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業之趣
1955—2005清華50年的風雨歷程
報考清華
我出生在江蘇海門的農村。海門東鄰黃海,南瀕長江,人杰地靈。我家離清末狀元張謇的宅子僅500多米。也許受狀元先生的熏陶,家境雖窮,但父親篤信讀書有益,故我自童稚之年就斷斷續續受教于私塾學校。高中時,我喜歡物理、數學、文學和歷史,而物理中尤其喜歡電學,再加上政治課提到過列寧的名言:共產主義等于蘇維埃政權加全國電氣化,所以對電尤感神秘。1955年高考時,物理老師對我說,學機械去上海交大,學電機去清華大學。因我對電的興趣,填志愿時也就填了清華大學電機系。我沒有考慮自己是否有考清華的實力,如果現在填志愿,我一定考慮再三,不敢貿然行動。考取清華電機系是出乎我意料的,似乎也并沒有特別的興奮。
第一次走出鄉村
拿到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后,我的心情極為復雜。一方面有些高興,另一方面也有許多顧慮。北京是那么遙遠,天氣是那么冷,沒有出過遠門的我能行嗎?而且路費、衣著、盤纏還沒有下落,如何赴讀?可以想象,父母承受的壓力更大。當時家里經濟很困難,人多地少,連果腹都很難,哪里拿得出上學的費用?父母默默地承受壓力,先由母親籌備我的棉被、棉衣、棉褲、鞋子、襪子以及換洗衣服,都是自家土布做的;父親向人借了兩斤薄荷油賣了,籌備路費。1955年8月底,我和考取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同班同學劉烜(現為北大教授)一起去上海集中,當時清華、北大聯合在上海用專列接新生。到了上海,先去市北中學報到,領到了車次、車廂和座位號,分到了某大隊、某中隊、某小隊,又在上海等了兩天,就啟程北上了。學生專列,在很多南方籍老清華人的記憶圖景中,都停有一輛從上海始發開往首都北京的北大、清華學生專列,那是一輛滿載青春之歌,馳向嶄新人生的不平凡列車。這車逢站必停,逢車必讓,走走停停竟要72小時才能到達終點!真是一輛超級慢速大火車。
72個小時封閉中的學生車廂,足以構成一個豐富多彩的小社會,更有足夠時間使愛情萌芽。車里談笑晏然,窗外風景如畫:秋雨如絲,田野蔥綠,疏影竹林,白墻青瓦。時時可聽得牧童歡笑、雞鳴狗叫。橙紅油綠的樹葉后,欸乃一聲,卻已漁舟唱晚……
大學就是一列永遠向前的火車,無論多么留戀,該到站時也要下去。新的乘客又將帶著稚氣的笑容坐上你曾經的位子。
于是,我和清華的新生一起長途跋涉奔向祖國的心臟——北京。列車是包車,這意味著要讓所有的車先通行,當時南京長江大橋未建,京滬線還沒有復線,其車速之慢可想而知。
從上海到達北京正陽門(前門)車站,整整72小時,這等于今天京滬線快車6倍多的時間。我們都十分疲憊,而華北夏末下午的太陽仍很毒。走下月臺,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清華大學迎新”大旗。我們乘上大卡車,向北京西北郊的清華園駛去。雖然那時北京只有200萬人口,汽車又極少,但我們的卡車還是走了半個多小時。卡車穿過市區后,一直向西北方向疾馳,沿途都是農田,京郊的玉米、高粱、谷子長得很好,一路上似乎都在弓腰迎接我們。進清華的南校門(當時是一個很小的校門),我們還不知道已到了清華,直至卡車進入清華二校門時,“清華園”三個大字才告訴我們:清華大學到了。當晚把行李卸入三院(現圖書館新館舊址),再安排我們住臨時宿舍,就這樣開始了我們的大學生活。
桃花源里要耕田
大學時期是人一生的黃金時代,尤其是像我這樣來自窮鄉僻壤的農村青年,更如進入了世外桃源。
首先是生計不愁了,不僅學雜費全免,而且還有全額助學金,每月12.5元飯錢外加3元生活費。不要小看這15.5元的價值,我們吃得很好,生活費也綽綽有余。其次是生活和學習的環境很好。清華園本來就是皇家花園,小橋流水,綠樹成蔭,教室、圖書館寬敞明麗,宿舍雖然有些擠,但也足夠我們學習和生活,總之,一切都那么遂人心愿。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這里的老師、同學都比較的文明高尚,舉手投足,處處表現出禮貌文明。教師嚴格要求、諄諄教學;學生兢兢業業、刻苦攻讀。在這樣的氛圍和傳統中,思想境界必定會蒸蒸日上。
世外桃源畢竟是一塊園地,在這個園地中人人都應當耕耘,因此遇到困難也是必然的。我在第一學期就遇到了幾個有驚無險的小插曲。其一是入學體檢。由于在火車上時間太長,入學檢查時尿中有蛋白說明腎不正常。按清華的規矩,如果兩周后復查沒有痊愈,那就要作退學處理。在等待的兩周內心情如何是不難想象的。其二是上課不習慣。老師每堂課講很多內容,有時一大節課講幾十頁教材,而且還沒有固定的教材,要自己到圖書館借參考書進行復習。更要命的是我還聽不懂普通話,這在今天是不可思議的。我在中小學讀書時老師都用當地方言教學,清華的老師又來自全國各地,有些福建、廣東籍老師往往自己就滿口家鄉話,更使我們處于云山霧罩之中。大學一年級數學、物理課都是幾百人的大課,坐在后面的學生聽不清老師講課的聲音(當時沒有擴音器),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尤其是近視的學生),所以一旦學生來晚了,坐在后面,就意味著這堂課肯定聽不好了,同學們稱之為“坐飛機”。一旦“坐飛機”,那就要多花幾倍的時間去補筆記和復習,所以高度近視的學生就要天天“搶座位”。“吃飯五分鐘,走路一陣風”是清華學生爭時、惜時的真實寫照,其中就包含著怕“坐飛機”的因素。
大學第一學期是最難過的,除上述一些因素以外,還有學習方法問題。我們當時是采取口試,考試時每個人隨機抽一張試卷,上面印有若干題,然后到另一地方去準備約半小時,再將自己的解答講給老師聽。根據考生情況,老師會再提一些補充題,如果補充題答不好,即使試卷上的題都答對了,也不一定得高分,甚至有不及格的。我就遇到過一次:高等數學考試時,試卷上的題都做對了,心中竊喜,以為一定會得5分,不料孫念增老師加問了一個參數方程的切線問題,恰恰這個題我沒有復習好,回答也過于匆忙,結果犯了概念性錯誤,老師毫不留情地給我打了一個3分。這可是考的第一門課啊!它結結實實地讓我領教了清華學風的厲害。
在班“家”里成長
于是,我們集全部精力于學習之中。為了完成繁重的學習任務,鍛煉就成為十分重要的課目。早晨起來要到操場長跑約半小時,然后背俄文單詞、洗漱和用早餐,接著趕快去教室占位子。一般是上午上一大節(90分鐘)或兩大節課,如上一大節課,則上完課趕快去圖書館復習和消化、補充等等;下午也有課,但必然在4:30之前,因為下午4:30是“法定”去操場鍛煉的時間。大家都很明白,且互相提醒著:不鍛煉就不能支持學習。星期天我們稱之為“星期七”,因為這一天是補課和復習的黃金時間,所以我們在星期日一早就夾著書包尋教室或圖書館去了。教室內有時人很少,尤其是一些比較偏遠的教室。當你一個人在一個空教室內復習時,其舒暢之心情無以言表,往往令你廢寢忘食。有一次我在化學館頂樓一個空教室內復習功課,就我一個人,除了樓北農田高空布谷鳥的歌唱之外,絕無他聲干擾,那一天我真的忘了吃中午飯。
