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導論:生命意識、中國文化與學術研究

學術研究是一個由學“術”而達致“求道”的無限過程,近似于儒教、道教、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信徒們的刻苦修煉。但差別在于,我們的旨歸是為了更好地考察活生生的人類生命中的各類鮮活具體、生動真切的感受、體驗、啟悟與深思,而不是為了脫離人世去超升到圣人、真人、“西天樂土”或上帝、真主、理式、絕對精神的彼岸世界。學術研究也是為了生命的存在更其亮麗、生命的價值更其高揚、生命的意義更其昭彰。為了新奇出眾而刻意別立新說,那樣偏執的研究動機反倒有可能使我們的研究“誤入迷途”而偏離實際狀況甚遠。需要提倡一種致力于“實證+詩學”的雙向建構,為學術理論研究揭橥新的研究視角和領域,有利于回答對生命科學、文學各自能否真正成為一門學科的質疑。


討論文學與文化批評的一系列問題之前,需要先設定這一系列討論的邏輯前提和思想基礎,否則不論后續的辯難與建設是否精彩,因前提不明而可能危如累卵,如沙地起高樓一樣無法牢固。因此,本書建立在如下四項研究預設(有如幾何學里的公理,視為展開推理論證的前提)之上:

如果說古希臘哲學是一種本體論的哲學,擅長玄思;那么中國的文化則是一種充滿生命意識的文化,長于形象直觀。

中國的藝術是一種充滿生命意識的藝術。

中國的文學本來就是一種充滿生命意識的文學。

建立在這樣一種生命文學基礎之上的文學研究乃至文化批評甚至范圍更其廣大的文化研究,天經地義就曾經是(盡管有曲折和中斷)、現在是(盡管依然眾說紛紜)、將來更有可能是一種無可限量的生命詩學,是呈現生命的豐盈繁復而又壯碩奇絕的文藝學。

當我們把文學乃至文化視為生命當然的一部分,甚至是最本真、最自然、最具有人類生命意義的一部分,我們就會覺得文化與人類生命是同一的,文學也就天然地寓于人類的生命之中。此時,我們從事文學研究,就有物我和諧置換的“天人合一”生命宇宙觀(既非漢代董仲舒側重的“以人合天道”,又非反其道的以天合人道)油然而生。此時,不存在文學與文化的對立,他們都殊途同歸于生命之“道”。文學與文化都不過是萬般神通的一二“小術”,唯生命活動的生生不息才是“空空”的“大道”。執是之故,我們從事學術研究實在不過是一個由學“術”而達致“求道”的無限過程。這種歷程有一點兒近似于儒教、道教、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信徒們的精誠專一、刻苦修煉。但是,關鍵性的分殊在于,我們的旨歸是為了更好地考察活生生的人類生命中豐盈繁復而又壯碩奇絕的各類鮮活具體、生動真切的感受、體驗、啟悟與深思,而不是為了脫離人世去超升到圣人、真人、“西天樂土”或上帝、真主、理式、絕對精神的彼岸世界。我們是現世的,而非出世的;我們的現世又是熱愛生命、復歸于生命那自然本真而鮮活迷人的活動過程,不是以倫理教化綱常(如儒教之類)為旨歸的。所以,這樣一種“入世修行求道”的學術研究,本身也是為了生命的存在更其亮麗、生命的價值更其高揚、生命的意義更其昭彰。所以,文學研究作為一種學術活動,其研究方式本身就需要與具體、豐富、生動的文學創作和鑒賞的現象界保持一定的距離和張力,但它決不可以被誤解為脫離文學活動、脫離社會現實,它不應該是隔絕于現實的象牙塔。它需要祛魅、去蔽,更需要敞亮我們人類群體心中所向往的理想化的生活。

筆者在國內外多種場合一再提倡有似于王蒙的“學者作家化、作家學者化,打通學院派與生活派的壁壘”之類觀點姚朝文.文學研究泛文化現象批判 [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 2.,但毋庸諱言,文學研究畢竟與文學創作活動不同。就本性而言,文學是超然于現實中具體的實用功利之外的“入世”,具有其特定的獨立自主性。但“文學本身”從頭到腳的每個毛孔、每個細胞都承載或折射著人類社會中的經驗、體驗、感悟、風俗、民心,就如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大陸文學研究界的主流傾向那樣,想讓文學封閉為審美烏托邦的自律,就實際情況言之,確乎頗有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吧。文學研究的觸角到底應該伸展到哪里?應該說,文學研究是對各種文學現象與文學活動(包括創作、鑒賞、制作、傳播、管理等方方面面)的研究。因此,我們既不能因循一元論、二元對立、本質主義和宏大敘事,也需要對審美烏托邦、形式主義、相對主義、虛無主義乃至怎么理解都行的文學觀保持足夠的警覺。

