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奇劇卷(莎士比亞全集·第九卷)
- (英)威廉·莎士比亞
- 5131字
- 2019-12-19 14:30:33
前言
同《泰爾親王佩里克利斯》相比,《辛白林》的版本問題要簡單、確定得多。雖然歷史上對《辛白林》是否全由莎士比亞所寫、該劇是否本于一部現已散佚的同類劇本,以及是否受到與莎翁同時但年輕得多的波蒙和弗萊徹的一部名為《費拉斯特》的戲劇的影響等均有過爭論,但這些問題已先后有專家學者作出了較為令人信服的結論:目前人們對該劇為莎翁真作基本沒有異議。《辛白林》在“第1對開本”中,被列入“悲劇”一類,后人則普遍認為應和《冬天的故事》屬于同一類戲劇,而后者列入“喜劇”類中。對此最簡單的回答是,編者忙中出錯。因為在編“第1對開本”時,《辛白林》的劇本收到的比較晚,編者匆忙中把它放錯了地方。不過,不少人不滿足于這樣簡單的解釋,試圖從劇本內容本身去尋找原因。他們發現,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莎翁的另一部戲劇《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中,有人稱之為“悲喜劇”,而在“第1對開本”中,卻同樣歸在了“悲劇”一類。一些學者研究這三部戲劇后發現,《辛白林》和《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中都有戰爭場面,而《冬天的故事》中沒有。有戰爭就有殺戮流血,這是悲劇必不可少的因素之一,他們因此推測,“第1對開本”的編者也許出于這樣的原因才把前兩者歸于“悲劇”類,而把后者留在“喜劇”中。這樣推測不免有些牽強,特別對《辛白林》來說,大團圓的結局是十分明顯的;而劇中死去的人物,雖說也是個王子,有一定的貴族血統和地位,但他從頭至尾是被當做反面人物、惡的象征,甚至是丑角人物來塑造的,他的死并沒有悲劇因素在內。
《辛白林》有記載的第一次演出是在1611年,但有人認為它真正的首次上演應在1609年底到1610年底之間。另一次有記載的是在1634年元旦,在宮里為查理一世國王演出,據說那次演出“深得國王歡喜”。早期的演出,雖說舞臺道具有限,但有兩件東西似乎必不可少,一是依摩根臥室里的床,一是供天神朱庇特降臨的升降器。床很可能由演員當眾抬到舞臺上(當時的舞臺沒有幕布與觀眾隔開),而升降器是當時劇院的必備器具,供演神仙來去之用。
《辛白林》的情節主要由三部分構成。首先是依摩根和波斯休謨的愛怨離合,這一條線索占了全劇五分之三,可以認為是戲劇的主情節;其次是國王早年被竊的兩個兒子同國王重新團聚的故事;第三是辛白林的不列顛同羅馬帝國為貢奉款項引起的軍事沖突。
戲劇主情節始于國王辛白林因女兒依摩根自己做主“下嫁”了似乎是出身低微的波斯休謨而大發雷霆,執意要將這對有情人拆散,便禁錮了女兒,放逐了新郎,逼女兒改嫁給他新娶王后的兒子克羅頓,波斯休謨因此前往意大利的朋友處暫住。一次聚會上,他告訴朋友們自己有一位美麗忠貞的妻子,遭到了吉亞奇默的嘲笑,說這樣的女子現在根本不存在,兩人便為此打賭。吉亞奇默遂前往不列顛,先以言語挑逗依摩根,不成,便借口將一大箱子寄放在她臥室內,而吉亞奇默則藏身于箱子中。夜深人靜時,他出來記住了室內的陳設和依摩根身上的一些特征,便返回意大利。在這些“證據”面前,波斯休謨真以為妻子已經失貞,詛咒了所有的女人后,派人去殺害依摩根。而此人善良,不忍下手,將實情告訴了依摩根,勸她女扮男裝,由山路去投奔正向不列顛進發的羅馬軍隊(后發展為第三情節)。到此,主情節線索開始與第二情節會合。