我們的班級簡稱企03班,開始共31人,來自很多省份,后來經過1957年的班級調動,有些人到別的系去了,有些人從別系調到這個班了,還有從高班因病、因事休學的也到了我們班,所以這個班的變化很大。大家都把班級當作親切的“家”。三個“調干”老大哥,再加上班委會(班長和總干、文干、體干)就成為班上的核心,管理全班的思想和生活。大家生活得有章有法,一片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氣氛,在這廣闊自由的世外桃源內盡情地呼吸著甜馨的空氣,享受著溫暖的陽光。一遇節假日,我們全班組織去頤和園、圓明園,春天郊游、踏青,夏天消暑、游泳。從西校門出去,沿小河旁的一條小道(現在已擴成很寬的馬路了),沾著路邊小草上的露水,拂著岸邊依依的柳絲,步行半個小時,買5分錢的門票(學生半票)就可進入頤和園了。在后山湖光山色中度過炎熱的夏天,復習未竟的課程……
由于語言的緣故,我們也會很自然地形成一個個微型組織,例如,我和江蘇丹陽的徐及蘇州的陳就比較接近,而貴州的章和廣西的張比較接近,上海的劉和查比較接近……
第一年的幸福事
1955年我們第一次參加國慶游行,給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10月1日早晨,大概4點多鐘就集合了,步行去清華園火車站,乘火車到正陽門,然后步行到東單、臺基廠待命。約9點多鐘,從臺基廠出發,經過東單,然后隨大部隊由東向西進發,參加群眾游行,接受毛主席和黨的其他領導人的檢閱。當我們經過天安門時,一邊向右仰望城樓上的偉人們,一邊不停地高喊“毛主席萬歲”,而且總想靠近天安門,故隊伍開始變亂。但隊伍始終不能停止,后邊推動著前面,直至走到西單,隊伍才解散。我們從西單北行,拐到北京同學張、金的家里玩鬧。張家在新街口,臨街開門,院內有棗樹,正值棗子成熟,大家擊而食之。金家是旗人,皇族后代,她的父親為中學老師,住平安里一個四合院。國慶游行順訪兩位北京同學之家倒也另有一番情趣。
1955年寒假,學校又組織學生下鄉參加社會主義教育活動,我們和高一班的幾個同學被分配去門頭溝的潭柘寺附近鄉下調查研究,了解鄉情民意,尤其和青年交流。我們小隊的負責人是同專業高一班的一個調干黨員,隊員都比他年輕,基本上都是共青團員,而我還是一個群眾。我們隊里有兩個女隊員,都是高一班的,一個姓王,北京人,因身材矮小,大家稱她“小豆子”;還有一個是傅作義將軍的“二小姐”傅克謹。她倆是我們小隊的“火頭軍”,留守在住處負責燒飯做菜,如熬玉米粥、做大餅等。
這次下鄉的收獲還是很大的,不僅了解了老北京郊區山里的風土人情,而且還經歷了一次很有意義的集體活動。在這次下鄉活動中,另一位隊員,來自大連的崔公利還文情大發,創作了一部幾萬字的小說。小說中摻雜了一些浪漫的愛情故事,不知這位仁兄是哪里得來的素材。具體情節我已記不太清楚了,不過我可以肯定這是一篇不太吸引人的粗坯制作。他還把我也列為作者,兩人署名交到系里,準備參加文藝創作比賽。交是交上去了,但這一本連我這個冒牌作者都感動不了的作品,其“下場”可想而知。這本作品不知所終,崔兄也沒有追究。如果那個手寫本留至現在,倒是一個不錯的“文物”。
1955年的除夕前夜對我來說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也許因我下鄉表現還可以,班上認為吸收我加入共青團的條件成熟了,于是一張入團申請書送到我的手上。1955年12月30日班上召開團支部大會,由介紹人介紹了我的情況,認為已達到團員要求,然后表決,全票通過,于是班團支部又增加了一個成員,我自己當然也感到光榮。1955年除夕夜我們是在“新大飯廳”(西大飯廳)度過的。這是一個不眠之夜,同學分班組織集體活動,主要是跳集體舞,也跳交誼舞。我的舞蹈“智商”特低,且特愛面子,越是不會跳,越是不敢跳。雖然班上的女同學特別熱情,個別幫教,可就是朽木不可雕也,不會就不跳,越不跳就越不會,如此積重難返,這就是為什么我直到現在還是一個舞盲之原因。當然,置身于這個熱情的海洋中,再冷硬的石頭也會升溫,看跳舞也是一種享受。午夜將至,意味著1955年——第一個五年計劃開局之年即將逝去,更加朝氣勃勃的1956年即將來臨。當敲響1956年的第一聲鐘聲時,全場爆發出暴風雨般的歡呼聲,于是更熱烈地跳啊、唱啊……這情景恰如電影《青春萬歲》中所表現的那沸騰的場面。
曇花一現的知識分子的春天
1956年的春天是那么的平靜美好,是知識分子的春天。中央提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向科學進軍”的口號。啊,圖書館的肅靜,校園內的瑯瑯書聲,實驗室內的璀璨燈火,運動場上的生龍活虎……一切都是黃金般的生活……
1957年,“反右”擴大化以后,我們眼看許多好人(如系黨總支書記、系團總支書記、系學生會主席、班上的黨員干部)都一個個“倒下”了,昔日的領導、受人尊敬的師長,竟成了“階級敵人”。運動結束以后,年底進行了全校班級大調整,從專業保密的自控系一下子分來五六人,當然也調了兩人去自控系。而一個“右派”學生被開除,另一個留在班上“監督”改造。曾幾何時,一個溫馨的班級被搞得七零八落。由于學業很重,故要不了多少時間,班上似乎又沉靜起來,大家都默默埋頭于業務學習之中。
1957年的那場政治大風浪,顯然對社會生產力有所影響。所謂政治思想上的社會主義革命完成之后,為了滿足發展生產力的要求,中央提出了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三面紅旗”。在這三面紅旗的指引下,一股新的風潮——共產風又擎旗而來,其猛烈之程度,亙古未有,曠世未見。清華是社會的一部分,“三面紅旗”照樣迎風招展,搞生產、挖十三陵水庫、煉鋼鐵,一個也沒有落下。
1957年暑假,我回了一次家,這是我上大學以來第一次回家探親,也是五年大學生活中唯一一次探親。路費是我從每月3.5元生活費中積攢下來的,23.60元的北京—上海硬座車費早就攢夠了,還有一些零錢(包括父親曾托人帶給我的5元)用以購買一些北京特產。回到家里,最深刻的印象是弟弟們一個個長高了,長大了,而我的老祖母愈發老了。本來她就身軀矮小,可現在已矮得叫人難以相信了,背很駝,頭發都白了。她不過70歲左右呀!面對此景,我極度難過。而老人的喜悅之情無法形容。因我愛吃旱稻米飯,她不停地在石臼內舂米,雖然舂米榔頭對一個年輕人來說不太重,但對于這個古稀老嫗來說揮動它絕非易事,是精神力量支撐著她做這件她認為最值得做的事——為了心愛的長孫!暑假很快結束,學業在召喚,我依依惜別老祖母乘車北上,心想何時能再見到她?能否再見到她?與風燭殘年之人的離別真是哀莫哀兮!果然,沒幾年之后的冬季,在饑寒交迫之下,老人帶著未能再見長孫之憾郁郁仙去!嗚呼,我欲哭無淚,只能用完成學業、好好工作來報答她老人家的在天之靈!
