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充滿無奈,做人難免妥協。昔有高力士妥協,為李白脫鞋,今有我妥協,被師父脫發。頭發是人的第二張臉,如今我的第二張臉沒了。以前我洗了頭照鏡子的時候,覺得自己挺帥,如今“挺帥”掉在地上,和我再無瓜葛。師父瞟了一眼地上,說你的頭發真長、真厚,應該能值個塊兒八毛的。
都說日久見人心,其實日子不久也能見某些人的心——人家就沒想藏著——我上山沒幾天,師父最大的心——摳——便顯露無疑,昭昭如日月。師父的摳是無微不至的、是精雕細琢的、是深謀遠慮的,小到剃下來的頭發茬——他用塑料袋包了做枕頭,遠到幾十年以后——他覺得自己能夠活過虛云禪師,已經把人生規劃到了一百二十歲以后。
師父平時穿一套黑色太極服,原本是純粹而徹底的黑,但因為從來不洗,歷經油污、泥灰的浸染、覆蓋和層層疊加之后反而漸漸發灰,仿佛壞人把壞事做盡之后,以后只能做不那么壞的事了,貌似改邪歸正。太極服既已金盆洗手,師父自然就不能拉它下水,所以洗是絕對不洗的。其實我明白師父的心思,因為我也過過苦日子,如果說師父是老摳的話,那我就是小摳:絕大多數衣服都不是穿破而是洗破的,洗一次就等于折壽一次,不洗的話才能歷久不舊,活到最大壽命。
師父還有一套僧衣,只在外出化緣的時候穿,因為要保持形象、避免邋遢,不得不洗。師父不讓我洗,他親自動手,洗前加少量洗衣液,用溫水泡一個小時,洗時輕輕撫摸,絕不揉搓,并且要心懷慈愛。我總覺得這衣服有一天會成精,開口對師父說“謝謝”,然后留在師父身邊為他洗衣做飯,當牛做馬。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會再寫一部《聊齋續》。
摳門的人偶爾良心發現會變得不那么摳門,師父就犯過一次病——在我剛進廟后給我買了一雙襪子。但他不讓我洗,結果那雙襪子在長期而循環地經受我腳汗的滋潤、風干之后,變得十分硬挺,仿佛紙殼子,擺一個極其詭異的造型,拒絕柔軟,拒絕我腳的進入。如今我把它扔在床下,偶爾會看一眼,在無常中體會恒久,或許我百年之后它仍存在,那它將代表我繼續活下去,遺臭下去。
師父的摳門還體現在節省食物上。我在小廟外邊追螞蚱,師父見了,慢條斯理地說:“為師告訴你一個真理:不要亂動,容易餓。”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我就餓了。師父所謂的“有吃有喝”是定時定量的,吃完一頓飯,如果坐著不動,勉強能撐到下一次飯點兒;稍微活動一下,過一個時辰必定饑腸轆轆,只能忍饑挨餓到下一頓飯的到來。怪不得佛陀要教人打坐呢,指望填不飽肚子的印度底層人民跟著他修行,必須得想個盡量不餓的方法,要不然徒弟餓了,佛陀好意思跟他說“不是你餓了,你根本就不存在(無我)”嗎?
精明如師父是不會白養著一個人的,物盡其用,人也應該盡其才,所以我必須干活。廟小人少,沒多少活可干,彌勒佛像不能老擦,泥胎不比仙體,擦多了容易脫相——我用毛巾蘸水擦過一次,之后他的笑容里就多了些苦澀。師父于是讓我抄經,兩百七十字的《心經》一次抄十遍,抄完他拿去開光,然后普度小鎮居民。以船渡人要收錢,以經度人自然不能免費,我字寫得不錯,挺有賣相,師父會換上僧衣,嘴角含笑裝慈和,不言不語裝深沉,成功冒充高僧大德,騙得小鎮居民慷慨解囊。我問師父這算不算撒謊,其實《心經》沒那么有用。師父說撒謊怎的,然后問我看沒看過《西游記》。我說看過電視劇。師父問,唐僧如果不撒謊,悟空怎么會帶上金箍?我無言以對,深為悟空不值。
至于說我師父到底是不是高僧,我覺得不是,高僧上個茅房會把腿蹲麻了嗎?
“徒兒,快來茅房救我!我站不起來了!”
“我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