本書的任務是對于當前中國大陸文學研究界有關文學研究與文化批評現象的各類研究成果做出梳理、分析、評價和再探討。質言之,我們所從事的批判是一種“對研究的研究”之后設研究、對理論的再理論,對批評的再批評,是對文學研究與文化批評學術史的清理與重新估定,考察對象限定在“文學研究界有關文學研究與文化批評現象的各類研究成果”,考察的范圍是“中國大陸的文學研究界”,考察時限設定在從20世紀90年代至進入21世紀的前十年之間,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中晚期到2005年盛夏之間。研究的問題旁涉到由國外引進的理論批評、文化批評、文化研究等現象時,才會對那些相關命題做出簡括而必要的論述;當研究的問題不得不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以前,我們才會力求對那些更早的源頭提要鉤玄。這樣的學術研究積累,比之在當前泥沙俱下的“眾聲喧嘩”中依靠“價值先行”而再度勉為其難地加入一己之“說”,更具有學術研究或學術史的價值。

在當前各家各派紛紛急于表達出自己的聲音以便宣示自己的存在,擔心在話語爆炸的信息時代里被湮沒無聞的時候,“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古人格言猶可垂訓當世。與其眼熱心煩、跳大神、趕集一般地參與各種論爭熱點和喧嘩新潮,還真不如靜下心來,細心搜集、閱讀、整理、分析、比較在有關主要問題和關鍵點上,各家各派是如何研究和論爭、論證的,爬梳文脈、清理思路、沙里揀金,尋弋出各派文學論爭熱點背后的學科生長流變、嬗替,發現各自有助于學術積累、學術進步的因素,澄清各自遮蔽、忽視的理路、死角,擠壓出學術泡沫,梳理、比較各自的貢獻與不足,彌補、修繕而整理出一個力求較為完整、合理、充實的研究理路、方法、視界,展現出現階段文學研究與文化批評界的成長路碑,則可以對文學研究的后續學術發展,提供一個文獻的索引、階段性成果的匯集、經驗教訓的某種總結、研究理路與方法的一種標識,研究進展的一個參照文本……

這種鬧中求靜的學術清理,這種甘于寂寞中坐穩冷板凳的研究方式,注定了研究進展的煩瑣、枯寂、緩慢,是在淡泊、冷清中看取滾滾紅塵中“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澄懷凈慮、明心見性”。

只有在這樣的生命境遇下,我們才有可能做到把生命融入學術之中。學術就是一個學者的生命存在方式,如果一位學者、一個學術群體、一批志同道合的學人,能夠沉潛下來,專心致志于此事業,他就可以把他們一生的生命意義完全投入到特定的學術研究事業中而甘之如飴、無怨無悔!如果我們當代學人具備了這樣的時代條件和如此“不可為而為之”的心態,他的研究課題又是有利于人類或民族生生的深層次思考,他能篤定心態,以滿腔的熱忱激勵自己,以嚴格的學術規范要求自己,他又能“甘坐板凳十年冷”,數十年如一日地用自己的學術思考來為民族的發展而“回顧”、而“憂患”、而“前瞻”……其學術就可能比那些熱衷于為了現實的實用功力(如職稱、權力、獎金、名氣、頭銜)而去“快速出擊”“速見成效”“吹糠見米”的“學術炒作”要來得精純許多。在這眾語喧嘩,甚至佯狂叫囂的文壇名利場,上述努力,即便不是公認的學術情懷,也可以標識一種學術研究的路標、態度和價值選擇,即便愚笨之至,亦可為人、為己立一個腳印。這也算文學研究的一種價值吧。此種追求,需至誠、至精、至純的修為,需要克服紅塵往事的羈絆,需要超越兒女情長的羈縻,亦當超脫凡塵之內功名利祿、青史留名的誘惑。筆者實乃俗子愚夫,駑鈍之至,唯肯付出笨拙之勞,在他人悟性高超、風云際會又能速見成效之時,尚肯守拙數十年,退入茅棚陋舍,啃這些耗時費力、聚訟紛紜而不能“多快好省”,因而也不再被功利至上的“學界追星族”們持續青睞的研究課題。好在此種學術不是為了時尚而寫作,不是做“敲門磚”去承仰鼻息,也未必是一心為飯碗計的稻粱謀。數一數數十年來凋落的青絲,通宵達旦的結果是早生華發、老之將至。放棄了多少應酬、儀式、禮節、親情、游覽、賞光、倚重、喝彩……退居陋室、埋首資料館,反復做田野調查獲取第一手資料,低頭在電腦前二十余年夜以繼日地寫作。“只問耕耘,不問收獲”,這句名言誠然不錯。但是,真的要在躬行數十年之后,方始品出個中三昧!

