點。他既勇敢而又有策略，“能煎熬扛過那樣幾十年的暗淡歲月，大師確實不易”（陳徒手，同上）。宗璞先生最了解父親，她在《走近馮友蘭》的后記中說：“父親就是這樣，各項運動榨不死他，誹謗、攻擊毒不死他，謾罵、謠言壓不死他。他活下來，不僅‘照著講’，還要‘接著講’，在沒有任何言語空間的時代，也要從磚縫里冒出一點點生命的綠色。”

馮友蘭是一棵大樹，遙遠處都能看見，走近他可不容易。我力圖走得近些、再近些。我嘗試著。

（2013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