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年前，情落，恨生。

所謂妄想憎愛，取舍去來，染著聚結，漸自纏繞，轉轉系縛，不能解脫，便至滅亡。

莫念站在夢塵山上寒云殿外看著大雨傾盆，眼底一片深沉。

何為愛，何為憎，紅塵萬千早已置之度外。唯有一人，他愛不得，卻放不下。

莫念垂下眼眸，斂了斂心神，回頭看一眼院中紛飛的桃花。

終是落花無言，月華無情，緣起緣盡，不過荒城一渡。

轉身便飛身而去。

暴雨襲來，靈河水在大雨沖刷之下波濤洶涌，空氣中涌動著緊張又壓抑的氣氛。

以夢塵山為首的仙門百家齊聚靈河，是謂行天下之正道，共同討伐女魔頭桑落。

“你說這魔頭怎么還不來？”

“我看她是怕了吧。”一個仙門子弟不屑地說。

看著浩浩蕩蕩的氣勢，弟子們議論紛紛。

“是上仙，無念上仙來了。”

“無念上仙來了！”

……

眾人一片嘩然，看著飛身而來的莫念。

莫念立于眾人之前，白衣翩翩，傲雪凌霜。

“參見無念上仙！”

“不必多禮。”一貫的清冷。

“上仙，這魔頭到現在還沒來，要不要我們殺過去。”瓊華派掌門上前提議。

莫念看向靈河那端，“等。”

眾人對視一眼，“是。”

另一邊，魔界——

“魔尊，銜觴護法已經帶領魔界眾徒等候在殿外。”魔族弟子恭敬地向桑落匯報。

一陣靜寂。

桑落慵懶地躺在軟榻之上，雪白的手臂撐著腦袋。聽見手下的報告，緩緩睜開一雙紅眸，美艷而又危險。

是時候了。

她徐徐起身，雙手斂好衣服，垂眸不說話。

莫念，莫念……桑落心中默默念道。

只是騰起身穿過雨幕飛向靈河。

雨下的太大了，好像有意沖刷世間所有的不幸和動亂；也好像是天在哭泣，看一場沒有勝算的戲碼。

等待許久，桑落乘風而來。緊跟著魔族眾多子弟。

靈河河畔因為魔族的到來掀起狂風，河水洶涌。

她一身紫衣，一頭長發隨風飄揚，恣意張揚。而臉上只有平淡，沒有大敵當前的緊張，更沒有面對莫念的悸動，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又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她立于魔界眾徒之前，她依舊是那個孤傲不羈的魔尊。

“莫念，我來了。”紅唇輕啟，那么輕那么淡，卻又好像用了全部的力氣。

她抬眼看向莫念。

對面的莫念白衣清塵，光風霽月，于仙門百家之首。他左手負在身后，右手持一把赤水劍。他仿佛自帶圣光，周身的雨滴都舍不得落在他身上，連風都感覺不到。他將萬物隔絕，亦將愛也隔絕。此時他只是六界最強之人無念上仙。

赤水劍，上古神劍，削鐵如泥。她這區區魔尊，竟然也請得動這赤水寶劍，呵。只要被赤水劍刺中心臟也必死無疑，并且永世不得輪回。

他居然用赤水劍對付她。

他竟是舍得。

他的眼睛仿佛是看著對面的桑落，又好像是透過他看向遠處。

他總是這樣，當她以為他是愛她的時候他又抽身而退，讓她覺得這一切都是錯覺，都是她的一廂情愿。

他們之間好似隔著千山萬山，千溝萬壑。他是所謂名門正派，高高在上的無念上仙，而她只是一個遭世人唾棄，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

可她捫心自問，她又何曾濫殺無辜，是否只有一死才能得以成全。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桑落突然有些恨，她想剖開對面人的心臟，看看他的心里是不是有她；想問問，那個問她“如果有一天我不是無念上仙，你會不會帶我走”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她遇見他，愛上他。至此，她不愿長生，只愿共生；不爭百世，只爭一世；不求永恒，只求今生。

