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倩兮長發裹著綸巾，眼周烏青，雙手掐腰揚著脖子朝著樹上喊著“小郎君，救了你一命該如何還我？”

葉星月懶仄躺在樹間，銀色長發垂過樹椏。泛白嘴唇上掛著血跡，他嘴角微揚“姑娘，我要如何還你恩情？”

周倩兮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兩如何？”

“嗯？”葉星月未料到她如此直接，他笑著探出頭露出面容“黃金么？”

他的面容線條很柔，淡然氣質猶如一汪清水藏著兩道飛雪，舒朗溫潤。細長眉毛下眼神干凈澄澈。那雙桃花眼斂著笑意，卻帶著幾分玩味兒之意，不經意間流露出出乎意料的媚意。

美人皮，美人骨，世間再難得如此美貌之人。葉星月銀色碎發散在耳邊，幾分漫不經心下藏住一攬星河深邃。

周倩兮蹙眉“那就三十兩總有吧？你長得這樣好看，也是個體面人不至于三十兩都沒有吧？”

“我若沒有，姑娘會把我扔出醫館么？”葉星月嘆氣捂著心口，眼淚汪汪的盯著周倩兮。

天下女子，葉星月并未瞧過哪位能逃得出他的這雙美人計。

周倩兮張大了嘴巴，鼻下溫熱一行鼻血流出。她愣愣擦了擦，反應過來漲紅了臉，氣的直跺腳背過身去“真是丟死人了。”

葉星月咳了幾聲不再逗趣她“姑娘讓我在這里養傷，小可傷養好定然奉上三百兩……”他頓了頓拉長聲音“黃金。”

周倩兮單手捂著鼻子，憔悴的面容上有了幾分神采“一言為定！”

“嗯。”

葉星月只以為她是大霖普通醫館里一位再平凡不過的醫者，于醫館養傷他發現她豈非凡人。

這個女人潛心鉆研的不是醫術，是毒藥。

周倩兮白日治病救人，夜晚配置毒藥以自身試毒，追求一味極致之毒可以幾天幾夜不吃不睡。

人人都有偏執之事，周倩兮偏執的便是如何在她登峰造極的醫學之下研制出除她無人能解的毒藥。

也許在她毒藥作用下，有后來者會以解此毒為目標再超越她的醫術。

葉星月身上的新傷加舊傷有賴她皆痊愈，使得他許久未如此輕松過。他差人取了百兩黃金送與周倩兮，派人尋了一圈并未見到她的身影。

他向來直覺出奇的準，手下之人回稟消息時他便心中直覺大事不好。

葉星月闖入她的藥房在地下藥庫里找到了周倩兮，盛夏時節她周身遍布冰霜，睫毛上掛著冰珠。

這是試毒將自己坑害了？

葉星月翻了一圈是否有解藥，瞧見了小匣子里放了幾顆丹藥，上貼著標簽寫著“康寧丹”三個大字。

這藥匣留在她手邊，丹藥名聽著也不像是毒，總之這種情況葉星月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賭了一把將康寧丹為她服下。

半柱香后，周倩兮大聲喘氣，隨即嘴里吐了一口黑色血液，眼神終于清明起來。

葉星月嘆了口氣“三百兩黃金救了你一命。”

周倩兮用手背擦著額頭上的汗珠，臉色蒼白卻神色癡狂“我的毒成了！”

“我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毒藥，”葉星月感嘆。

周倩兮對除了制毒之外的事物可謂漠不關心，縱然美人在側她也就是最初被驚艷流了鼻血失態，此后也并未將他與普通病人區別開來，全心都搭在制毒之上。

此刻她神采奕奕，笑的燦爛又明朗，握著葉星月的手臂雙目炯炯有神“此毒比鶴頂紅還要毒，服下后若不定期服用解藥，勢必猶如抽筋拔骨，讓人一心求死。”

葉星月含笑望著她，她純粹到極致，世界里只有一件事。和他自小所認識的人都不一樣。

“你要那么多黃金做什么？”葉星月此刻不解，她不像是貪圖富貴錢財的人。

周倩兮拿起琉璃瓶認真同葉星月介紹“我所服用之毒是極寒之毒，我有個猜想，若我再制極烈之毒，二者能否抵消？可我的錢財已全投入此毒之中，我需要百兩黃金去買名貴的毒蟲。”

果然……葉星月無奈搖頭。

“三百兩可夠用？”葉星月問她。

周倩兮想了想“暫時夠用，不過不夠用的話，我再多接診幾個病人便是。”

葉星月瞧著她這般熬下去，怪不得身形越發消瘦。她長得本就不出眾，這般晝夜不休她憔悴的瘆人，快變成了暗夜里的骷髏一般。他無奈嘆氣“把極寒之毒賣給我，你需要多少金銀盡管同我來取。”

