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城門外的官道上，沿道密密麻麻栽著一片白梅，在凄冷的冬日之中，銀妝翹姿，風骨俊傲，格外絢爛。

韓天慕來不及駐足欣賞這漫長的梅林，進了官道，他更是一往無前，往城門方向狂奔。

他此時心中甚是焦慮，他甚至一度在懷疑，自己當初上諫讓齊王放了俞江，到底是對是錯，俞江出獄后確是解了牢獄之困，但遠赴石掖，對于已經年過花甲的俞江的來說，似乎又是另一個深淵。

三匹馬在官道上揚起路上陣陣塵土，梅花的香氣一陣陣撲向韓天慕的鼻尖，此是卻只讓他感受到了無盡的苦寒，“梅花香自苦寒來。”可他的苦寒，還會持續多久？

三人緊趕慢趕，終于趕在出征隊伍出城門之后，和俞江迎面碰上。

見到俞江的那一刻，韓天慕感覺時間仿佛凝固，距離上一次見到俞江，已經隔了一年有余。

他翻身下馬，朝浩大的行伍狂奔而去。“義父！”韓天慕大喊到。見到韓天慕沖了過來，俞江也下了馬，笑顏展眉，回到：“天慕，我的好兒子！”

韓天慕甫一摸到俞江的手，便跪在他的面前道：“義父！孩兒對不住您！害您又要去石掖……”說著說著就開始哽咽了起來。

“天慕，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我俞翔震，寧愿戰死殺場，也不要在那列義廷里郁郁寡歡。”

“義父……”看見俞江的時候，韓天慕一時悲從中來，百感交集，這一年里所有的經歷匯成萬千傷悲與情愁，此時他有千言萬語就在喉間，卻只能不停地哽咽，“孩兒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啊……”

孟沖此時下馬，看著韓天慕如此崩潰的情形，簡直與剛剛那個在他面前插科打諢的韓都統，沒有任何關系。“韓天慕，你到底都經歷了些什么啊。”他在心里默默問到。

“天慕，你看著我，聽我說！”俞江頂著韓天慕的雙肩，道：“你從來沒有對不住我！你所做的任何事都對，都算數！”

韓天慕突然爬了起來，道：“義父，我代你去石掖，你留在武都，石掖我也熟悉，你讓我去那邊好不好？”

“天慕！行兵打仗豈能兒戲，你雖然駐軍這么久，但從未擔任指揮，怎可輕易出此妄言？”俞江說到，隨后他將韓天慕從地上扶起，“你在武都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答應義父，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把芷桓找到，不能讓她有絲毫危險。”

甫一聽到“芷桓”兩個字，韓天慕才突然清醒下來，他突然小聲道：“芷桓！義父，羽天翼的圖紙已經落到列義廷手中了，應該不日就會到齊王手中。

俞江先時眉頭一緊，道：“什么？”隨后又突然展顏一笑：“那可是好事啊，天慕，你怎么知道的？”

韓天慕湊近了道：“那日在湖心閣，圖紙本已落入到問天藏劍手中，想必大嫂已經跟父帥說了，但今日，孩兒剛剛得知那搶奪圖紙的問天藏劍，已死于非命，圖紙已落入列義廷之手。”

“那倒是冥冥之中給老夫解圍了啊，哈哈哈哈！”俞江轉念一想，道：“可既然如此，為何齊王不將此事大白于天下？”

“這也正是孩兒弄不明白的地方。”韓天慕說到：“或許……齊王是想讓羽天翼之事，更加隱秘吧，畢竟父帥您剛剛吃了機密泄露的虧的……對了，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既然知道最開始羽天翼交易之事的人并不多，為何機密會泄露，義父認為，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俞江深深嘆了一口氣，他似乎有一肚子話要在此刻傾瀉，此時卻只是說到：“在沒有證據之前，我所做的任何猜測，都不會跟任何人說……”俞江抬頭望向天邊，道：“這大冬天的，怎么武都城里還飛著候鳥，不去南方過冬？”

韓天慕猛地抬眼向高空望去，只見吟龍已從城門前掠過，在他們頭頂不停盤旋。顯然它是之前察覺到了韓天慕情緒崩潰，情形有異，此時正在請示韓天慕是否有危險，是否需要求助或是急救。

韓天慕察覺到了吟龍的蹤跡，情緒逐漸平復后，他從懷中掏出了那個許久未吹奏的牛角塤，緩緩立起身來，對俞江說到：“這塤是當年孩兒去奉京，義父送給我的，今日義父出征，孩兒就以此塤，為義父壯行。”

“好！”

冬日映照在韓天慕的軀體上，勾勒出了一片金黃的光暈，寂靜的城門外，四聲同一音階的堝聲長長響起，低沉，喑啞。

四長嘯，暫隱秘。

吟龍再度盤旋一周后，往武都城的方向飛去。

《采薇》在城門口響起，是韓天慕在奉京的時候，經常吹響的，每每聽到那熟悉的塤聲，他心中便會異常寧靜，聲色清微至遠，感覺自己可以跟著那塤聲，穿越天地，與那白梅相遇，與陣陣梅香融為一體。

微風吹拂著梅林，亦吹動著護衛手中紅色的戰旗，一面面旌旗迎風揚起，那個諾大的“俞”字在風中顯得格外蒼勁颯朗。

人欲揚而塤音沉，林欲靜而風不止，俞江拿出腰音的酒馕，猛地喝了一口，酒順著他的臉龐滴到了大地之上，隨后他跟著塤音唱了起來——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一曲作罷，孟沖心中的疑惑再度生起：韓天慕竟然還通曉音律，不知在那副嬉皮笑臉的皮囊之下，究竟藏有多深的城府。

韓天慕亦取出腰間的酒馕，道：“義父，孩兒為義父壯行，愿義父東行順利，臣在武都等著義父凱旋而歸！”隨即將那一整壺千龍酚一飲而盡，他大步走向威虎團的隊列，用力拔出手中的那把萬沙橫刀，大喊道：“武功軍威！”隊列傳來整齊劃一的回響：“猛虎榮輝！”

……

東行的隊伍浩浩蕩蕩開進了官道，白梅寒香越來越濃烈，俞江聞著那令人沉醉的香味，此時卻越發覺得焦急，他急的不是自己，而是已經深陷武都漩渦的韓天慕。

看著東行的隊列越走越遠，韓天慕內心感覺逐漸空洞，一年未見，見此一面后又是離別，孤獨至此，便是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