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
“陛下,此事突厥可汗已在信陳明,皆是毗達長子都藍染舊部私自妄為,并非其授意。如今毗達既已派人將那些賊人的腦袋與都藍染的貼身佩刀送來,足以見其誠意……我朝與突厥才剛剛訂立和盟,若戰事一起,遭殃的還是百姓啊……望陛下以和平大局為重啊!”中書令魏徑言道。
“望陛下以大局為重!”“陛下,大局為重啊!”不少官員紛紛附和。
“好啊!爾等一個個倒是滿口大義,不知道若是今日死的,是你、你、你……你們的兒子,你們還會說出這番話么!”河南府尹譚崧指著那些官員罵道。“吾兒至今身首異處,尸骨未寒……陛下,您身為一國之君,亦身為人父,您膝下皇子眾多,可臣就這么一個兒子……”
“譚崧,你放肆!”侍中李定后吼道。
譚崧毫不理會。“陛下,吾兒年紀輕輕,自當為國效力,不料被賊人所害,倒成了白發人送黑發人,若是……若是早知如此,吾定不會同意放他北去……”
“譚崧,此前派譚澄遠前去皆是朝堂眾議,陛下親自下令,你這么說,莫不是指我們大家的不是、陛下的不是!”中書令言辭咄咄。
“臣,不敢!”
“陛下,譚大人令郎初喪,心中悲憤,一時失言,實乃人之常情……不過,此事牽涉甚廣,戰事剛平,和盟已立,定然不可再起……但若是就此作罷,怕不僅失了我朝忠良之義,更寒了天下軍士之心啊!”尚書左丞寧知澤說道。
中書令哼了一聲,“寧大人倒是會做人,什么話盡讓你說了去!”
“陛下,臣以為左丞大人所言極是。”言者不是別人,正是太醫令齊一隅。此番本就涉及兩家聯姻,故也把他叫了來。
“喲,怎么齊大人也……”
皇帝輕眺階下,揮手言道:“行了,朕心中已有決斷。譚澄遠平突厥之戰,英勇有績,忠義有加,陷于敵奸,抗厲不屈,可謂忠節。故封滎陽郡公,謚曰忠勇,并刻碑文,立其旌表,彰其義節,傳于鄉里。其同門閭者,出身從九品上敘……并賜錦帛百匹、粟五十石、錢萬貫,以慰其靈。”
譚崧老淚縱橫。“臣……代吾兒……謝陛下。”
“陛下圣明!”階下百官皆言。
譚崧拭去眼淚,接著說道:“臣還有一事,既然吾兒已經……那譚齊兩家的婚事,不如就此作罷,至于送去齊府的彩禮……全當我譚家的歉禮罷。”
“也好,那便這樣罷……”
“陛下,不可——”竟是女子聲音從殿外傳來。
齊一隅大驚,她她她……怎會來此?
女子雙眼通紅,跪倒在地。“陛下,這婚事……萬萬不可……”
“大膽女子,殿上豈容你放肆!”中書令厲聲而斥。
“臺下何人?”
“回陛下,妾正是譚家公子未婚之妻,太醫令齊一隅之女,齊予思。”
眾人亦是大驚,紛紛議論。
齊一隅緊忙跪倒,“陛下,臣家教不嚴,小女蠻橫失禮,沖撞了陛下,都是臣的過錯,懇請陛下責罰!”
“都起來罷!”
齊予思依舊不起。“陛下,小女與譚將軍曾在朔州朝夕相處,心生情愫……妾只愿為其妻,為其守靈三年,終生相伴,以全夫妻之意。”
譚崧搖頭。“齊姑娘,犬子斯人已去,你這又是何苦呢?不如再覓得個如意郎君,何必為犬子白白守寡,毀了你這一生。”
“譚伯伯若不棄,妾愿作息婦,服侍左右,日久相伴,以盡子女之孝。”
“你瘋了!你你你……”齊一隅氣得說不出話來。
“女兒不孝,還望父親大人成全!”齊予思言辭堅定。“陛下,譚伯伯,小女齊予思此生,非譚澄遠不嫁,若非此人,妾甘愿一死……求陛下、爹爹成全!”