“200號”
1958年的“大躍進”中,可能因勞累過度,我的肺部發現陰影,后經校醫院確診為肺結核。我堅持不休學,帶病學習,十三陵勞動不能去,就在校園內修理葡萄園,和女同學編在一組,成為照顧對象。不久,全國大饑荒,糧食定量很少,營養極為缺乏,父母在家鄉到處開河挖泥,弟妹們都在成長時期,家庭境況非常不好。雖然父母為了讓我安心學業,寫信時不告訴我,但我心里明白。看起來,只有我完成學業,走向社會,才能改變這個困境。為了這個目的,必須咬住學業不放松,不能有絲毫散漫和懈怠。1959年暑假去鞍山進行生產實習,實際鍛煉考驗了我的學業和身體。
咬住學業不放松,還必須做好最后一個環節——畢業設計。1959年下半年,電機系分配畢業設計任務時,我被分配參加“200號”——清華大學第一個原子反應堆的電氣控制設計任務。該任務總體上由自控系承擔。自控系是保密系,其中有一個反應堆控制專業,因此將我從電機系調至自控系的一個班上,領導該班一個畢業設計小組,進行該原子反應堆設備的供電和電氣設備控制設計。因為我是設計組長,我也就成為該班的一個成員,并任該班團支部副書記。從此我在畢業設計時期離開了企03班,只身在新班學習和做不熟悉的設計工作。

1961年4月29日,為慶祝清華大學50周年校慶,電機系企03班同學在大禮堂前留念。二排右四為作者。
按照通常的教學觀點,大學期間的各個教學環節:課程學習、生產學習、畢業論文(設計)都是為學生畢業以后走上工作崗位積累知識、培養能力,可是我現在參加的畢業設計已不完全是大學的教學環節,而是為清華的反應堆工程進行真刀真槍的設計,實際上已直接為國家的原子能事業工作了。對這種變化,我在思想上和能力上都沒有準備,精神壓力和業務壓力也驟然陡增。
設計反應堆電氣系統
反應堆廠房群建筑于一塊十分貧瘠的山村空地上,龐大的主廠房及其附屬建筑物將要在這沙礫上拔地而起。我要精心設計的是供電電源、室內供配電以及反應堆和輔助設備的電氣控制、信號通訊等,其管線之多、之復雜猶如人體的神經和血管。
首先是原理設計,其次是設備布置與施工配線設計,再次是管線選擇與布置設計等。這些設計任務在課堂上是學不到的,我的實踐經驗又是空白,而任務卻非常緊迫。從剛剛離開課堂,純粹的學生角色,到一下子要承擔如此重要的工作任務,甚至還要領導一個設計小組,其壓力之大現在回憶起來還感到后怕。顯然,沒有別的辦法去釋放這些壓力,唯一的辦法就是努力向教師和工人師傅學習,向書本和實踐學習。那時我們經常開夜車,睡得很少,描好圖紙就趕快去曬圖,然后立即乘火車送到工地。清華園火車站離我們工作的東主樓至少有幾公里路,有時為了爭取乘上火車,往往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趕到火車站。
冬日的夜來得特別早,如果下午5:30乘上火車,到“南口”車站就已過6:30了,由南口步行至工地至少要穿過丘地走一個小時的路。天很黑,山路崎嶇不平,兩旁凈是酸棗荊棘,有一段路旁還有一些墳頭。在漆黑中一個人走路時特別害怕,一怕“鬼”,二怕狼,經常是攥緊拳頭,疾速行走。冬天雖冷,額上卻冒著汗。
提前畢業,看倉庫與拉電源
1960年暑假前夕,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根據反應堆的需要讓我們4人(其他3人是工物系的)提前畢業,留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系里給我們辦了清華大學工作證,職稱是助教,這當然讓我感到興奮,因為我是清華大學的一個正式成員了。大規模的設計任務基本完成后,器材組根據設計圖紙上注明的設備明細表采購設備、材料,并存放在工程物理系的146房間內。許多電器設備和五金材料放在一個個架子上,滿滿一屋子,琳瑯滿目,我在讀書時基本上都沒有見過。擺在我面前的這些東西將要實現我們圖紙上要求的功能,必須了解其性能、可靠性等,還要配齊它們。器材組卻又經常買不到所需型號的設備,總想用另外的型號代替,所以弄清設備的數量、性能等就至關重要。為此我干脆就在這間屋內辦公,在筆記本上按類統計需要量、已有量、型號、規格等,樂此不疲地做這個細致的工作。實際證明,這些看起來煩瑣的工作,對培養自己認真、細致的工作作風非常有利。
工地在正式開工之前,首先要做的是平整土地,然后是打樁,此時就需要臨時電源。因為我是唯一一個從電機系過來的,領導就把這個工作交給我去做。
挖土工和設計代表
反應堆廠址在昌平虎峪村前面,這里是農田,但土地十分貧瘠,土表之下全是鵝卵石,所以開挖土方十分吃力。參加土方施工的教工和學生住在帳篷內,冬天晚上棉帳篷內生著火還是很冷,但大家的情緒很高,尤其是青年學生,真有一腔熱血獻祖國之勢。后來,我們在靠近村里的山腳下搭了些臨時工棚,那時當地還有野獸出沒,豬羊圈的外墻上常畫了一些大白圈,老鄉說是用于嚇唬狼的。當地老鄉叮囑我們晚上不要單獨出門。確實在某一天早晨,老鄉的一只羊被咬死在路旁。當然,虎峪村現在已成了旅游點,人口也多了幾倍,野獸出沒的事已成為童話故事了。
土建完成之后是室內裝修和設備安裝,此時我是電氣設計代表,常駐工地,配合安裝公司安裝電器。由于該工程屬于邊設計邊施工的項目,往往考慮不周,所以工程的建筑、結構、水、電、通信、工藝等各工種的設計代表經常開會交流,我們稱之為“打架”,如管道的交叉,設備安裝位置的重疊,幾乎天天有事要協商。如多邊協商則由土建或建筑代表主持匯總;如雙邊協商(如水管和電氣管交叉)則由雙方設計代表直接處理。那時,我真切感到責任很重,“權力”很大,一個設計更改自己就做主拍板了。當然,純粹電氣設計中的補充更改就更多了,如設計不合理或錯漏、代用材料的使用等,即使一個很小的問題施工單位也要提出“設計更改申請”,然后甲、乙方(施工單位)簽字。當然設計更改是要增加材料和工時費的,更改單上也都寫得明明白白,此時就要詢問和質疑施工方技術人員,有時候懷疑他們故意把費用算得過高而爭論。但大多數情況下是聽他們的,因為我沒有經驗,所以我每一次簽字的時候都得掂一掂分量。尤其是電線管和電纜線的設計,責任就更大。例如管子設計細了電線穿不進去,電纜細了或芯數少了不能滿足電氣設備的要求……一旦運行時出事故,那可是了不得的責任,所以我盡可能將成千上萬條管線的型號、規格、起末位置熟記在心。在電氣設備調試時還特別要求耐心細致,一切按規章進行,絕不能放松任何一個環節。
此時工地靜悄悄
1961—1963年,由于“共產風”的人為破壞以及嚴重的自然災害,外加蘇聯的背信棄義,中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經濟困難,這種經濟困難不可能不反映到“200號”工地上。由于缺乏資金、材料和糧食,施工隊伍縮減大量工人,工程基本上處于半停頓狀態。我們甲方的主要設計人員留守在工地上,每天照樣上下班。從生活區走到廠區大概有1.5公里,就這么一點路大家還感到極為吃力。由于缺乏營養,有些人出現了浮腫,抬不起腿,每走一步似乎都在抬千斤重量。生活區在山上,廠房在下面,上班時由高處向低處還容易些,可下班后向上走時一個個都氣喘吁吁,如螞蟻那樣向上一字排開緩緩蠕動,顯然我們的心力和體力已遠遠不成正比了。大家憋著一股勁,爭取早日建成反應堆,回擊“蘇修”,此外還流露出了知識分子的氣節,所謂“不因物匱而傷志”。我也常以“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而自勉。廠領導也經常提醒大家勞逸結合。由于工程處于半停工狀態,故大概有1~2年時間工作不重。我利用這段時間看看書,并準備補一個畢業論文答辯,以便拿到畢業文憑。畢業論文的題目就定為《反應堆工程的供電電源設計》,以高壓系統為主。答辯委員會由電機系工企專業和輸配電專業的老師以及廠里運行室領導組成,因為該論文課題已經成功實施,所以通過答辯是不成問題的了。1962年1月,清華大學電機系給我頒發蓋有校長蔣南翔、第一副校長劉仙洲名章的畢業證書。
這期間我也考慮了未來的前程,有兩種考慮:其一是進修核物理,在核理論上提高自己,以便在原子反應堆的理論和工程方面有所提高。這當然難度較大,等于重新學一個專業。其二是徹底掌握反應堆電氣,也就是從實踐方面進一步提高電氣設計和工程能力。最終我選擇了后者,即首先滿足當前工程需要,徹底掌握反應堆電氣系統,包括數以百計的設備和成千上萬條管線,成為反應堆電氣系統的“活字典”和“權威”。功夫不負有心人。日后電氣組成員稱我為“拐棍”,意思是離我不行,當時我還有些得意呢!