文學研究與文化批評,在中國古代是比較圓融地相互交匯著的。中國古代的文學觀念與我們“五四”以來分類明確的純文學觀念大不相同,它是一種大文學或泛文學觀念。其不足早已被新文學倡導者們痛詆了個夠。于是,在20世紀的文學轉型中我們一直在延續著“五四”以來文學觀念的衍變樣式。可是,“五四”以來的文學觀念基本上采用的是西方19世紀中晚期的觀念。當西方的現代派、后現代派文學一再顛覆先前的文學觀念時,我們又感到了自己新文學觀念的“老不中用”,無法與“世界最前沿”的發展同步共振、齊力前驅。于是,本來水乳交融的文學與文化,現在竟然對立起來。更令人擔憂的是,相當一些從文學批評轉向文化研究的人,把文學視為明日黃花,他們逃離文學而去擁抱“文化”新歡。這種價值選擇本來也是一種可供嘗試的探索,其間充斥著得失、利弊、因革,乃至研究者身份、價值、立場與觀念的復雜狀態。這些問題非常值得平心靜氣地加以發掘、梳理、評估、再度開發。但現在,對“文化”的界定遠超過一萬種之多。終于出現了一種文化被泛化的偏向,什么都是“文化”。甚至許多反人類基本價值理念與人道天倫的畸形狀態、滅絕人性的特異行為只要一旦冠以“文化”一詞修飾于后,再低劣、再粗俗的東西也都可以冠冕堂皇地成了公眾面前可以不厭其煩而毫無羞赧地大講特講的“文化”。比如什么“行為藝術”“天體運動”“廁所文化”,乃至連語法和邏輯都不通的所謂“下半身寫作”“胸口寫作”之類的隱私曝光熱賣……這種種非文化,甚至反文化的現象,當然也就進入了“文化研究”乃至文學研究的視域。它們獵奇矜異、不同凡響,時或憑標題的驚人耳目贏得“收視率”“上鏡率”“注目率”。但是,當我們沉下心來深究它們的時候卻發現,一而再地以偏執的心態、煽情的筆調重復拷貝,為了眼球經濟而挖空心思制造賣點的暴露隱私的寫作,這些個寫作活動能有多大的文學意義?這樣的文學研究又到底有多大的學術意義?那些大量充斥于“另類”社會生活和亞文化領域中的“意義”里,有多少是可以通過邏輯上的充分且必要的條件可以互逆推理而能夠得到證實或證偽的?經得起這樣的檢驗之后,剩下來的成果里,將會有多少能夠成為相當程度上具有一定可公度性的言說或命題?我們常常聽、說、讀、寫到大量的言說與文章,其中有不少頗具煽動聽眾或讀者情感、情緒之才,但是細加推究,卻發現那些東西其實是一些頗具小聰明的、光怪陸離的“意見”“姿態”“立場”或“偏愛”,卻很難用它們頂替、納入嚴格意義上的學術層面去精審地拷問。于是,我們真的非常迫切地需要掂量一下,在時下“眾語喧嘩”的文壇學界,各種“意見”“姿態”“立場”“身份”“旗號”們,其正面建設的意義和負面破壞的價值究竟如何,嚴肅的學人將不能不反思我們的學術存在、學術意識、學術價值、學術生命等核心問題!