第二情節說的是國王辛白林二十年前曾有二子,但在襁褓中就失蹤了。原來他們是被一受了誣陷的大臣貝拉里烏(托名摩根)出于報復而偷走的,此時這三人正生活在依摩根所經過的山里。三人向男裝的依摩根提供食宿,十分親切。一日,他們與聞訊追來的克羅頓遭遇,搏斗中辛白林長子將克羅頓殺死,而留在洞穴的依摩根因誤服安眠藥被三人以為不幸死去,將她埋葬。醒來的依摩根被路經此地的羅馬軍隊救下,將軍路修斯收她為貼身隨從。隨后,羅馬軍隊與不列顛軍隊發生激戰,正當不列顛人大敗而逃時,藏身山野的貝拉里烏三人挺身而出,終于扭轉形勢,反敗為勝。在褒獎功臣、審訊戰俘時,終于父子相認、兄妹重逢、夫妻間誤會消解,以大團圓為結局。
綜觀《辛白林》全劇,情節眾多,交錯發展,其間又有傳奇式的穿插,如后母(王后)的險惡心腸,她送給皮薩尼奧、后來又被后者當做良藥給了依摩根的“毒藥”(令人想起“白雪公主”中的王后),箱中藏人的情節,神的啟示,依摩根女扮男裝,辛白林夢中天神現身等等。然而,在這撲朔迷離的情節中,有一條貫穿的線索,那就是從破裂到重聚;有一個主題是清晰可見的,那就是寬恕與和解。
暫且不談劇中不列顛與羅馬帝國關系的破裂、辛白林與貝拉里烏君臣關系的破裂,全劇還表現了兩組家庭層次上的破裂。一組是國王辛白林同子女關系的破裂,一組是波斯休謨與依摩根夫妻關系的破裂。全劇大團圓,結束于辛白林同子女關系的恢復,以及波斯休謨同依摩根夫妻的重歸于好。可以這么說,《辛白林》以“鏡破”開始,以“重圓”告終;以“失卻”開始,以“復得”告終。雖然辛白林失去兩個兒子的事件發生在戲劇開始之前,其原因仍有蛛絲馬跡可尋,因為貝拉里烏對他的兩個“兒子”說過,他被放逐,是因為“兩個小人,他們的偽誓壓垮了/無瑕的名譽,他們向辛白林發誓/說我與羅馬人暗中勾結”。一方面他遭到誣陷,另一方面,辛白林的輕信也促成了貝拉里烏的放逐;而辛白林與女兒依摩根關系的破裂,則不僅有他本人性格固執的原因,更主要還是出于政治考慮,王室婚姻始終是政治婚姻,在這里表現得再明顯不過了。辛白林之所以反對依摩根與波斯休謨的婚姻,不僅因為后者似乎出身貧寒而門戶不當,更主要是辛白林企圖借依摩根—克羅頓的婚姻來鞏固自己的統治,避免因自己身后無子而產生王位繼承問題,而依摩根—波斯休謨的婚姻則構成了對王位的威脅,他當然不能容忍,放逐波斯休謨、軟禁依摩根以迫使她改嫁也就十分自然了。
辛白林在戲劇開始之前就有的“輕信”,在波斯休謨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而且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使人很難斷定,莎士比亞在寫波斯休謨—依摩根的夫妻關系破裂時,腦海里有沒有閃過奧賽羅—苔絲德夢娜悲劇,因為導致這破裂的直接原因都是丈夫性格中的輕信,而且這輕信偏偏是在當事人自認為最不輕信的時候表現出來的。正如奧賽羅一再聲稱要“眼見為實”方可相信一樣,當波斯休謨親眼看見從依摩根手腕上取來的手鐲,相信了壞人的話,認為是妻子失貞的證據;壞人卻來了個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反過來勸他不要著急:“請不要發火。/這證據不夠強大,萬不能輕信/對名聲清白之人的攻擊。”這一招終于把波斯休謨的輕信引向了極端,使他完全相信妻子已經對他不忠,以為已經徹底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名譽,還輸去了全部的賭注。
