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每一世,我看到幻象的時候,都知道那是自己,只是記不清名字,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活成了那副模樣,那天我看著他身中萬箭跪在泥潭里,竟然還能笑出來,突然覺得悲涼,又覺得憤怒。為什么是我?”
“反正都過去了么,重要的是這輩子過得好就行?!眴堂靼参康馈?
“你上次說,岳飛被害死了,是真的嗎?”
喬明聽了茍日新的問話,心里突然一陣難受,腦子里又回憶起那日在楊漣墓看到的廝殺場面。溫昕說的沒錯,本該綻放的年紀,卻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為了一雪國恥,卻要負重前行。這樣的生活,如今的她根本無法體會。
“是啊,岳家軍當時完勝金國,正準備大干一場,卻在一天之內(nèi)接連收到十二道班師詔,回朝后岳飛被秦檜冠上莫須有的罪名,冤死獄中。他娘還曾在他背上刺了‘精忠報國’四個字,這故事還挺有名兒的?!?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岳家軍不是抗金嗎,勝了嗎?”
“岳家軍啊,”喬明看著茍日新,鼻頭驀然一酸,“岳飛死后,那個‘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岳家軍,核心將領(lǐng)盡數(shù)被冤殺,被辭官,皇帝怕士兵們替岳飛報仇,在南宋與金國議和之后,就將岳家軍拆了?!?
“是嗎,那我等于白死了唄?”茍日新自嘲道。
“···也不是白死吧,話不能這么說···”
“那怎么說?”
“不是這樣的!”溫昕突然從角落里跑出來,抱著喬明大聲痛哭,“你怎么會白死,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喬明好不容易醞釀出的淚,戛然而止。
“這次,我要和你們一起去祭拜,楊再興墓就在鄰市,讓小哥哥開車帶我們?nèi)??!睖仃窟┲翘椋吙捱呎f道。
溫昕用一天時間惡補了《楊過傳》、《射雕英雄傳》、《岳飛傳》,把關(guān)于楊再興的情節(jié)記錄看了個遍,今日頂著兩個魚泡眼坐在副駕駛,一臉悲傷的編輯朋友圈,“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o念民族英雄,楊過第五代祖,楊再興。”
茍日新蹲在她腿上,兩眼茫然的看著窗外。廣播里悲涼的女聲凄凄的念道,“現(xiàn)實總比電視劇里殘忍,我們看到的凄慘不是真的凄慘,我們感受到的難過不是真的難過。只有親身經(jīng)歷的人才能體會那種如鯁在喉的悲傷與痛。親愛的朋友們,今天我們接著講,南宋抗金名將的故事···”
喬明被車里籠罩的低氣壓悶的喘不過氣來,她將車窗打開一條縫,冰冷的疾風(fēng)瞬間鉆了進來,打在臉上刺骨的疼,喬明卻有種激凍的快感。直到副駕駛兩雙陰郁的眼睛看向她,喬明才嘆息一聲,把窗戶關(guān)上。
“我知道你們很傷心,可現(xiàn)在是女司機上路,心情低落會導(dǎo)致嚴重的路怒癥,后果不堪——我靠!”話未說完喬明突然一個急剎車,緊接著放聲怒吼,“拐彎不打燈??!找死??!”
車載廣播里的廝殺聲頓停,茍日新戰(zhàn)戰(zhàn)兢兢調(diào)了頻道,一陣歡快的音樂跳了出來,“嘻唰唰嘻唰唰···”喬明欣慰的點點頭,跟著音樂打起節(jié)拍。
縮在副駕駛的一人一喵身體僵硬,面容悲憤,卻只能屈居喬明的淫威下,偷偷抹眼淚。
“你的小哥哥要來,咱不就能輕輕松松的上路么。”喬明瞪眼過去,最見不得人哭哭啼啼的樣子。
“快過年了,他請不到假?!?
“聽說上次——我靠!沒看見是紅燈嗎!你不要命啦!”喬明打開窗戶,對著別在自己車頭前的一輛車豎起中指。寒風(fēng)席卷了整個車廂,溫昕和茍日新抱在一起,瑟瑟發(fā)抖。
車走了一上午,終于到了楊再興陵墓。
楊再興英勇陣亡的那場戰(zhàn)役叫“小商河之戰(zhàn)”,他陷入的那個泥潭就是小商河的泥潭,傳說岳飛進駐小商橋,痛悼逝去的楊再興,尸骨火化后,化出兩升箭鏃,所以將骨灰葬于小商河之陽。清朝時政府專門修了祭廟,世稱“忠墓”,當?shù)厮追Q“楊爺墓”。
這座陵墓占地有二十余畝,比楊漣墓氣派多了。喬明站在大門口,欣慰的拍了拍茍日新的腦袋,“看,死后能住這兒,還有啥好委屈的?!?