因此,筆者試圖擺脫我國長久以來形成的現代文學觀,又不肯一廂情愿地返回到中國古代的文學觀念里去。希望立足于當下新涌現出的眾多文學新景觀(包括一些“新體”“變體”和“另類”)來重新思考什么是當下狀態以及代表著未來發展趨勢的那種“文學”,然后再從那種新穎而開闊的文學視界出發,看取當前的“文化研究”熱。概括地說,筆者的研究是:先在新潮文化景觀中看取文學,再以開放的文學立場、視角、價值尺度評判當下的當代文化。在做出這種回流互動研究的同時,試圖對一些文學現象做出切實的個案分析。這樣做有兩方面的用意:一方面,是為了和那些耽于體系建構卻“剪裁”“忽略”人類實際境遇的先驗設想、主觀立論、從概念到概念的“價值先行”研究道路相區別,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和層面,老老實實地做一些自己能夠做得出,甚至已經做出一點點特色的研究。有多少積累和水平就做多少研究,占有多少第一手材料就只說多少話,至于此外更大的空間,不是不可以涉獵、推導、猜想——筆者也在多番嘗試去做這種努力,以避免“見樹木而不見森林”——但所有的推導都要極為謹慎小心,要有可靠的語境與文獻兩方面的充分依據;不得不做出判斷時,也盡可能指明適用的條件和范圍,采用特稱判斷或單稱判斷,盡量不用全稱判斷或“全知的上帝敘述視點”。這樣做既是為了尊重事實,也是力求避免在學術上歧途叢生。另一方面,當筆者看到我國大陸許多文學研究者轉向文化研究后,往往是要么翻譯西方最近時期的理論成果或個案分析,要么借用西方新觀念來泛泛地談一些在我國當前社會條件下與文學甚少沾邊的“文化”。而且那個文化既大而無當、無邊無涯,又毫無定性、隨時可圓可扁,令認真到“犯傻氣”的我輩不才學人不知該怎樣著手和他們坐實對案。筆者一直在想,當前正在“熱”頭上的文化研究,如果不能拿出一批扎扎實實的成功個案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并示范于人——供人們鑒賞、批評、揣摩,就很難在當下的中國扎下根來。其實,就思想觀念比前賢的激進程度和創新程度而言,當年,陳獨秀、胡適倡導的“新文學”未必就比梁啟超、黃遵憲的“文學革命”“小說界革命”“詩界革命”卓越到哪里去。如果不是殺出一個魯迅,用《狂人日記》證明“新文學”的“實績”,兩位務虛的理論旗手單憑宣言和那本《嘗試集》之類的打油詩就想把文言文掃出文場,怎么可能呢?所以,提供扎實、深入、厚重的個案實績在當前大陸學界就顯得具有特別的意義,其于人文學術的價值有類于橫渠四句所云“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樣的抱負。

本書稿經多年打磨,并在大學開設的專題課教學中與同行、學生們多番反復研討辯難,許多篇章經歷了二十次反復修改。依據近年來本研究領域的最新態勢,筆者又重新設計了課題的整體框架,更新了研究思路、研究方式,加深了國內外對本課題相關研究的系統梳理與提要鉤玄。筆者堅持一項治學原則:在客觀、準確地陳述各家各派的觀念、學說、理路、方法之后,才可以獲得由我們去“接著說”的資格,力求采用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評審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時留給后人的名言“要以同情的理解”心態去靠近真相。這種“同情的理解”就是研究者先放棄自己的偏好,先去找研究對象自身的合理依據。當研究者完全理解了研究對象之后,再以當代眼光重新做出合情合理的評斷。

在課題的實施過程中,筆者竭力避免兩種傾向:一是只搜集、梳理并復述出準確的文獻材料,不能或不愿加以深入分析、辨別、證偽,僅僅以“信”為能;二是尚未占有盡可能多而信實的材料,就匆忙依據自己的主觀理解、先驗預設出“一得之見”,匆忙宣示自己的學術存在。其實,這樣的“見解”只能說是一種觀點或意見,尚不能稱之為學術。最后證明的結論都只不過是“印證”了在開始證明之前自己就已經先驗地“構想”出來并偏愛有加的觀點。至于這種“預先”構想出來的觀點是否經過反復證明或證偽?其依據是否就像他們所宣稱的符合科學、理性?是否在“一拍腦袋,靈感就來”的情況下被“預先構想”出來?倘若如此,就可以斷定,其立論或學術展開的初始出發點上其實也是非理性的。自己已經無心或有意地違反了理性,卻希望自己后來的工作“理性”起來,與此同時,卻要求別人的研究從始至終嚴格堅持理性,這豈不是有違學術之道?接下來,犯的錯誤自然是已經沿襲了幾十年的斯大林式老套——寧可用理論剪裁現實,也不用現實糾正自己“早先”已經得出來的理論觀念。那么,如何才能夠避免上述兩種學術偏向的“中國式研究”(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教授語)的缺陷呢?筆者認為,應當致力于“實”學+“詩學”的雙向建構!

在這一探索歷程中,由跟蹤國內前沿到跟蹤國際前沿,從跟著人家說到和人家最新的說法展開對話;從反思、檢討當今學術前沿,到發現并自我開辟新的學術生長點;從熱衷國際前沿對話到反省中思考為中國大陸文學的發展提出有學理依據的策略和走向;最后確定為“對當前中國大陸文學與文化批評的(梳理、考辨、探淵、分析、論爭)”之研究,也就是說,本課題的研究對象不是當前發生的文學現象界,而是“對文學現象界已經做出的研究成果”的后設研究。本課題梳理了對文學研究做出泛文化研究取向的開端、展開、國內外資源,就中國大陸對文學進行泛文化研究中各家、各學派學術思想的精華加以提要鉤玄,臚列出泛文化研究中各個研究派別之間的論爭之后,做出我們的學術批判。在學術批判之后,又提出我們對這種研究的反思。然后,筆者將文學研究界出現的泛文化趨向概括出四項具有可公度性的共識:擴大學科視野,消解傳統學科界域,面臨重大缺失,擁有克服缺失的前景。最后概括出拓展與深化文學研究的兩個方向轉型和三個重大轉變。有些問題其實是歷時十余年堅持不輟的課題的進一步的推進,有些問題卻是完全陌生的。這里有更新中蟬蛻的苦痛,也有身處峭壁懸崖的誠惶誠恐!