在《辛白林》兩起家庭破裂的事件中,可注意的是這兩起家庭破裂,都與女性是否遵循傳統道德規范,是否“服從”或“貞潔”有直接的關系。女兒能否服從父親的意愿,妻子能否保持對丈夫的忠貞,成了家庭乃至國家能否穩定、延續的至關重要的因素。依摩根如能服從辛白林的意愿,嫁給克羅頓,則國有后繼,家有平靜;反之,則宮內紛亂不已,家庭也分崩離析;而依摩根被誤信失貞,更使丈夫在決意要殺掉妻子的同時,還將怒火朝所有的女性發作,后來還成了他一時加入羅馬軍隊向祖國開戰的借口。在這兩起事件中,依摩根作為女兒的要求和愿望,作為妻子的尊嚴和權利,則被完全忽視了。類似的現象在莎士比亞另一部傳奇劇《冬天的故事》中也可見到,西西里亞國王因懷疑王后與人私通而將她推上審判臺,不容她為自己稍作辯護。如果說在《冬天的故事》中,對王后的審判還是當眾進行的話,《辛白林》中波斯休謨簡直就是對妻子進行了一場“缺席審判”,對她判了死刑。其實,對女性的尊嚴及人格的獨立的忽視,從丈夫同壞人為依摩根的貞潔打賭這件事本身就可看出。波斯休謨聲稱他接受這些條件,如果對方真在她的身體上航行過,并且能拿出證據,他立刻和對方和解,因為她不值得他們為之爭論。如果拿不出證據,那么他就得為他遭受的污蔑之詞用劍來回答。這時,所有的視點都發自這準備打賭的兩個男人,依摩根的權利和人格絕不在考慮之內,她充其量就是設賭的原因;即使她沒有遭冤,波斯休謨要為之決斗的,與其說是依摩根的名譽,不如說是因為他自己的名譽被損害了。莎士比亞在寫《辛白林》時,很可能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波斯休謨的賭局中,依摩根完全被推到了后臺;但在同波斯休謨的婚姻中,他畢竟給了我們一個敢于反抗父命的年輕女性形象。
其實,前半部《辛白林》中表現的破裂并不僅限于家庭范圍,除了父女、夫妻關系的破裂外,還有國家關系的破裂、君臣關系的破裂,甚至還可以算上后來波斯休謨—吉亞奇默朋友關系的破裂。而所有這些或先或后破裂了的關系,在全劇結尾時都得以修復——敵意化解了,誤會消除了,破鏡重圓了。這一系列的破裂,正好襯托了《辛白林》一劇寬恕和解的主題。而“凡人皆有過,惟神能寬宥”的思想,在《辛白林》中不僅得到極好的印證,還進一步升華為“人亦能寬宥”,因為無論是固執的父親辛白林,還是輕信的丈夫波斯休謨,雖然因其自身的缺點而對他人、對自己犯下了或大或小的錯誤,造成了程度不等的傷害,最終都能幡然悔悟,反省自身,寬恕了別人,自己也得到了寬恕。從這點上看,雖然《辛白林》一劇中有天神朱庇特出現,雖然大團圓的結局似乎早已由神諭所決定,但最終的大團圓,靠的還是劇中人物自己的行動,而神諭的作用,最多也就是證明這些人物的行動“上合天意”,因而一定會得到成功。