可是她來帶他走了，他卻為了他的天下，要她的命。

原來所謂感情，也不過可笑至極。

“為什么？”為什么，連你也容不下我？只是因為我是魔，你就要殺我？那之前你為何又一次一次地放過我？

是愛，抑或是不愛呢？

莫念，你給我一個答案，不至于讓我輾轉反側卻茫然而無所得。

其實，不過是不想承認。你不說，我還可以告訴自己義無反顧。

直至兩個人站在了對立面，一切都劃分了楚河漢界。桑落終于不能說服自己，一個人的孤勇總是不能抵擋千軍萬馬。

“桑落，無需再徒增傷亡。”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莫念平靜、清冷、自信。

這才是真正的莫念，天下人的無念上仙。

他背負天下蒼生的安危生死，注定應當無欲無求，又狠心到讓人顫栗。

“我自問何曾害過天下人，何曾害過你？”她眼底的哀傷仿佛深海一般卻又涌動著她一貫地冰冷孤傲。

仙魔人三界雖一直處于對立狀態，但她從不曾想過要帶領魔界統一六界。他們兩個雖為仙魔兩界一直糾纏斗法，她也從未想殺了他。

甚至，她也從來沒想到，在多次有意無意地戲弄他、關注他之后，她竟然對他動心了。

都說世事無常，感情的事情誰說的準呢。桑落一向不是個在乎別人眼光的人。喜歡了便喜歡了，她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并且從來不在他面前掩飾。她愛的坦蕩，愛的純粹，她從不懼怕他人眼光，在喜歡的人面前，六界魔尊也只是個普通人。

而他三番四次護她，縱她。她不信他不了解她，她更不信他對她沒有感覺。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他們終究站在了對立面，刀劍相向？

他看著她，沒有回答。毫無波瀾的眼神讓桑落感到冰冷。

“魔頭，無需多言！正邪不兩立，你生來為惡，殺星轉世，留你只能禍害天下。今日我各大門派必定要取你性命！”瓊華派掌門出言大喝道。

只是因為畏懼她的力量，便要殺了她。

“魔尊豈容得了你置喙！”銜觴站在桑落身邊沖著瓊華派掌門說道，“仙魔兩界向來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此次你們卻要挑起大戰已是破壞了兩界平衡，何須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你……”莫念制止了瓊華派掌門接下來要說的話。

呵，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

她桑落雖為魔尊，卻從不挑起戰爭。若非有人侵犯魔尊，否則絕不濫殺無辜。她沒有一統六界的偉大抱負，只想維護好魔界秩序與安危，再找個喜歡的人在一起。

桑落看著莫念，遠遠地看著，沒有言語，也無需辯駁。

仙門百家見狀，連忙催動預先布好的陣法，無數光芒直向桑落和魔族眾人射去。

桑落抬手，發動靈力，輕松瓦解。

“眾弟子聽令，誓死殲滅魔族！”

“是！”

各大門派弟子攻向魔族，氣勢洶洶。

莫念，我總是信你的。可是你為什么可以就這么看著那么多所謂的名門正派要我的命卻無動于衷。

或許，你終究是天下人的無念上仙，卻從不是我一個人的莫念。

皆說，人所以流浪惡道，沉淪滓穢，緣六情起妄，而生六識，六識分別，系縛憎愛，去來取舍，染著煩惱，與道長隔。

那她到底算什么呢？

“呵。”罷了罷了，現在的她是魔尊，不是桑落。

桑落一揮手，魔界進攻。銜觴便帶領魔族迎上，頓時間，仙魔打成一片，死傷無數。整片靈河全紅了，血水涌動如潑墨。

唯有莫念和桑落漂浮在空中，不受底下激烈戰爭的影響，不動聲色，相顧無言。

莫念，非要如此嗎？

既然如此，我便毀給你看。

既然都說她是魔，那這天下與她何干？

桑落周身魔力大漲，紅色的霧氣圍繞在她的周圍。她將法力聚于雙手，兩道紅光向對面攻去。

莫念左手一揮，兩道白光與桑落的力量相撞，嘭一聲巨響，靈河沸騰，水花濺起，又混著雨水落下。

莫念身形一動，衣玦飄飛，右手舉起赤水劍攻向桑落。

桑落運氣抵擋。他寸步不讓，她亦退無可退。

這一刻，桑落那么清晰地感知到，原來他真的要置她于死地。

她突然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讓她以為他對他動心了，讓她喜歡上他，然后為了所謂的正義再一舉殲滅她。