“我雖愛毒，可我是醫者，劇毒流入人世間害了無辜之人，那便是我的罪過了，這毒我不賣。”

葉星月抬手起誓“你若信不過我我便立毒誓，若我用此毒坑害無辜之人，我便不得善終。”他說的信誓旦旦，讓人忍不住去信任。

可他慣會騙人，心深不得猜，能在七秦與大霖之間周旋至全身而退，又怎么不拿捏了心思單純的周倩兮。

至于毒誓……葉星月心內苦笑，他從未想過有何善終，橫死街頭留個全尸算是好結局了。

“我知道你在騙我，”周倩兮突然如此說道。

葉星月挑眉，心想只得將此事作罷，可她緊接又問“若給你了這毒能讓你平安過活，我便贈與你也未嘗不可。你同我說句實話，這毒于你可有裨益？”

若得了這毒，葉星月便能緊緊掌握住鴉霜眾人，以后定然不會再出現上次內部之亂危及自身的情況，也有助于他鞏固手中大權。

“有。”葉星月答。

“那便送予你，”周倩兮爽快將琉璃瓶塞到他懷里“解藥的藥方我這就寫給你。”

葉星月握著琉璃瓶還沒緩過神，想到什么忽而低頭一笑，側頭盯著抬筆的周倩兮，難得有人從他身上不求回報。

他又是一聲輕嘆，忽而沒由來的覺得累了。拿著這毒也十分沉重，心知踏出這醫館后，再難得片刻逍遙。

“這毒叫什么名？”周倩兮提著筆問他。

“不如喚作鴉霜，”他淺笑“月落寒鴉散，多方同作霜。”

二人再見面是一年以后，周倩兮街頭義診，便有個白衣公子坐在了她面前伸出了手臂。

周倩兮頭也沒抬搭手斷脈，她蹙眉自言自語“怎么才來看診，你已病入膏肓……”說著她望去，又瞧見了葉星月那張絕美面容。

“我知道，所以死前想再來見你一面。”葉星月含笑“這一年不知周姑娘可時常想起小可？”

周倩兮收回手不作答，葉星月笑瞇瞇湊近她“這一年小可卻難以忘懷周姑娘身姿。”

張口胡來之事，他向來說的真假難辨。

她收回望向別處的目光，坦蕩直視他雙目“我喜歡你。”這是自他走后，她想過若能再見她要同他言明的。

他微瞇了眸，笑的花枝招展。

葉星月握住她的手掌，落下兩字，聲音猶如玉落繁花“等我。”

他一句等我，周倩兮等了他三年。

二人見的第三面，葉星月拖著殘破的身軀笑盈盈問她“要不要同我成親？”

那三年，葉星月如愿脫離鴉聲。那三年，他背棄了七秦，傷害摯友，終得爬過地獄重重來到她的身邊。

葉星月不知道周倩兮于自己為何如此重要，短短三面之緣，他只覺得她就是冥冥之中他的命定之人，因這世上有她，他想活下去，足以原諒去承受這世間所有不公與罪罰。

周倩兮從見到他的第一面她心中便明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危險。她迷戀的不是他的面容，是透過他完美偽裝下深入心底的破碎。

每次在她面前的葉星月都是笑著的，可她腦海里卻是他努力將破碎的自己拼湊起來的模樣。

那畫面清晰的像是真實的畫面一樣，葉星月開心的把一片片碎片收起，拼湊成自己的手，自己的腳……自己的心，然后開心的捧在眾人面前說“瞧，這是我。”

周倩兮對葉星月是一見鐘情，葉星月亦是如此。

葉星月拼了命換來了七年安穩，二人育有一兒一女。

秉燭暗夜行走，路的盡頭不是天亮，又是漫長的沉寂黑夜。

穆璇璣稱帝，七秦再無人掣肘于她。

生活在大霖的葉星月，也終是迎來了穆璇璣。

那日十年難見大雨，一對兒女蜷縮在妻子的懷中。

葉星月在雨中手提長劍擋在屋門之前，身后即是自己一生摯愛與珍視之人，他不會有絲毫畏懼退縮。

穆璇璣撐著一把油紙傘，眼中還是對葉星月的迷戀，她柔聲道“到朕的身邊。”

“穆璇璣，你果然還是如此卑劣，就算我幫你解決了元王夜你還是找了上來，”葉星月冷臉，不肯予她半分和顏悅色。

“可你還是沒有殺了云紅梔，怎地到底還是舍不得？”穆璇璣呵呵笑“你到底愛你這位平平無奇的妻子，還是愛那位天之驕女？終歸愛的不是我。”