本書原來的指導思想是,突破學術研究常規所形成的平穩厚重、古板僵硬,敘述的語言試圖飄逸靈動一些,話語也鋒芒畢露一些、煽情一些,力求以“深刻的片面”來產生學術的轟動、影響力的飆升和讀者大眾的矚目,以特異來求得一席之地,急惶惶地力爭趕到學術的前沿去對話。筆者提出“六新”座右銘:新命題、新觀念、新思路、新角度、新方法、新材料。但在課題實施中品嘗夠了辛酸苦辣后,現在頗有些返璞歸真的況味了:其實,能了解清楚研究對象實際上究竟怎樣就已經很不錯了,即便有準備地立出新說,這種新說也應該腳踏實地,不能夸奇矜異而與實際或學術規范漸行漸遠。為了新奇出眾而刻意別立新說,那樣偏執的研究動機反倒有可能使我們的研究誤入迷途而偏離實際狀況甚遠。這又常常令我陷入挫敗感和孤苦無為之中。除了“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危機意識外,只有“把學術當作生命存在的方式”視為堅持下去的精神支柱。

鑒于文學與文化批評在努力擴展學科視野、消解傳統學科界限后暴露出的一系列缺失,文學研究必須深入它賴以存身并發展的語境中。為了使文藝理論能夠真正有可能成為一門學科,就要穿透經典文學的語境,深入具有現場性的、民間流動著的表演藝術中去,探究孕育文學的生命之源。在這樣的探究中,需要秉持“從文藝的角度看取文化,再從文化的角度反觀文藝”的研究立場和雙向互逆(充分且必要)的研究視角,來發掘文學研究中的泛文化現象及其引人深思之所在。

筆者堅持認為,文學文本只不過是人生中或文學史上的一個個片段,而非真實的全過程。文學史應該研究的其實是文學真實的流動與寫作的活動。那些民間口頭的、現場表演的東西才是真實的文學藝術史,而那些文人加工后“雅”化的資料文獻、官修欽定本不過是歷史中某些片斷的標記,是被遺忘、忽略、遮蔽或虛構了的偽歷史及其想象。我們需要依據這些“證據”、文物、編年,通過穿透文本的“精神回溯”,重構、激活那些流動在歷史中的記憶姚朝文.經典文學語境與民間化的表演詩學 [J].人文雜志,2005(4): 98.

對于研究者來說,應該持有的態度則是:有多少積累和水平就做多少研究,占有多少第一手材料就只說多少話。至于此外更大的空間,無論是物理空間還是情感空間,不論是記憶場所還是價值判斷的領域,當銘記維特根斯坦的名句——“對于自己不知道的事物應保持沉默”。這樣做既是為了尊重事實,也是力求避免在學術上歧途叢生。學術著作和學術論文是證明或證偽的工作,不是“暢想”——那是文藝隨筆甚至是科幻小說的任務。

考辨的功夫是艱辛寂寞又務必小心謹慎的工作。在做出細致、嚴謹的考辨、梳理之后,筆者以為,解決這些困境的路徑主要有兩種方向轉型和三個重大轉變。兩種方向轉型如下:其一,是在傳統文學理論領域里發掘、突出一系列很有開掘價值而時下的學界較少去關注、較少沉潛下去深入探究的命題。比如,重復、差異、象征、通感、神韻、清空等范疇或術語的內涵,就非常需要深入細致地加以發掘、考辨、整理。傳統的經典文藝學范圍內依然有許多命題尚待開拓而非研究價值不再。其二,將嚴格限定在文本(尤其是書面文本,而且集中研究經典文本)的、傳統意義上的經典詩學轉向文本賴以存在的語境研究。這個語境有文本內的語境,也有文本外的語境。對文學文本的語境研究中,尤其需要加強的是以往的研究中所忽略了的口頭流傳的、現場表演的活文學,將我們的研究重心由傳統意義上的經典詩學轉向非經典詩學:民間的、民俗的、口頭流傳著的文學藝術理論命題。在上述兩種總的方向上做出拓展,將會實現觀念與道路上的三個重大轉變:其一,將意識形態的文學觀念轉向有限而局部的文學理論;其二,將宏大敘事的理論指向轉為非本質主義的主體間性藝術理論指向;其三,將集體化約的藝術理論方式轉為個體間性的文學研究書寫道路。姚朝文.文學研究泛文化現象批判 [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 5.筆者發現,還有其他的道路,但是在可資證明的材料不是十分豐厚的前提下,避免材料和觀點不能充分保持同一,就不在此列出,而留下進一步撰寫單篇論文的空間,留待將來進一步補充本書的筋骨。