要不然他怎么會這么平靜，好似他們從未相識。還是說她從未了解過他。

她看著他的眼睛。

也許莫念，莫念，真的是無關想念罷了。

莫念將全部力量集中在赤水劍上，劍鋒刺破了桑落的阻擋，朝著她的胸口刺去。

冰冷的劍光和冰冷的眼神讓她疼到無法呼吸。

桑落不想躲了。劍鋒一步步逼近。

三公分，她想起他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第一次見他是在他下山除妖之時。她問他，“你是何人？”他沒有回答她，他那時還只是上一任掌門弟子，還不是戰無不勝的無念上仙。卻在被她擊敗之時一臉嚴肅地說，下次見你我必定捉住你。她只覺好笑。

兩公分，后來他的修為終于比她還高了，她被他傷到氣血。那一次，仙門百家氣勢高漲，想趁機端了魔族。而他卻放過了她，“下一次，我不會手下留情了”。她看著他清冷的模樣，只覺得氣得牙牙癢。

一公分，那日，月華如水，花香四溢。她潛入寒云殿想戲弄他。香氣在夜色的醞釀下愈發濃烈，竟然有酒的味道，叫人不覺沉湎其中。他坐在桃花樹下微醺，問她：“如果有一天我不是無念上仙，你會不會帶我走？”桃花灼灼，眼波流轉，她看著他，沒有回答。

原來年少時的承諾不過是自作多情，徒增往日的不堪入目。而你的全力以赴不過是為了讓我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何必呢。

噗呲——赤水劍沒入她的心臟。

回憶再讓她懷念，最終不過都是要回歸現實。

現實就是，他要殺她。

莫念，這條命，終究落在你手里。

鮮血四濺，染紅了桑落的胸膛，雨水沖刷在她的臉上，唇色逐漸蒼白。

他終是做到了。

莫念，你聽到了沒有，心碎了。

噗——莫念毫不留情地將劍拔出。獻血濺在桑落臉上。

桑落身體搖搖欲墜，她捂住胸口。撐住自己的身體，努力不讓自己倒下去。

“魔尊！”銜觴看到這一幕，快速解決周圍兩人，向桑落這邊沖過來。

桑落聽不見任何聲音，只覺身體越來越冰冷。

“莫念。”她喚他，聲音依舊那么平靜，即使狼狽，即使愛他，也無法動搖她一身傲骨。

“你有沒有愛過我？”

她只是看著莫念的眼睛，試圖看到一絲動搖。

“仙魔本是殊途。”可惜他眼里一片清明。

一字一句敲打在桑落心上，意料之中的吧。一些東西，被毀了，就是被毀了，不管如何彌補，那也有著刺眼的裂痕。桑落輕笑。

“莫念，如有來世，我再也不要遇上你。”

桑落看著他手中的赤水劍，知她再無來世。

好狠。

桑落又看向莫念，他頎長的身姿映入眼中，恨嗎？

不恨。她一生無悔，只愿來世不再相見，否則我一定恨你入骨，卻相思如疾。

桑落的睫毛覆上一層冰霜，身體漸漸透明，最終化為流光，就這么散了。

一行清淚混著雨水落下，從此世上再無桑落。

“魔尊……”銜觴看著漫天流光一點點消散，悲痛不已。

他看向莫念。

莫念右手握著沾有桑落鮮血的赤水劍垂下，左手又放在了身后，漸漸握緊，低下了頭。風吹起他的發絲似乎想要阻擋他無法克制的悲痛。

桑落，來世，不再相遇。

“好一個無念上仙，你會后悔的！”

魔尊滅，魔族大勢已去，潰不成軍。

“走！”銜觴帶領眾弟子逃回魔界。仙門百家大獲全勝。

雨漸漸停了，天邊的彩霞透出金光。霞光一洗戰爭的罪惡與不幸，為萬物世界鍍上一層金光。靈河河水恢復平靜，依舊清澈明凈，不沾染半分血氣。天下萬物萌生，之前破敗的百草恢復了往日的豐茂，百花齊放，鶯歌燕舞。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而那個人也好似從未出現過。

六界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和生機，世人皆大歡喜。

而夢塵山也因為在這次仙魔大戰中貢獻突出，穩坐仙門百家之首。

唯有一人，素衣勝雪，于天下人的喜悅中脫離，站在寒云殿上俯瞰天下，只剩寒冷與清寂。

高處不勝寒。

莫念拿出懷中的藍田玉，眼底漸漸覆滿悲涼。

注入靈力，藍田玉開始變成透明，可以看到里面一紅一白兩團光芒，因不穩定而不斷亂竄。

莫念把藍田玉小心地放入懷中，向遠處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