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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東陽(二)

“就是這個小姑娘!長得……長得好生特別。”

“怪道連想法都能如此與眾不同,做我們不敢想之事。”

“你說上面三位師兄師姐會同意嗎?”

“其實,最關鍵還得看月寅師兄,晴明師姐性子剛烈嫉惡如仇,若是不主動招惹,她也不會為難,比較好處理;垂楊師兄不通人情,榆木疙瘩,又素來唯月寅師兄馬首是瞻。”

“那就糟糕了,月寅師兄極愛清凈,功法屬陰,這小娃娃內息純熱,這不是天生相克嘛!”

“她們怎么停下來了?”

“這是當成自家庭院了吧?”

樹下兩兩三三的人看過來。

根莖粗壯,枝如盤虬,那是一株被修剪的恰到好處的雀梅樹,片片綠色中,有點點淡雅的黃,那花形如振翅的蝴蝶,盈盈立于氣上。

一樹的花,落了滿地的黃。

樹下有歇腳的圓桌,和石凳。

“東院下何時有了這塊雅地?你們可曾幾時見過?”

“不曾,頭一回!”

楊家的小姐坐在凳子上,頭上別著太陽紋飾的簪子。有個丫鬟取出一個白絨絨的軟墊,鋪在石桌上,那位小姐便趴在上面,闔著眼睛小睡。

刺眼的光線射了下來,常年居昏暗之地,難免有所不適,書院的人大多第一次來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有些反應,輕則眩暈,種著昏迷,眼有瞬間失明的。

東隅正取出一把傘,欲給小姐撐著,見她眉間一動,便又把傘收了回去,自己退至樹蔭下休憩。

一時輕風掠過,小徑染了一層黃,楊家小姐的黑發上,衣裙上,鞋子上,都落了黃色的花瓣。

正當桑榆心中蘊了一些涼意,眼睛的酸痛也得到了一些平復,就見到小姐起身,抖了抖衣裙。

“走吧。”

在她們走后,那雀梅樹、圓桌、石凳都消失不見,又變成了一叢漫過膝蓋的雜草。

又走過一段長長的臺階后,楊江游轉過身朝那里看了一眼。

“她們快走到晴明師姐的蒹葭院了。”

一湖一湖的蘆葦,飛絮滿院。在蒹葭院的下面,有一些窄小的院落鱗次地分布著。

有個著裝艷麗的女子走至近前。

“楊師妹,蒹葭院還有余間,院主問可愿下榻?”

楊江游搖頭。

“去往別處,須勝我。”

東隅上前,微微曲身。

“我來。”

“請指教。”

那女子彩袖飄飄,取身旁處一蘆葦,化作無數劍尖而來。

然后東隅伸出左手,漫天的葦絮紛紛揚揚,那只手牢牢地握住了那女子的脖子,女子有些駭然地看著她。

東隅放開她。

“得罪。”

那女子揉了揉脖子,也不生氣,朗聲道:“是我技不如人,請。”

三人又沿著長長的石階走去,經此威懾,跟上去的人變得少了,嬉鬧的人也正視了起來。

東院的山上,濕氣較重,先前有白露滑落的蘆葦,這會兒,又看到花序粗大,葉鞘抱莖的蒲草。

楊江游頓了頓,踏出一步。

“小姐,此乃沼澤,淤濕,糜爛,不易行。”

桑榆急道。

“還是婢子來抱你吧。”

楊江游轉過頭。

“不用。”

便伸手湊到蒲草的雄花序上,攥了一把花粉,朝東隅說道:“右手拿過來。”

東隅把手伸過去,上面有道傷痕,還在留著血,她不好意思地說道:“被小姐發現了。”

楊江游握緊手心,碾了碾花粉,撒在東隅的傷口上,血液流動的速度變緩了。

“那個女子有些厲害。”

“不過,你干的很漂亮。”

東隅看著傷口漸漸凝固,又聽得此話,高興地說道:“謝小姐!”

“繼續走吧。”

桑榆好奇地問道:“小姐,你看中哪座院落了?”

楊江游仰起頭,目光掠過花,草,飛禽,走獸;掠過樹,亭子,河流浮云。然后,指向浮云下,那冒出的一瓦深紅。極目望去,那是一座埋藏在林深處,一間極為平凡,人跡罕至的院落。

大概要走上很久很久。

楊震在宮墻內也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坤元宮。

楊震跪在地上,斂著聲息。

“娘娘。”

簾子后,有位宮裝美人,螓首蛾眉,只聽她嬌嬌柔柔,欣喜地喚道:“哥哥!”