寬恕與和解在《辛白林》中從多方面多層次展開,而其開端,就是當女扮男裝的依摩根來到山間,遇上托名摩根(貝拉里烏)和她的兩個兄長。劇情的氣氛到此有一個決定性的轉折:在此之前,事件的發生地點多在宮廷中,那里彌漫著仇恨、憤怒、惡意,充滿著對抗和陰謀。我們看見父親出于一時的偏激將女兒軟禁,將女婿放逐;我們聽見后母居心叵測地從醫生那里要來了毒藥,企圖殺人滅口;在意大利,我們聽見的是貴族青年們無聊的談話,以及為證明朋友之妻并不忠誠而絞盡腦汁的陰謀。而貝拉里烏的一番話,更將批評的矛頭從舞臺上指向了劇場外,其弦外之音,無論是當時的還是現代的觀眾都決不會聽不出的:
宮廷里勾心斗角,
要學不易,想躲更難;爬上頂端
必跌下無疑,攀登的險途好滑啊,
擔驚受怕比跌下去也好不了多少;
戰爭只是趟苦役,雖為的是功名,
可到死,找到的只有危險,而且
得到的墓志銘經常是對你的誹謗,
為你壯烈的行為做總結。做好事
經常會遭到惡報;更為糟糕的是,
你得屈從判決。
然而當劇情發展到第三幕第三景時,我們眼前似乎豁然開朗,空氣為之一新。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片山鄉野地,沒有宮廷的舒適豪華,卻完全見不到籠罩宮廷的那種陰毒氣氛。莎士比亞通過貝拉里烏之口,對宮中奢靡的生活予以批判,對山野的淳樸生活大加贊揚。貝拉里烏三人淳樸的天性,真誠的熱情,一掃前兩幕中壓抑的氣氛,而莎士比亞正是通過這樣的轉換,暗示著只有在淳樸的氣氛中,有過錯的人們才能悔過自新,最終走向寬恕和解。
《辛白林》劇中的寬恕和解首先在主要人物間展開。雖然波斯休謨由于輕信而派人去殺害依摩根,但他畢竟天性善良,很快就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后悔和自責,而此時他并未意識到是吉亞奇默搗的鬼。他覺得即使依摩根真的對他不忠,自己也不該下如此毒手,并責備手下人不該對他錯誤的命令照辦。天性上這種善良的種子,使他有可能在最后相逢時,流下真誠懺悔的眼淚,請求妻子原諒。而女兒失而復得,波斯休謨的高貴出身得到證實,也使辛白林—依摩根化怨恨為親情。父女、夫妻在經歷了生活磨難之后,終于和解團圓了。然而,寬恕和解的主題并未到此即止,莎士比亞在處理這一主題時可說是“無微不至”:他不僅把主要人物間的寬恕和解寫得淋漓盡致,連次要情節和人物間的寬恕和解也沒有漏過,甚至還照顧到了發生在本劇開始之前的事件。波斯休謨在與妻子重歸于好之后,吉亞奇默的奸計真相大白,可是,盡管后者的奸計給這對恩愛夫妻造成了如此的傷痛,波斯休謨仍然寬恕了他:
不要向我下跪,
我對你施加的威力就是寬恕,
對你的懲罰就是原諒。活下去吧,
今后對人要好一些。
這使得辛白林也大為感動,不禁說道:
高尚的發落!
從女婿身上我學到了寬大為懷。
一概都赦免,這就是我的旨令。
的確,寬恕就是莎士比亞在《辛白林》中的最高境界。從寬恕和解的精神出發,辛白林不僅與戰場上的敵手——路修斯為首的羅馬軍隊化干戈為玉帛,釋放了所有的俘虜,讓他們分享寬恕和解的歡樂,還同往日被誤認為是叛臣的貝拉里烏“一笑泯恩仇”。這樣,在父女分離,夫妻拆散,朋友交惡,君臣互棄,國家積怨等等事件中,人性之易犯錯誤被清楚地表達了出來;而在父女團圓,父子團圓,夫妻團圓,朋友和解,君臣和解,敵我和解的氣氛中,人性中的神性,人性中自我發現、自我克服、自我糾正的能力也得到充分的體現,《辛白林》的寬恕和解主題得到最充分的展示。這,不能不說是莎士比亞在充分認識人性有惡的前提下對人性充滿信心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