茍日新喵嗚一聲拍開喬明的手,悲憤道,“我住了嗎,輪到我住嗎,清代的建筑,我都不知幾世投胎了?!?
溫昕聽不懂茍日新的喵語,但神奇的能和茍日新心心相印,“陵墓這么大,也只是給后人方便瞻仰罷了,與他又有何干?他生前受的苦,誰又能真的體會,真真?zhèn)牡?,只有他自己和他的親人罷了?!?
茍日新聽了熱淚盈眶,抱著溫昕的大腿喵喵喵,又擠出幾滴眼淚。
兩人一貓在陵墓里轉(zhuǎn)了一圈,嗖嗖的寒風(fēng)刮的臉生疼,大冬天的也沒什么好風(fēng)景,只有些松柏可看,溫昕將準備的香燭點燃,鞠躬祭拜。
“你這一世到底喜歡吃啥?”喬明問道。
“吃飯?!?
“為啥?”
“經(jīng)常餓著吧。”
喬明安慰的摸了摸貓頭,怪可憐見兒的。然后為他點了三炷香,以表敬意。
出了祭廟,二人一貓輾轉(zhuǎn)來到小商橋上,喬明指著凍住的小商河突然來了興致,“咱下去出溜打滑吧!”
溫昕和茍日新陰翳的看向喬明,溫昕冷笑一聲,幽幽說道:“你就不怕戰(zhàn)死在這里的亡魂拽你下去嗎···”
對于此次掃墓之旅,茍日新和溫昕對于喬明態(tài)度的不嚴謹不嚴肅,表示了強烈的不滿。
臨走時,喬明突然想起什么,問茍日新,“你不等晚上燒個香,繼續(xù)找線索了嗎?”
茍日新一頓,搖了搖貓頭。
“怎么,感覺當貓挺好的?”
茍日新沉默不語。
他不能再帶喬明冒險了,而且黑白無常對喬明似乎懷有敵意,他要另尋辦法。
尋找到的兩世遭遇凄慘,都不得善終,可身世再倒霉、茍日新再傻,都不會選擇做貓吧?
寧墮地獄餓鬼,不受愚癡畜生之身。
當初的自己,為何會墮入畜生道?
難道是因為上一世發(fā)生了什么?
為什么無常說自己世世輪回畜生道,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
今世他有幸投胎為靈貓,擁有人一樣的靈智。但下一世呢,繼續(xù)為畜生,還是更慘。茍日新低著頭,陷入了沉思。
······
“等晚上燒香?找什么線索?”溫昕好奇道,“和你們?nèi)顫i墓的目的一樣嗎?”
喬明點點頭。
“那咱們回去干嘛,住這兒呀。”溫昕興奮道,“老聽你們說,卻一次都沒見過。今兒我們?nèi)舜顐€伴兒不更好嗎,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呀?!?
“我怕把你嚇死?!眴堂靼l(fā)動了車子,腳踩油門飛速離去,生怕茍日新改變主意。
“說起這個,”溫昕突然神秘兮兮的說道,“那天我?guī)е信笥讶ゴ毯聼悖悴?,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你去刺狐寺了!”
“喵嗚——”
一人一喵驚訝的看向溫昕。
“是啊,找了好久才找到,我還以為你騙我呢,又是大晚上才出現(xiàn),烏漆摸黑怪滲人的?!?
喬明和茍日新對視一眼,臉上帶著莫名的驚慌。
“你確定,看到的是刺狐寺?”喬明懷疑的問道,上次她和茍日新半夜去找,分明沒有再看到刺狐寺。
“當然,門頭上寫著呢,不過,你們猜我進去以后看到了什么?”溫昕突然陰惻惻一笑,壓低了聲音。
喬明握著方向盤,身上不寒而栗。
“我看到,有人在送子娘娘廟燒香祭拜。”
“吱——”尖銳的剎車聲響起,汽車喇叭聲隨之此起彼伏。
“找死啊大馬路急剎車!”身后一個司機探出頭罵道。
喬明穩(wěn)了穩(wěn)心神,腳踩油門重新啟動。溫昕和茍日新趴在副駕駛上,驚魂未定。
“我···我錯了,我閉嘴。”溫昕哭喪著臉道。
“然后呢?”喬明轉(zhuǎn)達茍日新的話。
“然后我差點嚇死,拉著我男朋友就跑了出去,手電筒也落在了院子里?!?
“喵嗚——”茍日新急切的問道。
“那···你有沒有看清,祭拜的人是誰?”