倡導完成上述兩個方向轉型、三個重大轉變,將使文學研究的空間面貌發生顯著而十分有意義的變臉和伸展。總括上述三個重大的轉向后,我們至少可以將經典化的文藝理論歸納出如下兩方面的特征:①研究對象的客觀性、實體性、文本性;②理論旨歸的普遍性、同質化(單一性)、一元性。與之相反,非經典的文藝理論的特征將具有如下四個方面的價值指向:①非經典文藝理論的研究對象的非客觀性、非實體性、文本間性;②其理論旨歸的特殊性、異質化(非同質化)、多元開放性;③以對話交往為基礎,克服以自我價值尺度為(唯一)標準去圈定事物。“凡是不合乎我的‘體系’的現象一概裁減掉,符合我的觀念的就多多益善”,這樣以自我為中心、為標尺的思維方式其實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能發現的東西遠不及被自己主觀視野的局限而遮蔽的東西多得多;④非經典文藝理論的建構定位不想重復西方思想史的怪圈——后起的理論一定要推翻前代理論才能確立自己的地位,然后再等著更后起的理論來推翻它,最終僵硬地進入學術史陳列館。非經典文藝理論的建構定位不是一心想推翻經典文藝理論并取而代之,它不是“非此即彼”而主張“亦此亦彼”,是為文學藝術理論乃至文化理論形態的多樣性提供多種可能性。姚朝文.文學生態的扭曲與多樣性的重建——從黃飛鴻功夫電影寶芝林意象看珠三角民眾的心理認同 [J].(美國紐約)中外論壇East West Forum, 2005(1): 42.

我們迫切需要克服文化生態上的“弒父情節”,盡力避免西方文化進化歷程中的致命怪圈——“建立—破壞—新的建立—新的破壞”,其結果是每一套文學觀念都速效而短命。“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彼此遞相步入文化演進歷程之博物館,徒具歷史文物陳列的歷史坐標意義。

本書從“學術界對文學研究的文化批評現象”的角度切入論題,梳理了這一課題的開端、展開、國內外資源,然后從觀念的泛化、態度的遷移(比如,采用“抵抗投降”的方式來捍衛純文學的崇高地位和純潔性、以穿越文學壁壘的方式跳出去研究文化、把學者的身份作為看待彼此是否夠格參與文學論爭的依據、認定思想與學術的分化等)、興起的國際資源等方面分析了發生這種現象的原因和背景,在此基礎上重點梳理了“文學性”位移與其邊界、大眾文化與日常生活審美化的論爭、解構文化研究、藝術人類學、人文精神與新理性、重寫文學史、從文化詩學到經典文學理論,視圖敘事與消費文化理論、文藝生態與批評九類學術論爭,就中國大陸對文學進行泛文化研究中各家、各學派學術思想的精華加以提要鉤玄,臚列出泛文化研究中各個研究派別之間的學術主張與理路。隨后,展開了我們的五項學術批判——研究重心之爭與社會立場的分歧、能否回答新的文藝現象、視圖形式是否凌越了紙媒文字、文藝生態是否可以提供人類中心與科技中心之外的第三種理論支撐、現代性與后現代性是否能成為當下中國有效的言說——以及建立在五項批判基礎上的特定反思(發展的初始階段,移植西方與本土適應的缺乏等)。由這些針對性非常具體而直截了當的反思,順理成章地推論出四項具有共識性和可公度的評判——擴大學科視野的姿態、消解傳統學科界域的努力、面臨的重大缺失、擁有克服缺失的前景(克服缺失的出路至少有三條:第一條是走哈貝馬斯所倡導的溝通、對話、交往行動的道路。第二條則是堅持文學研究的多樣性,堅持文化批評的多樣性。第三條就是彌補彼此知識結構、才情結構的偏失,克服“眼高手低”“說話不腰疼”的積習,倡導“學者作家化,作家學者化”)。以這四大評斷為邏輯支撐,最后指出本課題研究者對文學研究兩種道路和三個重心轉向的設想。

