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在接近死亡的時候，腦海中會閃回這一生所經歷過的很多片段。

我被推進手術室。

眼前有很多漂浮的光斑，我陷入朦朧的回憶。

我看見了那個幾乎快被我忘了的孩童時的玩伴、看見了已經過世的奶奶，我朝他們跑過去，卻跌了一跤，再抬起頭時，他們已經消失不見了。我繼續往前，看見了小學時住過的大大的平房，院子里的杏花開得很好看，爸爸正在樹旁忙著給我扎秋牽。

場景又散去了，視線再次清晰時，我看到初中時的課本——初中時我就已經和爸爸媽媽搬到了他們現在仍然在住的那棟小別墅，我往客廳走過去，看見媽媽在抹眼淚。

這個場景我記得。

媽媽發現爸爸出軌了，卻又原諒了他，只是暗自難過。我問她為什么連這種事都可以原諒？她說，感情中，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的。我說我不明白。

我到現在都不明白。

還好后來爸爸改正了錯誤沒有再犯，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這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個坎。他是一個好爸爸，但卻不是一個好丈夫——至少我這樣認為。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發現自己穿著高中的校服，掃視一圈，原來自己坐在英語競賽的考場里。胡安就坐在我的斜后方，我扭過頭定定地看他，他注意不到我的視線，仍然在奮筆疾書。

目光一轉，我回到了自己的臥室，正握著手機和胡安聊天，屏幕上的對話，是我幾乎已經忘記了的內容。

我說：以后我一定會成為作家，你要來看我的書。

他說：好。

他看過我的書了嗎？我想了又想，好像沒有。

我把屏幕往下滑，看見他說我無聊。那一次他是因為什么說我無聊的？其實我不記得了。但是很多年前他說過的那句話，我一直都記得。

十六七歲的年紀被喜歡的人評價為無聊，是多糟糕的事情啊。

眼前的畫面又坍塌下去，我看見兒時的平房被推土機碾倒、看見杏花樹被工人砍下；看見兒時的玩伴去了遙遠的南方、看見奶奶的遺像擺在靈堂上；看見高中的那些身影一哄而散、看見胡安的背影，越來越遠……

我掙扎著想睜開眼，卻完全動不了。我好像感覺得到冰涼的刀子劃破我的皮膚，沒有疼痛，可是我真的有些受不了。

我感覺自己正在下墜。

要墜到哪里去？

“意恬，我和媽媽會把奶奶的那份愛加倍給你。”我聽見奶奶去世那天，爸爸在我身旁說的話。

“恬恬，你想做什么，媽媽都支持你。”我聽見我填報志愿那時媽媽的話。

“意恬，雖然這很幼稚，但我想說，我要和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我聽見夏夏在她生日那天許的愿望。

“我不會再讓你為我哭了。”我聽見胡安說過卻沒有兌現的話。

“其實我也沒那么討厭你。”我聽見夏依依很小聲的嘀咕。

“意恬，要不要來美國玩啊？”我聽見沈鑫河的邀請。

“放心，米糖會沒事的。”我聽見蘇哲的安慰。

一片黑暗之中，我只能聽得見這些聲響，它們好像一束又一束的光源，把我的視線點亮。

借助著那些微弱的光，我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向我走來，到我身旁時，她熱絡地蹭我，不停地朝我喵喵叫。

是米糖。

米糖那么溫和，到了另一個世界，會被別的小動物欺負嗎？我多想聽懂她的話，為什么哪怕到了這個時候，我也還是聽不懂呢。

我聽見了拐杖扣在地上的聲音，對這聲音，我太熟悉了。果然，我聽見奶奶喚我，“恬恬啊。”

我發不出聲音，只是拼命摸索著，想要靠近她。奶奶又開口了，她說，“回去吧，孩子。”

我不停搖頭，蹲下身子想再摸一摸米糖，卻什么也沒有碰到。

“回去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小貓。”奶奶笑著說，“她現在是我的小貓啦，天天和我作伴，可乖啦。”

我也笑了，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淌。

“快走吧，走吧。”奶奶催促著我，“你受苦了，回去了以后，要好好生活啊。”

我用力地點頭。

雖然看不到，但我知道，奶奶又笑了。

陽光刺破了黑暗，我緩緩地睜開了眼。坐在我病床旁邊的夏依依激動得差點哭出來，趕緊去按我床頭的鈴。

我轉頭看窗外，枝椏上發了幾點新綠，麻雀正在嘰嘰喳喳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