“娘娘召微臣來此,有何要事?”楊震冷淡道。

“妹妹這四年里幽居暗室,受盡煎熬,如今得見天日,心中有萬般話語要與哥哥敘說,哥哥亦是苦盡甘來,難道心中竟對我無話可說?”

“莫非哥哥還在怨我?”美人不見其容貌,也能猜到她此時必是面龐幽怨的。

“娘娘言重了。”楊震低著頭。

“微臣辭去官職,皆因性子過于執拗,聽不得小人的污言穢語,與娘娘無甚干系。”

“那哥哥既不怨恨我,為何與妹妹這般疏遠?”

“娘娘,圣上將娘娘禁足冷宮,乃因娘娘私下與臣子過從甚密,若娘娘淑慎性成,表率中宮,也不會牽扯到先太子的事兒上,娘娘,臣拜相位,更不應流連宮闈,應以牢都子民為先,謹遵圣上諭令。”

“哥哥,這句話分明是怕妹妹連累哥哥的前程!”

珠簾一顫,美人氣恨。

“娘娘,坤元宮是回來了,但是伯榮夫人沒有回來,為何圣上沒有恢復您的身份?”

“娘娘,微臣還有公務要忙,先退下了。”

楊震起身,終究還是回了頭,輕聲說了一句。

“妹妹,保重。”

這位娘娘,突然就想起了,當年她被作為秀女送上去往牢都的那輛車上,哥哥抱住她,許久,也說了一句:妹妹,保重。

“算了,你既不稀罕這份兄妹情,我又要之何用。”她收起哀愁的面容,柔軟的眉宇間竟猶如寒光乍現般冰冷。

她取下腕上的那塊玉鐲,扔在桌子上,晃蕩了好久才行下來。

楊江游三人也走了好久,遇到許多的楊樹,還有一些亭子,她們前方的亭子里,坐著一位少年。少年身姿挺拔如白楊,面龐冷峻而堅毅。

“夏蟲可語冰否?”

一只飛蟬落在他的肩頭。

“不可,夏蟲最多茍活過秋,何以見冰?”

“何以見秋?何以見冰?”

垂楊頎長手指一劃,眼前積聚出一塊寒冰,那飛蟬立在冰塊上。此界早已四季不分,又哪有夏蟲冬不可過。

“夏蟲可否語冰?”

桑榆愣住。

“……可。”

“不可。”楊江游說道。

垂楊疑惑看來:“哦?”

“山中亭有幾座?”楊江游轉而問道。

“周天星辰盡數于此。”

“楊樹幾何?”又問。

“唯有一棵。”

“你可修仙?”

“不可。”

垂楊頓住,隨后恍然一笑,慢慢消散,如早上春霧,陽光一瀉,無影無蹤,周圍的亭子、楊樹也消失不見,變成了荒蕪的雜草。

臺階的上方,站著一位綠色衣袍的少年,他朗聲道:

“幻境已破,楊師妹可自便。”

“前面有座月眠齋,齋主正閉關,師妹可暢通,早選下榻之所。”

衣袍翻飛,如燕投林,瞬息不見。

是時,中峰敲起長鐘,連續三下,空谷傳響,久久不絕,亮如白晝的東陽書院突然降下夜幕。

整個書院靜了下來,叢間有點點螢火竄出,諸多院落門前燃起兩簇火苗。

“咦?難道今天是十月二十五?”

桑榆抬頭看著夜空,疑惑道。

楊江游恍然覺得體內的血液開始倒流,魂魄欲要飛出身外,她兩眼發呆地看著桑榆。

“你說什么?”

“東陽書院建成以來,都有每年十月二十五落日的風俗。”

“十月二十五?十月二十五?”楊江游念叨了兩句,瞳孔里暈染出一滴濃郁的藍色。

院主大人站在中峰的峰頂,看著整個夜下的書院,心中還是忍不住嘆息,沒有星辰,沒有皎月,哪里算是真正的夜色。他的目光悠悠轉轉,尋著那楊家年歲稚小的新封的府主看去。

“這小娃娃是要……落戶千金院?”

那間院子蒙塵已久,匾額松松垮垮,字跡消退。

不過因其在東邊山峰的最高處,猶如在云深處,顯得飄渺而神秘。

兩旁的紅色石柱也殘破不堪,隱約可見上書有字:遺子千金簍,不如取一經。

大抵是千金院的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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