在最蕭條的時候,工地上人員所剩無幾,陪伴我們的是生活區的柿子林和后面靜靜的燕山,食堂也只開兩頓飯。城里或學校有家有室的人都回去度假了,樓內空空如也。面對此景我深感寂寞。有一次假日,我坐在生活區附近的一個高地上,遙望南天,思鄉心情油然而起,感到無限惆悵。工地生活區在假日變成了“睡區”,寂靜得可怕。假日內廠區是不讓進去的,因此有時我與同伴去虎峪后山,沿峽谷向上探幽。當時虎峪還未開發,不太敢深入谷內,沿谷有些酸棗,隨手采摘幾粒放在嘴里,磨牙罷了。待春暖花開之際,沿山腳東行,可至明十三陵區,沿路杏花怒放,倒是一次難得的旅游。
反應堆臨界前后的日日夜夜
畢業后工作已經有三四年了,年齡也不算太小了,單身的我自然也會思偶。在“與世隔絕”的“200號”工地,擇偶是很困難的。1964年,經過三年多的苦熬,國家經濟形勢開始好轉,我苦難的祖國又煥發了生機。是年春我回老家探親,一次極為偶然的機遇,“月老”牽線,認識了我的終身伴侶。與此同時,不知為什么,反應堆工程突然又騎上了“駿馬”,領導力促趕快建成。
這支沉睡的隊伍一旦蘇醒過來,是勢不可擋的!于是工程的各工種:機械(尤其是堆芯)、電氣、給排水、通風、輻射測量、通信等全面啟動,主廠房大廳徹夜燈火通明,在總指揮周密部署下,立體作戰。其中最核心的部分是反應堆堆芯部分,混凝土外殼日夜兼程澆筑。然后是焊接和安裝大池殼,大池殼是用鋁制成的,將來用于存放水,而在水中存放鈾棒的構架是不銹鋼,在構架內插許多鈾棒,反應堆運行時讓鈾棒“燃燒”。鋁殼內的水(即一回路中的水)是放射性很強的,絕對不能泄漏,所以對鋁殼焊接、安裝的要求都極高。為了保護鋁殼耐腐蝕,必須在鋁殼表面鍍一層氧化膜,總指揮提出將池子本身作一個電極(陽極),池子內充滿幾噸草酸,草酸內再插上一根陰極,然后在陰、陽極間接上電源,使陰、陽極間通過草酸形成通路,強大的電流使草酸電離,氧原子與鋁作用,生成氧化鋁薄膜……這是一個巨大的創新性挑戰,前人沒有做過,而且也沒有這么大的大電流變流器。我們想到了電焊機,電焊時不是產生極大電流嗎?但一臺電焊機還不夠,我們用了六七臺電焊機并聯運行,最大電流達好幾百安培。這既是一個創新,又是一個極為危險的工作,一旦陰、陽極短路,池壁立即會燒成一個大窟窿,不僅草酸會大量流出池外,而且池子也會報廢。因我是電氣組組長,領導要我親自操作,其責任之大現在回憶起來還感到心有余悸。幸好我當時年輕,膽子比較大,心也比較細,所以順利地完成了大池殼的陽極氧化任務。
我們在反應堆堆頂上度過了三天三夜,這不眠的三天三夜努力為核燃料的安裝以及反應堆臨界試驗奠定了基礎。1964年10月,我們的反應堆試驗一次成功,這是中國高校第一個原子反應堆,是我們夢寐已久的偉大成就。與此同時,1964年10月16日,我國西部沙漠地區也升起了美麗的蘑菇云,我國莊嚴地向全世界宣告,中國擁有了自己的核武器,它將確保中國的安全與世界和平。“200號”反應堆臨界成功為屏蔽試驗提供了科學研究的基地,我也被任命為反應堆的電氣運行組組長,并安排我和其他運行組的負責人一起去原子能研究院(當時稱401所)實習,實習歸來后制定運行和安全規程,對組員進行培訓和考試,安排值班等。畢業后5年的艱辛苦干終于見到了成果,同時也品嘗到了突如其來的愛情之果。1964年我29歲,快到而立之年了。
山溝溝內的“文化大革命”
1965年我國經濟全面恢復,各方面都欣欣向榮。“200號”領導不滿足于已建成的屏蔽試驗堆,準備建造動力堆。當然動力堆要復雜得多:首先是工藝的復雜,其次是設備和系統的復雜,尤其是在高溫高壓下設備材料的防腐蝕質量需要特殊處理。為此我們設計了一個防腐蝕試驗回路裝置。這種試驗將涉及防腐蝕專家(化學家)、機械工種人員、電氣工種人員等。我有幸參加了這個試驗項目,負責水泵設計和試驗。不銹鋼零件作高溫回火處理時,因為沒有高溫回火爐,我們就在地上挖一個大圓坑,然后用耐火磚在圓坑內砌一個“爐子”,將電阻絲嵌在爐壁上,然后通上大電流,使爐溫升高到需要的溫度。別看這個“土爐子”外表土氣,效果還不錯呢!為此我還寫了一篇文章《爐子的哲學》,論述了“形式和效果”的關系。實踐和科學實驗是一個大學校,在這個大學校內充滿著創新和發明的機會。設計和制造動力堆的活動持續到1966年上半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一場轟轟烈烈的科學實驗被另一場更加轟轟烈烈的暴風雨所掩蓋,我們所做的“標新立異”的試驗也就被葬送了。
1966年6月2日,一張在全國范圍內掀起“文化大革命”旋風的大字報在北京大學問世。霎時,像一堆干草在大火中熊熊燃起,大批判、大字報、大辯論、大串聯勢不可擋。寂靜的山溝里正在進行科學實驗的“200號”也不可避免卷入這股狂風。在這種情況下,誰還考慮生產、學習,進行科學實驗……這種全國范圍的無政府瘋狂是當代人無法想象的,可我們也就跟著這樣干了!