齊一隅閉上眼睛。“罷了罷了。”
譚崧又是一番感動,將她扶起。“好孩子,快快起來。”
“好一個貞烈的女子,齊大人,你這女兒不簡單啊。齊大人還有什么話要說?”
“臣無話可說,全憑陛下圣裁。”
“譚大人呢?”
“全憑陛下。”
“好,既如此,朕便遂了生者之愿,婚事作常。太醫令齊一隅之女齊予思,堅貞奉孝,松筠之節,當為女子之典范。是故封其誥命,級從夫制……并特賜嵌玉金翎花釵九樹、忍冬團窠對孔雀紋織綿彩衣一件,以賞其節。”
“妾謝陛下!”“陛下圣明!”
齊予思本想一切從簡,便隨譚崧回洛陽去。可譚崧萬萬不肯,定要再擇吉日,為息婦行正式的大婚之禮。齊予思推辭不過,這才應下。
三月三,上巳日。
大吉,宜嫁娶。
“小姐今日真好看,像天上的仙子一般好看!”小竹一邊說著,一邊將嵌玉金翎花釵插在小姐的發髻上。
齊予思一身青羅翟衣,端坐在銅鏡前,用指尖輕輕挑起一抹石榴紅,仔細點注唇間。“是么?”
“我還從未曾見過小姐這般精心打扮,可惜……”小竹笑著笑著,哭了起來。
她知道,小竹是想說,可惜,他看不到了;她也知道,他,一定能看到的罷。
“哭什么,今日可是我大婚的日子,高興些才是。”齊予思明亮的眼眸彎起,嘴角也微微上揚,隱隱約約似有一絲觸動。
小竹忍不住說道:“以小姐的才華,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何苦非……非要跑去洛陽……”
“他,便是我的如意郎君。”齊予思沒有半分猶豫。“小竹,你若是真不愿去洛陽,我幫你尋個好人家嫁了,我也放心些。”
“小姐,小竹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小竹從小就在小姐身邊……小姐去哪兒,小竹就去哪兒……小竹只是擔心小姐,遠在洛陽,孤伶伶一個人……”
“不是還有你么,怎么會孤單呢?快別哭了,再讓人瞧見,惹人笑話。”
“小姐,親迎的隊伍來了!”
“好,知道了。”
齊予思穿過回廊,也不見爹爹身影,便問下人。“老爺呢?”
“回小姐,老爺說他便不送小姐了,大抵是怕舍不得小姐,忍不住……老爺他說,小姐的嫁妝都安排好了……小姐一個人在洛陽,要照顧好自己,不必擔心老爺,只管安心去罷……若是哪天想家了便回來看看……”
齊予思望向爹爹的書房,再三叩拜。“女兒不孝,爹爹,女兒走了。”
“小姐。”小竹將她扶起,并將扇子遞于她手上。
“我們走罷!”
齊府門前,親迎的車轎已候多時。
轎前卻是一年輕女子,正是譚蕭蕭,她身戴紅花,騎著高馬,只為代哥哥行親迎之禮。“嫂嫂,請上轎罷。”
是日,鶯飛草長,十里紅妝。
及至譚府,恰是昏時,陰陽交泰,兩姓合也。
雖然婚禮照常,但還是依了齊予思的意思,并未再宴請賓客,故不若尋常婚禮那般熱鬧,盡是譚府自家人操辦。
轉席過后,便入青廬。
齊予思將團扇遞給小竹,行沃盥禮。
她緩緩坐下,突然笑了起來,她看到,他正坐在案子對面,也笑著,他甚至竟害羞起來。
小竹將兩片肉分別夾入碗中,食畢,同牢禮成。
“小姐。”
“我自己來。”齊予思雙手接過兩半斟滿酒的匏瓜,她先將一半輕輕灑在地上,才將另一半自己飲盡,兩半合起,并用紅線系好。
合巹已成,此后,她與他二人,便如這合匏,永不分離,她心想。
她望著他,清澈的眸子搖晃著幸福的淚影,接著,與他最后對拜行禮。
撒帳。昏禮終成。
從此刻起,她終于是,他,譚澄遠的妻子。
唯愿,來世,還能見他相見、相伴;此生,當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