“我哪兒敢多看,萬一是個吸血鬼白骨精厲鬼什么的,我小命兒不就不保了么。我就看清個背影,穿著古代人的衣服,一頭黑長直,貞子似的,想想就后怕。”溫昕摟著胳膊一陣瑟縮。
“怕你還去,你是不是腦子有?。 眴堂髁R道,“你男朋友也是,他要閑的蛋疼多去為人民服務(wù)啊,縱著你胡鬧。萬一真有東西跟你怎么辦,你不怕死,你爹媽呢?你爺爺奶奶呢!你是想氣死我嗎!”
“我···我這不是聽說,刺狐寺很靈驗的嗎···”溫昕弱弱的道。
“你平時燒香嗎,拜佛嗎,吃齋行善嗎,這鬼廟再靈驗?zāi)莒`驗到你身上嗎?”喬明一肚子氣,“以后茍日新的事兒你都別問了,問也不告訴你。”
“不要!”溫昕將茍日新緊緊抱在懷里,“他現(xiàn)在是我兒子,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茍日新喵嗚一聲不知所措,卻也不掙扎。
喬明冷笑,“茍日新,當初我摸你一下你還借口男女授受不親,跟母貓混了一陣如今葷素不忌了是嗎,信不信我分分鐘切了你?”
“喬明!”溫昕怒氣沖天。
茍日新腦子一蒙,掙扎著跳到了后座,頭頂在角落里開始反思喬明的話,難道自己真的貓化了?
心里突然變得驚慌失措,似乎從與黑白無常交易后,自己越來越像貓了。難道是丟了幾條命的緣故?如果自己就剩一條命,是不是徹底變貓了。
到時候整日渾渾噩噩,只知溫飽。一世愚鈍,變?yōu)榘V傻。
“咱還是好姐妹對不對?”溫昕小心翼翼的問喬明。
“閉嘴。”
副駕駛和后座一路沉默,女司機狂怒謾罵豎中指,懟天懟地懟過路的司機。天黑之前,兩人一貓饑腸轆轆的沖進了學(xué)校食堂,坐在一邊狼吞虎咽。
“我能坐這兒嗎?”
“師哥!”溫昕急忙打招呼。只見一個高大帥氣的男生端著餐盤站在他們桌前,滿臉笑意。
“坐這兒,”溫昕挪了挪地方,讓師哥坐在她旁邊,也正好是喬明的對面。
茍日新敏銳的察覺到,在面前的男生出現(xiàn)那一刻,喬明不一樣了,她雙腿并攏挺胸直腰,并且當即停止了狼吞虎咽,筷子夾著一根面條細細的咬著。前后判若兩人。
“師哥,你也這么晚才來吃飯呀。”喬明細聲細氣的問道。
茍日新嚼著一塊肉,差點咬了舌頭。
“嗯,最近聽說你們養(yǎng)了一只小黑貓,是這只嗎?”
“是啊,他叫茍日新,名字有點粗糙,不過你可以叫他小茍、小日、小新,都可以的?!?
茍日新瞪了眼喬明,心里冷哼一聲。
“宿管阿姨不管嗎?”男生笑道。
“管不了啊,天天跳窗戶,又不走正門。況且,我們可是在實驗室給他消了毒的,是吧小茍?”溫昕曖昧的補充道。
茍日新一顆米粒兒卡在了喉嚨里。
“是嗎?是準備用來做實驗嗎?”男生問道。
喬明和溫昕對視一眼,突然笑瞇瞇的看向茍日新,“為了將來救死扶傷造福人類,也只能殘忍的拿他做解剖了?!?
茍日新驚愕的抬頭,周身的毛砰的炸起。
三個人見此,頓時哈哈大笑。
茍日新眼前,卻看見了一只只血淋淋的蛤蟆和小白鼠,還有實驗室里的森森白骨。
搬回宿舍住前,喬明對茍日新約法三章: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不許亂叫。
但茍日新覺得,喬明如此明目張膽的帶自己進女生宿舍,是不把他當男人看,曾經(jīng)一度非常拒絕。
今時不同往日,喬明玩忽職守,茍日新不知不覺,睡遍了整個女生樓。
“今晚,要不要去刺狐寺啊。”溫昕蹲在茍日新面前,話卻是說給喬明聽。
“不去?!?
“你不想找你的前世今生了嗎?”
“為了個前世,就不要今生的命了?”
“茍日新做貓好可憐的是不是,愛你的時候叫你小甜甜,與你同吃同睡,不愛你的時候就把你抓緊實驗室剝皮剔骨,下輩子,咱們還是要做人的是不是?可是好難啊,地底下也沒個做官的親戚?!?
“···”
“還有哦,”溫昕突然壓低聲音,“當時送子娘娘廟里的那人確實回頭看了一眼,你猜,我看見了誰?”說話的聲音一頓,又幽幽響起。
“我看到了自己?!?
“溫昕!”喬明驚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