1966年10月,“串聯”后的我們回到北京,我連續發燒,肺部透視發現大面積浸潤性、播散性結核。兩個月后,工作在南疆的妻子來探親,病中相敘,倒也溫馨。次年春,她要回單位上班去了,我的病要求我必須認真住院療養,于是我們不得不再一次分開,她把我送到北京西山的工人療養院,然后含淚離開北京,我在火車站目送她乘坐的火車遠去,然后我也暫時離開了“200號”,開始了休養生活。
醫院內也并不是風平浪靜,醫護人員分成兩派,病人也分成兩派,也有什么戰斗小組之類,當然文明程度要好一些,畢竟病人體力有限,有些人只是關心“運動”,并不直接參加,故我的治療效果不錯,病情被控制住了。大夫、護士對我也很好,病友很多,同病相憐,常互相關心和幫助,甚至于比學校的溫暖度要高很多,因此好轉較快。但是社會上“文化大革命”之火卻越燒越旺,清華園里更是不可收拾,而我卻在醫院內休養生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禍兮,福之所倚”,生病是禍,在“文化大革命”時候倒成為福氣了。住院一年,到1968年4月,我可以出院回家休養了。我回到了南方老家,暫時離開了北京這個“文化大革命”的發源地。1968年7月,北京工人、解放軍宣傳隊進駐清華園,徹底控制了清華的局勢,解除了造反派的武裝,拘留了造反派頭頭,清華大學治亂整頓的階段開始了,工宣隊號召教師和學生回到學校“復課鬧革命”。8月中旬,我在收音機旁聽到工宣隊進校的新聞,渴望歸隊的我再也沉不住氣了,于是立即乘火車北上,渴望重回“200號”“抓革命促生產”。
學習班與莫須有的事件
自工人、解放軍宣傳隊進駐“200號”以后,兩派停止了一切口舌,再也見不到一張大字報。每天早晨6:30軍號一響,大家必須立即起床到場地上跑步,如軍人一樣編制連、排組織。上午是“促生產”時間,首先清理廠區,做大掃除,然后回到各班組維修設備,有條件的立即恢復生產。動力堆試驗任務停止了,因為這是原來沒有立項的項目,但屏蔽實驗還有些任務,所以電氣運行需要正常值班。下午是“抓革命”時間,主要是辦學習班,學習“紅寶書”——《毛主席語錄》,以及“斗私、批修”,然后背誦“老三篇”。接下來是討論會,每個人必須發言,談體會,斗自己的“私”,批自己的“修”。知識分子和戰士一樣過軍營生活,包括上下班、吃飯、睡覺都由軍號指揮。新的生活方式徹底造了無政府主義的反,這種反差生活時間長了不免令人厭倦。
一天中午,從廠里回來時太陽火辣辣的,曬得我滿頭大汗,在下午學習班上,我于一張廢紙上胡謅了幾首打油詩,具體內容我也記不起來了,有一首是寫太陽的,第一句記得是“太陽太陽你別兇”,還寫了其他自然現象,包括月亮、山、風等。一口氣寫了好幾首低質“作品”,寫完隨手丟掉,屁股一抬,離開板凳,也就忘了剛才寫的是什么東西了。不知是“好事者”還是身后“黃雀”把這些“佳作”送到了宣傳隊。晚上,宣傳隊最高領導、解放軍鄧營長找我談話,問我寫過什么東西及其動機。因為沒有給我看那張“詩稿”,開始我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還愣了一下,經他一“啟發”,忽然想起今天闖了大禍,“太陽”是能隨便寫的嗎?風、月也許準談,指責太陽是要掉腦袋的。我頓時如五雷轟頂,再解釋也無濟于事。他極其嚴肅地命令我要寫動機。我想,我必須自我辯護,否則要遭滅頂之災。于是,我用很長的篇幅回憶我的家庭出身以及如何受黨的培養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等,表示我從來就對領袖和組織有深厚的感情,而且個人歷史清白,當然也檢討了自己忽視世界觀改造,缺乏組織觀念,犯了自由主義毛病,不突出政治等錯誤。后來倒也沒有找過我什么麻煩,但我心里始終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在那個時代,我想組織上對我心存疑慮,將我列入可疑分子是必然的。顯然那幾首“佳作”和自我辯護詞都塞進了檔案袋,一旦有“秋后算賬”的機會這也將算上一筆。不出我之所料,以后有兩件終生難忘的大事證實了這一點。
不能忘懷的插曲
轉眼1968年快要過去了,身在南疆庫車建筑工地的妻子已懷孕七八個月了,她必須也只能回南通老家分娩,由其母親照料,因此須于預產期前2個月趕回來。她于年底動身,先乘一架小飛機到烏魯木齊,然后乘火車到北京。挺著大肚子,由浩瀚的南疆,行程四五千公里乘小飛機和火車(坐席)到達北京,沿路的饑寒困苦和擔驚受怕令我感慨不已。她在北京住了一個多月,預產期將臨,必須回南通老家。而我正在學習班上,春節還未到,不可能請假送其回去。我送她到火車站,她一個人持坐票經上海轉輪船回南通。1969年2月,我的兒子在南通誕生……無論是她懷孕還是長途旅行,抑或是生產,我都不在她的身邊,這在今天的年輕夫婦看來,都是很難想象的,可是在那個時代這還是最平常的事呢!而我對此深感內疚……我描寫這一插曲和前后的內容似乎沒有多少聯系,但我還是要把它記錄下來。我們那代人,無論在事業上還是在個人生活上,哪個沒有經過這樣的坎坷動蕩呢?
淚別第一個工作單位“200號”
1969年“文化大革命”態勢似乎有所穩定。劉少奇已被“打倒”了,中共九大也已召開了,但中蘇關系極其緊張,在珍寶島還發生了武裝沖突。一系列“最高指示”動員全國人民“備戰、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要把生產搞上去”等等,顯然這些指示均和國內外形勢有極大的關系。代號為“820”的絕密工程即將在虎峪山溝內鑿山興建。按照常例,參與這個工程的必須是政治上絕對可靠的人,故在開工之前清理了隊伍,將認為有歷史問題的、表現差的、“文革”早期造反反對過領導的對立派或者異己者統統清除出這個絕密工地。于是,大概在1969年9月的某一天,廠革委會突然通知我“去電機系支援學校教育革命”,而且明天就走。這個通知真是太突然了,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但命令如山倒,沒有商量的余地,我只好連夜清點行裝。次日,離廠的人集合乘大卡車回去,我一看上車者都是平時大家認為“表現不好”,或者“有問題”的人,而我卻也編在其中。我立刻明白了,我的“大作”發酵了,組織審查認為我政治不合格。有“攻擊嫌疑”的人怎能被容忍在這個絕密的地方工作?我被徹底地逐出了這個工地。卡車從山上快速直駛而下,我來不及回顧住了多年的生活區以及熟悉的虎峪山村;卡車從廠房西邊經過,我眺望廠區。啊!這就是我親自參加施工并看著它們從鵝卵石地上建起的廠區……我將永遠離開我親自參加設計、安裝、調試和運行的每一處設備,每一條電氣管線了,我將永遠離開奮斗了10年的第一個工作崗位……于是,我丟了魂似的不能自已,眼淚如斷線珍珠,滾滾而下。我的淚腺并不發達,平時很少流淚,不知為什么那天的淚閘忽然打開了……我忽然明白了,這就是感情,就是數十年后我還經常對這片土地夢縈魂繞的感情啊!