提到評判的可公度性問題,就不能不提及哈貝馬斯所倡導的溝通與對話的交往行動理論。其實,哈貝馬斯的交往對話學說是提供給人類一種新思路,一種新嘗試的可能性。但是,在研究實踐中大多數情況下卻很難做到“雙方都沒有優越性、成見、隱藏的動機和信念”,“杜絕事先構想其目的和結果”(天主教神學家潘尼卡語)。當社會群體分化日益嚴重,甚至到了極端對立的地步,各方為了自己的核心利益而各執己見、不肯相讓時,就會失去彼此溝通的平臺而無法達成“對話”。

文學的理論思想建設不一定非得呈現出體系化特征才顯得“高大上”,理論建設也絕非此一途徑。如果像某些學者那樣,試圖重新將文學的或藝術的理論推向體系化的道路,那么如何避免以一種新的一元獨斷或二元對立取代舊的一元獨斷或二元對立所留下的歷史性荒誕?或者依據同樣陳舊、封閉的思維方式變成另一種“以新代舊”——“換湯不換藥”的“思維循環怪圈”?不要總是覺得不能刻意建構出個像似有“體系感”的東西,就沒有出息、抬不起頭來。

我們可以采取如下的策略在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之間的廣闊地帶形成一種擴展文學研究的新天地——“文化批評”:從中國本土發掘文學與文化批評的案例,西方文化研究理論與中國語境相融合,前現代性、現代性與后現代性在當下中國的共時態層疊,創生出中國式的文學研究的新范疇、新術語去參與國際對話。由此培植人類經驗形態的新生,促進科際知識壁壘的破除,加強新的知識成果的整合,催動新文化形態的“鳳凰涅槃”。這些努力,似乎可以成為比較可公度的共識,激發起關于文學理想圖像的諸多富有共識性的想象。

我們時下里從文學研究的陣地“向外”突圍到文化研究領域的嘗試,大多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跨學科”,常常是“非法逃票”地借用了另一學科的概念術語、方法視角來立竿見影、現炒現賣地充作“解剖刀”,對文學中的一些現象生硬、牽強地動手術。這樣的跨學科不過是多增加了一些言說方式和話語空間,借別的學科也是為了在文學中多顯擺出一些“雜耍”。至于“所借用的學科知識是否被自己正確掌握”這類問題卻并未得到嚴格意義上的自我反省。所借用學科里的那些“正統科班”們是否認可也無暇顧及。看來文化相對主義、絕對放任的自由主義和“愛怎樣都行”的虛無主義,都是破壞多于建設、解構甚于建構的。比較可行的辦法似乎是由研究課題所涉及的相關學科里各自經受過正規嚴格訓練而有一技之長的專家們集合為一個共同的攻關小組。嚴格意義上的“跨學科”建設并不容易,但起碼要比那些文學出身的人從其他學科那里“借用”“拿來”后很快就能夠“得心應手”地操起手術刀的做法,其學科意義的規范性、嚴謹性要高出不少。單方面去快速突擊、“偷師學藝”而“拿來”的手術刀,竟然可以十分自信地“宰割”那些原本有機天然或已經被扭曲閹割的文學,竟然不必為這種尚未取得“中西醫結合門診”執醫資格就去做“宏大敘事”的大手術擔心,竟然不必疑慮可能舊傷未愈又添新恙。這種做法不僅有違“跨學科”的初衷,即便是對提升文學研究的水準、優化文學批評的生態環境和增進藝術心性修養,未必有實質性的助益,徒然炫耀、擺弄出許多生吞活剝的新名詞耍酷、炫人耳目。其實這些所謂的新名詞,也僅僅是文學圈子里的多數人覺得新奇、陌生,對于這些名詞術語所在的那個領域,這不過是基本術語或常識,一點都算不上新奇或陌生。至于拿來什么協同論、系統論、熵定律或當今大熱的區塊鏈、虛擬貨幣等炫酷的名詞嵌入文學批評乃至文化批評的論文、著作里來,能在多大程度上解決文學的固有謎團或文化的當代生存困境,那實在令人可疑。至于操弄這些另一個領域的炫酷名詞寫進文學批評論文中的作者,其自身是否已經準確理解了這些名詞術語,即便準確理解了,又是否正確而有效地運用到了文學身上而且確定無疑用到了該用的地方呢?請這些時尚新潮的弄潮兒們捫心反躬自問幾個為什么。我們說,文化建設倡導反思,但反思者不能把“反思”當作手電筒一樣的武器,只用來照射別人,卻忘了也照射一下自己,通常情況下,“燈下黑”現象是普遍存在的,起勁地照射別人的人,往往忽略了照射自己。這樣一來,他自以為在“替天行道”、為真理驅散黑暗,卻有可能最終發現:別的地方很可能被照亮了或者不怎么黑暗了,可是自己身邊卻成了手電筒最難照射到的地方!