鯉魚洲
從“200號”被逐出后,我回到清華大學電機系——我的母系報到,被分配至系辦電工廠勞動,做一些電機次要零件的加工工作。
又是迎頭一瓢冷水。顯然,這是一件很不重要的臨時工工作。和我一起做這個臨時工的還有一位家屬,她的丈夫是電機系的教授,已在江西鯉魚洲農場勞動,她為了與丈夫團聚,故從外校調到電機系,等待去江西。而我也是將要和電機系其他教師一起去江西而做臨時工。做臨時工其實也不錯,每天上下班都有“活”干,還能和工人師傅以及學生(這些學生是即將畢業的紅衛兵,前途渺茫,情緒消沉)在一起,雖然彼此不熟悉,但關系還較單純,沒有派性之爭。
是年年底,“副統帥”林彪發布“一號命令”,北京大批人員下放外地,其中就有清華一大批教職工,要去江西鯉魚洲農場。我們浩浩蕩蕩地乘火車到杭州,再轉乘浙贛線火車去南昌,然后再由南昌乘拖拉機到鄱陽湖畔的鯉魚洲。
“鯉魚洲”由圍湖造田而成,狀似鯉魚,故名。鯉魚洲原是湖底,其海拔低于湖水,湖堤外是無邊的茫茫鄱陽湖,湖中有點點白帆,風起時浪擊堤岸,聲震長空。堤內是一望無際的大田,大田都種著水稻。春天,稻秧茁壯時綠浪滾滾;入夏,稻子成熟時金浪翻騰。我們電機系是清華(團建制)的七連,是離團部最遠的一個連隊,再過去就是北京大學的鯉魚洲農場。很有意思的是,北大和清華這對難兄難弟總是形影不離,抗戰時一起(還有南開大學)南遷長沙、昆明;1965年建“三線”工程時清華在四川綿陽,北大在陜西漢中,也是咫尺相鄰;現在在鯉魚洲又是并肩“戰斗”。
鯉魚洲這個地方自然條件非常惡劣。首先是水患,前面說過鯉魚洲地面要比鄱陽湖水面低好多米,一旦圍堤決口,“洲陸”立即就成為湖底,誰也逃不掉沒頂之災。所以一到夏天,雨季筑堤、守堤就成為第一重要的任務。有一年夏季(1970年)發大水,一段堤決口,我們手拉手并排用身體頂住水流,另一些人拼命用沙袋等填住決口,才沒有使這只“大臉盆”灌滿水。其次是血吸蟲,這里是血吸蟲病高發區,不少教師因血吸蟲病而喪生。第三是氣候,江西南昌是一個盆地,夏天奇熱,冬天特冷,而鯉魚洲的天氣更壞,夏天經常突降暴雨,雷又多又響,甚至在大田內將牛劈死。所以一到雷雨天,大家就不敢出工,因為大田內無高物,人成為“尖端放電”的對象。夏天,鯉魚洲晴天最要命的是“毒日”,上午9~10點以后,下午3~4點以前,太陽像一團火一樣直射到身上,如火灼一般,所以我們在夏秋出工都在下午3點以后,上午10點之前就要收工。而早晨天一亮就要下田,以便用這個時間去補中間那一段時間。
在鯉魚洲勞動時,不管是年齡多大和資格多老的教授,夏天男的都穿一條短褲和一件背心。鯉魚洲的冬天又特別冷,更煩心的是冬天陰雨不斷,而冬天是修堤修渠時期,所以再冷再下雨也要穿上高腰雨鞋和雨衣下田干活,干這種活時經常汗流浹背,所以內外都濕,很不舒服。
在鯉魚洲勞動強度很大,最突出的是“三夏”時期,即每年6~7月份的夏收(早稻)、夏種(插晚稻)和夏管(管理中稻)。除了大田活,還有一些“技術”活,如“水官”(管水員)、“牛官”(管牛耕田的)等。其中管水的工作很復雜,天旱時要開水泵對稻田灌水;下雨時水太多了,要將稻田開口放水,使稻田中的水達到適當位置;插秧時秧田要預先灌水,以易于拔秧;未插秧的大田要預先灌水,先把土地泡爛,以便插秧……到中晚期有一段時間還要“曬田”,即將水放干,讓稻田干燥一段時間,否則稻子要倒伏的。
我被連里任命為“水官”,負責號稱800畝水田的管理,每天從早到晚戴著斗笠、手執鐵鍬,巡視浩大的一片水田,像80萬禁軍教頭林沖那樣,“神氣”得很。我每天早晨最先起床,插秧時期先去秧田、稻田灌水。晚上如果下了大雨,天一亮就要去放水。每天晚上收工最晚的也是我,檢查各塊稻田放水口是否填好,以免晚上有水漏放了。鯉魚洲地處溫熱帶,不僅血吸蟲,其他動物也很猖狂,水里的螞蟥經常像面條一樣掛在插秧者的腿上;還有田鼠打洞破壞田埂;當然還有蛇,但蛇膽小,往往對人敬而遠之;至于青蛙,多得如牛毛一樣,但它們是人類的朋友,喜食害蟲;蒼蠅、蚊子之多更不在話下,特別是蚊子,洗澡和上廁所時,這些十惡不赦的家伙便一擁而上,攻你個措手不及。我很盡責于我的“水官”工作,簡直是興致盎然。因為我整天遨游于廣闊天地,和各類生物打交道,和大自然打交道,生活在自由自在的天地之間,心胸無限開闊。
我還有一個工作伴侶,一條據說是有狼狗血統的小母狗“小梅”,這條小狗贏得全體“戰士”的寵愛,人們給其取的名字也很文雅。它極聰明,又很盡責,每天晚上都睡在屋前空地上為我們看家。我在天不亮下田時,它總走在我的前頭,聽從我的指揮。讓它打前哨的目的是驅趕蛇。當然,有它在身邊似乎還不太冷清,我想如有什么不測事件,聰明的“小梅”一定會回駐地通風報信的。
我在管水之余,還搞些“副業”。一是選擇優良稻種,這么一片大田中往往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穗大粒多的佼佼者。二是當時有人提出水稻“直播法”,即不經過育秧、插秧,直接將稻種撒在稻田里,長出的秧苗就是未來的稻秧,其最大的好處是省略了許多種植環節,減少成本、提高效率,當然還減少了插秧這道最艱苦的工序,但當時誰也不愿說怕艱苦,雖然實際上人們最希望的是免去插秧這一環節。連里當然支持直播試驗,我就利用一塊自己開墾的“雜邊地”(不屬于大田)種了直播稻。
這塊田創了全連畝產最高紀錄,說明直播是成功的。另外,我還自制了一只運秧船。因使用牛的人奇缺,我們又購了兩套電犁,在大田里拉起了電源。
總之,無論在哪里,無論做什么,即使是做一個農民,我們都要盡心盡力去做好,這也是清華人的特點。
隨著時間的推移,農場的生活和工作條件漸趨好轉。首先是副食品很充裕,我們的種菜排不僅提供了各種蔬菜,還養了雞、鴨、魚、豬等。我們吃的主食是自己生產的新稻。住房也由最初的草房改成了磚房,面積也擴大了。剛去鯉魚洲時大家睡通鋪,每人約有60厘米寬的地盤,睡覺時不能隨便翻身,否則動一身而牽全室;現在已有了各人的獨立床鋪,還有幾個單室,是供探親用的鴛鴦室,生活由此也習慣些了。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度過了一年又一年自食其力的農家生活。
轉眼我到農場也快兩年了。何時回清華園杳無音訊,我渴望著有一個自己的家,無時無刻不想念著遠在南疆建筑工地的妻子(她是1965年隨天津四建整建制支邊的),以及在江蘇南通的父母和兒子。一家多口人分散各地不是辦法,團圓之念人皆有之。顯然可選三條道路:一是我調新疆,落戶那里,但雙方父母均表示反對;二是她調江西農場,落戶江西,問題是她要棄工務農,這涉及出身城市(南通),又從事工程的人能否適應的問題;三是兩人另調他處,如蘇北某農村,這又談何容易。所以考慮結果認為方案二最好,且可行,理由是清華大學不可能永遠不要這幫知識分子,一旦回清華,也可將她調到北京,即使清華不要這批人了,那落戶江西也遠比落戶新疆好,至于適應農活一事,只要鍛煉鍛煉就行。于是,1970年的下半年我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向連隊和學校提出了調妻子到農場的申請。農場和學校自動化系(1970年學校教育革命,將電機系中的工企專業調出,成立自動化系)的人事部門十分支持,幫助我去新疆聯系,并發出調令。出乎意料的是,事情是如此順利,新疆那邊爽快答應了,并答應1971年上半年成行。
1971年春妻子從新疆調回來了,先到南通見了父母和兒子,然后于年中到達江西農場。連里給了我們一間單房,如新房一樣,我們從此開始了新的家庭生活。她分配在副業排,我仍然當我的“水官”,白天互不往來,晚上卻有了我們自己的小巢。她也干大田活,但十分“笨拙”,可勞動態度極好,群眾關系融洽,所以我們在農場后期的生活反而變得愉快而舒暢。
“殺”回北京老家去
1971年9月13日,中國歷史上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林彪匆忙出逃,折戟沉沙于蒙古國溫都爾汗。林彪事件也使我們的“農場生涯”畫上了句號,學校決定將江西農場的人員全部調回(此時我們還不知道為什么要把我們都撤回學校,林彪事件是10月份到校后才聽傳達知道的)。寵物愛好者必然要問,你們都走了,“小梅”的結局又如何?可惜,它的命運并不好。據說農場最后一批人撤走時,全團的犬都似乎嗅出了離別的氣息,自發集中到團部,渴望跟著主人北上,可是列車乘務員是不允許它們登車的,因此它們的結局也就可想而知了!“小梅”的命運還是不要去猜想為好。
人生是條船,沉浮是客觀規律,你沒有辦法決定這條船的載體之運動規律。1971年末我回到學校后分在自動化系,先做些“人防”等工作,而調到化學化工系的妻子到北京后還要補完6個月的勞動鍛煉,在北京郊區——南苑團河農場勞動。農場離學校很遠,兩個星期可以回家一次,我們終于在北京有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家。雖然住房是臨時的,且只是一間10多平方米的學生宿舍,但對于兩地分居多年的“窮光蛋”來說,這一間房子也是天堂了。
夫妻團聚了,當然想把孩子接到身邊,于是妻子請假回南通接孩子。當時兒子只有兩歲多,一直在外婆身邊長大,和母親不太親熱,外婆也離不開外孫子,于是他們祖孫三代就一起來京。我們將孩子白天送托兒所,晚上接回由外婆帶,孩子的媽每隔兩周回來休假兩天。三代四口人其樂融融,我也初嘗了貨真價實的天倫之樂。孩子在托兒所也逐漸習慣了北方生活。
而今邁步從頭越
1974年暑假后,我被分配到一個新班(1974級)當班主任。該班的班長名叫李鳳蘭,是一個女同學,年齡較大,人品極好,對我很關心。有一次我講課時(講電子線路),一個工人出身的學生居然站起來責問。這突如其來的責難弄得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我再一次領略了“領導階級”的威勢。為難之際,李鳳蘭挺身而出,為我解圍。課還是勉強續講下去了,心可還在“嘣嘣”地跳著,經驗告訴我不要掉以輕心。以后我總是處處謹小慎微,以一個被領導和被統治者的姿態“夾著尾巴做人”。
其實,大多數工農兵大學生都很純樸,個別頤指氣使者也是受了“四人幫”毒害,由于念書太少,明顯缺乏修養之故。在教學過程中我們彼此也盡量克服隔閡,努力培養“同一個戰壕的戰友”之情,在生活上也是互相關心的。當時經濟很困難,糧食定量中大米的比例很少,是珍貴的稀有糧食。我們是南方人,孩子又小(一個5歲,一個1歲),所以若有一些細糧,盡可能留給孩子吃。是年某一天,李鳳蘭偷偷問我需要大米否,我當然說需要,她說要到廣渠門外某地去取。我騎著自行車按圖索驥來到廣渠門外的農村,她在那里給我準備了70多斤大米,還不要糧票。我高興地將米用自行車馱到清華園4公寓宿舍,為了走近路不斷穿梭于城內小街巷間。今天看來,這一段路很長,騎自行車負重走這么多路不容易,但那時年輕,又為了家人,精神也就莫明其妙地來了,說明人的潛力很大。古人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人家對我的點滴好處,我是不會忘記的。我也教導家人,應做到這一點,欣慰的是,我們已達成了共識。
初嘗自動化之果
教工農兵學生時實行“開門辦學”“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當時學校和北京低壓電器廠合作研制自動化設備“邏輯式順序控制器SK”。第一臺SK是自動化系教授鄭維敏先生和其他幾位教師參加設計的,后來我和他們一起參加制造。在這個過程中,我第一次使用半導體二極管。SK就是用半導體二極管在矩陣板(一種印有縱橫電路的印刷電路板)實現邏輯運算以控制電氣設備的,實際上技術很簡單,但要比繼電器線路先進多了。閉門多年的學校師生能接觸到這個“新技術”,感到特別新鮮。我們那時住在城內,在西安門大街臨街的一個工人家里租住一間房,而我們的對面就是西什庫的北京低壓電器廠(后來改為北京自動化設備廠,在天主教堂的隔壁)。這半年的駐廠生活,參加科研、生產和教學活動對我的幫助很大,我一下子接觸到電子控制技術,還參與編寫了《順序控制器》講義,這一來就有點像自動化專業的教師了。
不久,我們又設計了更為先進的帶有晶體管集成電路的“步進式順序控制器BSK”。此時,其他教師回校參加別的工作了,我留下把BSK拿到北京內燃機總廠的電鍍線上試運行,于是我就成為BSK的設計和運行總代表。北京內燃機總廠在北京東南角的“雙井”,它對面是北京汽車制造廠,我每天早晨6:00多就要趕公共汽車,轉幾次車,趕到廠里7:30上班。下班是下午5:30,回來時車非常擠,反正擠慣了,所以也不覺得什么。此時我的母親幫助我妻子勤儉持家,只要平平安安,雖苦猶甜。現在,我的自動化專業水平和系里教師比較起來算是“上乘”的了,我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每天晚上孩子入睡后都要在床板上詳細記錄調試中的經驗和問題,加上對原理的描述等,厚厚的記了一大本。后來系教務科想要拿去印刷,我沒有交給他們,不是保守,總覺得還不成體系,曾想寫成一本書后再付印。我這一段頗有收獲的工作引起了系里以及有關部門的注意,到電鍍生產線上照相的有之,找我訪問的有之,科教電影部門還希望拍一部科教片介紹順控器,等等。逆水行舟,只有謹慎地努力搖櫓劃槳,我這條“船”才會再浮起,又一次順利航行。由于在這方面小有成果,我再一次激起了拼搏的信心。BSK的成功運行不僅使我后來在電子部刊物《電子技術應用》上發表了幾篇長文,而且還于1975—1976年主持設計和制造了“MOS集成電路順序控制器”。作為該項目的研制負責人,我帶領一個班(1975班)的同學去某工廠制造和調試。一時間我似乎成了這方面的小“權威”,在自動化系和自動化界有了一定影響。不久我又在另一雜志上發表了三篇關于MOS集成電路順控器的文章,這些都是后話了。是環境、機遇使我初步嘗到了自動化的成果,并愿為之而奮斗。
在天翻地覆的大背景下,知識分子個人的苦難似乎都是滄海一粟。1975年的“文革”后期,我在日記里記錄過與北大中文系教授、當年與我一同北上求學的劉烜的一段對話:我們都預見到國家不可能永遠在文化荒漠中沉淪,互相勉勵提高業務水平,并把學習英語悄悄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大學里我們學的是俄語)。“文革”結束后,向科學進軍的時代終于到來了,我們這一代度過浩劫的知識分子無不歡欣鼓舞,充滿“而今邁步從頭越”的豪情壯志,決心為祖國奉獻力量。
不應忘懷的“小事”
不惑之年的1973—1976年間,雖然有許多艱辛難于忘懷,有些還是國家大事,如國喪、大批判、大動亂等,但有些家庭或個人小事,也是我一輩子不能忘記的,它們折射出時代的影子。
1.自行車上一家坐