為了使文藝理論能夠真正有可能成為一門學科,就要穿透經典文學的語境,深入到具有現場性的、民間活動著的表演藝術中去,探究孕育文學的生命之源。要實現從傳統經典詩學理論到文藝民間現場活動的表演詩學的轉型,從當代民間依然活動著的藝術形態里嫁接、生長出一種充滿生命活力的口頭流傳、現場表演、即興流動的詩學。那種具有普世性的、以研究文人個體創作中的經典文本為依托、以一元傳統觀念和范疇為圭臬、排斥流行文化、視民間的文藝形式為不入流的經典文藝理論,將轉換為包含有更多非經典文藝在內的總體性詩學。這種“總體性詩學”是指具有部分區域文化特征或被分層的欣賞主體所采納,研究同類群體延續的口傳創作為依托,以交往對話理論為支撐,視民間現場活動為藝術浩瀚母床的總體性詩學。烏托邦式的理想性、普適性文學觀不僅與現代經典之間可能相沖突,而且與口頭文學之間也常常缺乏可公度性。

原初的文學本來是口語傳承的、靈動的活性文學。貴族官僚和文人士大夫們越來越抬高書面的文學,導致文學的口語性、世俗性、靈動性、在場性、音樂性被逐漸剝離、排斥,而語言的文字化、書卷化、經典化、意義過度闡釋化、案頭化逐漸上升為正宗的形態。在廣闊的書面文學領域里,我們幾乎只能見到那些個被當時或后世“捧到”巔峰上的代表性作家、作品,大量屬于坐標系中間值的“常規”文學遭到冷遇。文學被歷代的“實用主義”治學者予取予求地改裝、歪曲、變形。經典化文藝理論的研究對象具有客觀性、實體性、文本性,理論旨歸追求普遍性、同質化(單一性)、一元性,研究者的價值立場則習慣于以偏概全、武斷絕對、唯我獨尊而無視事物的豐富復雜性。與之相反,側重研究民間、民俗、口頭表演文藝形態的、偏重非經典文藝理論的總體性詩學,其研究對象則具有非客觀性、非實體性、文本間性,理論旨歸在于特殊性、異質化(非同質化)、多元開放性,克服以自我價值尺度為(唯一)標準,而致力于建立起一個彼此平等溝通的話語交往平臺。非經典文藝理論的建構定位不是一定要推翻前代理論才可以確立自己,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亦此亦彼”,是為文藝理論乃至文化理論提供多種可能性。

我們需要提倡一種致力于“實”學+“詩學”的雙向建構。為學術理論研究揭橥新的研究視角和領域,有利于回答對生命科學、文藝學乃至文學各自能否真正成為一門學科的質疑。借助有中國民俗價值的文藝現象的深入解剖,能夠從文學與文化的層面,為生命科學大廈的整體建構提供一個側面的有效支撐,形成區別于蘇聯巴赫金式狂歡化的詩學理論、美國哈佛大學“帕里—洛德”口頭詩學之外的,富有中國特色、中國作風、中國氣派、中國話語方式的東方文藝理論形態。

學術永無止境。本書殺青之際,筆者深深體會到這項課題是一塊難啃的骨頭,牽涉面極廣、甚難把握,歧見迭出、難免掛一漏萬,思潮更替甚快,誘人目迷神散,需要持續掘進。

總之,這是一個言猶未盡的缺憾,這是一項未完成的學術探險之旅,這是望見了學術的彼岸世界卻永遠無法企及的巴比塔,是與心中那學術的“上帝”編織心靈感應的海市蜃樓,是在人類精神宇宙的邊緣地帶自我拷問,是把自己的生命和靈魂交給宇宙精神并在其祭壇前所做的一次沒有答案的對話……時不我待,許許多多的遺憾和期許都只能交給下一步新的開始。尤其在這個人文學術精神瘠薄、學術良知淡漠、學術標準時或被棄置一旁或權充擺設,學術氛圍被狹隘偏頗的工具理性意識和急功近利的評價標準所裹挾的當下。

主站蜘蛛池模板: 柯坪县| 青海省| 六枝特区| 招远市| 鸡西市| 梅河口市| 邢台市| 万州区| 依兰县| 碌曲县| 奉化市| 岫岩| 黔江区| 天津市| 汾阳市| 延津县| 门头沟区| 浦江县| 英德市| 云林县| 丰都县| 和林格尔县| 山阳县| 荃湾区| 仁布县| 微博| 锡林郭勒盟| 合作市| 蓬安县| 怀仁县| 淮安市| 龙南县| 贵州省| 富平县| 富蕴县| 柞水县| 湟中县| 天等县| 四川省| 衡水市| 江永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