我自1971年從江西回到北京后,第一件事就是買一輛28吋的加重自行車,我知道該車將承擔重大任務。那時不僅購物,還有馱人,都是這輛“紅旗”自行車的任務。星期日,我們偶爾也帶孩子們去頤和園或郊外“窮開心”。這樣,我的自行車上就要坐4個人,前面兩個孩子,愛人坐車后面,一家子都坐在自行車上。類似吉卜賽人或蒙古人把一輛車或一匹馬當作家一樣,我的自行車就是一個“家”。當然,一輛車上坐4個人是違反交通規則的,且也太不安全,所以我們不敢走大路,專走沒有警察的小道,經常穿越農田小路(如北大西邊的農田,當時那里一派田園風光),沿途欣賞莊稼及水渠風景,孩子們自然更有興趣。尤其是初夏或深秋,稻香蛙鳴,無憂無慮地與大地、與孩童同樂,真能陶冶情操,放松繃得緊緊的神經……自然與親情,讓我永難忘懷。
2.父子造“屋”
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北京也有了強烈震感。7月28日凌晨,大地猛烈地搖晃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立即明白地震了。一手拉起還未睡醒的兒子,一手拎一只暖瓶,腋下還夾一條被子,急匆匆走下樓,來到公寓前的樹林里。安頓好兒子后,又立即趕到托兒所接女兒,此時孩子們均在阿姨的陪同下呆呆地坐在凄風苦雨中的樹林里,我把女兒接了回來。我愛人當時在燕山石化公司搞任務,那時沒有電話,互相不知情況,都深深牽掛著對方。她經過多次輾轉乘車,于次日下午回到家里,于是一起到樓上取些生活必需品以及塑料布之類,以便在樹林里過夜。
與此同時,學校也組織大家搭地震棚,分配了一些木料、油氈,其他材料由各家自籌。搭地震棚的工作倒是一點也不困難,因我在江西時各種工種幾乎都做過。最缺的是材料,尤其是鋪地的磚頭。我鋪磚,7歲的兒子找磚和運磚。不知他從哪里借了一輛手推車,然后到一處空地上去挖磚(那處空地允許挖磚),然后一車一車運回,效率很高,一身大汗,還樂此不疲,是那么可愛和能干,我對他的感情似乎又增加了新的內容。因為他極好動,上課時做小動作,不好好做作業,老師三天兩頭告狀,弄得本已焦頭爛額的我很生氣,其實,也許他是能量用不完之故。現在看來,如引導他玩別的東西(如電腦、鋼琴),則一定能發揮他的潛力,可那個時候這些條件是不可能具備的。
地震棚修得像模像樣,一家人放心地在此小窩內住了半個多月。待警報解除以后,住在地震棚里的人們才陸續回遷樓房。

1973年秋作者一家攝于清華主樓前
3.睡床上兩次“丟”幼女
公寓的雙人床是用兩張很窄的單人床合并的,幾口人(有時3人,有時4人)睡在一張床上顯然很擠。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發現不到1周歲的女兒不在床上。大家立即尋找,卻發現她站在靠南墻的暖氣管旁邊,也不哭鬧。我們趕快把她抱起放在床上,她照樣呼呼入睡了。還有一次是掉在床另一邊的地上,也不知為什么,她依舊不聲不響地站在那里。今天想起這些“小事”來,我還覺得深深的后怕。
開辟新的航程
1977—1978年,學校和全國一樣,撥亂反正,恢復高考,教學秩序漸趨正軌。我那時一方面繼續完成MOS集成電路順控器項目的調試和收尾工作,另一方面和全校教師一樣,利用晚上時間如饑似渴地學習英語和線性代數、概率統計、運籌學、現代控制理論以及計算方法和計算機語言等。過了40歲的人學習這些東西當然有困難,但是為了新的航程,我必須“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1978年年底,政治課教研組一些原來學工后轉行研究政治經濟學的教師,以及機械系原來進修過管理的教師籌備成立管理工程系,以適應新形勢下經濟建設的需要,自動化系的一些教師也敏感地認識到計算機技術和數學等在經濟管理中的作用。1979年上半年我決定參加籌建經管系的工作,于是打報告申請調動工作,當時的自動化系負責人欣然同意我的申請,就這樣我又離開了第二個工作單位(電機系與后來的自動化系),時間也恰恰是10年。
創建全國第一個MIS專業
1979年上半年,我冒著一定的“風險”來到經濟管理工程系(籌備),和另外一兩個老師籌辦一個新專業。之所以說冒著一定的風險,是因為當時很多人,包括學校和自動化系的領導都不明白我們要辦的專業是什么,當時我去經管系(籌)時有人也不理解,自動化系不是在清華很受人青睞的嗎,為什么要去八字沒一撇的經管系呢?為此我還給系里立了保證:以后不再回自動化系,也就是說自己給自己斷了退路。
一開始我們專業的名字不叫“管理信息系統”(management information system,MIS),因為當時大家都不了解MIS,為了便于考生和家長理解,我們給專業起了一個內含專業實質、令人一聽就明白的名稱,即“經濟管理數學和計算機應用技術”。考生及其家長一看就明白該專業包括經濟與管理、數學(當然是應用數學)以及計算機應用技術(當然不是計算機科學和工程)。我和一個教師到兄弟院校調查了有關經濟信息的程序專業以及國內外有關文獻,制訂了第一個教學計劃,并于1980年招生。該教學計劃的雛形就是以后稱為“管理信息系統”的專業教學計劃,1984年我們將此專業名稱正式稱為“MIS專業”了。

20世紀80年代中期,作者在家中備課
我們1979年成立經管系(籌)時,同年只招研究生,有三個專業(另兩個是技術經濟和管理工程)招生,我是系里第一個,也是1979年唯一一個給研究生開課的經管系老師,講“計算機程序設計”。是年我還是一個講師(“文革”后才恢復教師職稱),卻帶了兩名MIS研究生。年終我被系里評為先進工作者,被學校評為研究生教育優良工作者,在教研組里也負責教學工作。到1984年清華大學經管學院成立時,我又被任命為管理信息系統系副主任,1985年被評為副教授(1993年被評為教授),此間又有兩次被評為院系先進工作者……所有這些表揚也好,“先進”也好,我都不太在乎,但我很在乎我是我國第一個MIS專業的主要設計者之一。
設計高教自考計算機信息管理專業
1980年,清華設置MIS專業,每年招收一個班,約30人。20世紀80年代以后,鑒于信息化的需要以及MIS專業的辦學成功,以及這方面人才遠遠不能滿足信息化需要的因素,1992年,當時的國務院電子信息應用辦公室和國家教委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委員會聯合發文,在全國范圍內通過助學和自學考試大批量培養信息化人才。上述兩個主管部門委托我設計一個新的自考專業。我們與為數眾多的高校信息專業的教師討論之后,由我負責起草并提出自考專業名稱及考試計劃。我們綜合了國內理工類高校普遍設置的“管理信息系統”、財經類院校設置的“經濟信息管理”以及其他信息類專業的名稱后,將自考專業稱為“計算機信息管理”。
1993年年初,國務院電子辦任命我為該教育項目的教學委員會主任,具體設計該專業的教學計劃,并從1993年起開考。以后每年都有幾萬人參考,十多年來為國家培養了幾十萬信息化人才。對此,作為高等教育自學考試“計算機信息管理”專業的主要設計者,我是感到欣慰的……
行文至此,我這篇宗旨為回顧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末的清華生活的“命題作文”,也應該畫上句號了。從1955年入校算起,我已在美麗的清華園度過了整整半個世紀的光陰,是不折不扣清華的“watchman”,這座學校歷史的見證人。回首半個世紀的道路,我和我的同學們都沒有虛度年華,這是可以告慰母校的最大驕傲。
(原載:侯宇燕.啊,清華[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
(2006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