葉星月漠然“此番前來，若我同你離開你便會放過我的妻女么？”

“自然不是那么簡單，朕只要你，他們必須死。”穆璇璣狠辣答著，招手派出十幾名殺手沖了上去。

血腥味在雨水內蔓延開來，穆璇璣淡然看著這場戲，葉星月身上被連傷幾刀也不肯退縮。

何必呢……穆璇璣咂舌。她還沒反應過來，身后便有尖銳的利劍抵在她心口“讓她們住手。”

穆璇璣嘲諷笑了抬手讓殺手撤回，她轉回身那抵著她心口的人是元王夜云紅梔的貼身侍衛，元王爺一頭白發坐在屋檐下。

元王爺道“這是大霖，有本王在就算你穆璇璣也動不得他們一家。”

穆璇璣無奈連連搖頭“云紅梔，你是昏了腦子么？你如今這副模樣都是葉星月害得，你倒在護著他。”

葉星月笑出了聲，他一直都知道，就算他要云紅梔的命她也會給。他傷了她，她也不會傷害自己，所以自己才能選擇在大霖定居而不是七秦。

云紅梔和穆璇璣完全不同，一位是極盡高潔之人，一位是卑劣無恥到發指之人。

雙方僵持之下，葉星月也明了拼盡全力也只能全身而退一人。那一人他選擇……自己的妻子。

也是這種想法徹底激怒了穆璇璣“葉星月！你為什么偏偏選了這么一個女人！你若是認為我不如云紅梔也罷，可那么一個女人能給你什么？我是七秦的皇帝，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

“她給我的是一個家，”葉星月將劍搭在脖間懇求元王爺“欠你的我來還，只求保我的妻子全身而退。”

周倩兮推開門將手輕輕搭在他的刀刃之上，葉星月愣了愣反手將她攬入懷里“對不起。”到底還是將她卷入風波之中。

周倩兮雙手輕拍他的背部，只要在她身邊他總能得到從未有過的安心。她安慰著“小郎君，不要哭。”

她向來比他所了解的還要聰慧，這副局面她有第二種破解之法。她知道，他也知道。

“我說過，若有不測你要保的不是我，是我們的兒女，”她握著刀刃緩緩提至心口“就像我們從前商議過的那般，好嗎？”

葉星月雙目猩紅，額頭相抵，他啞著嗓子低聲應了一句“好。”

說罷葉星月將劍親手刺入自己最愛的妻子心口，抱著她淋了一場此生都未遭遇過的大雨。

雙方立即動手，拼死一搏，注定元王爺只能帶一人全身而退。

元王爺來到葉星月身邊“和我走。”

“我的小女兒喚作葉云霽，你帶她離開，”葉星月哽咽道“一定要帶走云霽。”

元王爺不解為何他反復強調帶走葉云霽，可當她望向屋內，昏暗的燭光下那滿臉淚痕被哥哥抱在懷里的女孩兒長著一張與云笙一模一樣的面容，她心中頓時澄明。

把葉云霽帶回大霖，礙著云笙的身份，穆璇璣也不敢妄動葉云霽。

只能帶走一人，而那男孩兒……那個孩子長得極為像葉星月，元王爺那一刻心中想過了很多。最終還是再次承認，葉星月心思縝密，為一雙兒女想好了退路。

“再被你利用這一遭……我也認了，葉星月，這是最后一次，”她說過了很多遍最后一次，元王爺也知這次絕不是最后一次。

“帶著她走吧，紅梔，謝謝。”葉星月深深的望著元王爺，她闔眸咽下言語頭也不回的帶著葉云霽離開“活下去。”

葉星月與葉衾良落入穆璇璣手里，葉衾良被打暈。

穆璇璣本是欲將葉衾良也就地斬殺，可他偏偏像極了葉星月小時候的模樣。

穆璇璣猶豫了，因為那個年紀的葉星月身邊沒有云紅梔，也沒有周倩兮，只有她。

“放過葉衾良，你要的我都給。”葉星月放下劍悠悠對著穆璇璣跪下。

穆璇璣十分滿意葉星月的態度，高傲如他，不曾對任何人低下頭，此刻跪在自己面前她心里說不出來的愉快。

她也知道，他是在求她，可自己要殺了葉衾良后葉星月身邊再無掣肘他的掛念，思來想去只能留那孩子一命。

穆璇璣蹲下身吻著葉星月，手緊攥住他的細長脖頸“給我個孩子。”

穆璇璣在幻想，也許葉星月并不愛周倩兮，只是因為他恰好想逃離鴉聲的生活，她恰好出現為他生了一對兒女，他這才對她有所不同選擇了她。

如果自己有有葉星月的孩子，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替代周倩兮了？自己便是他心底最不同的那個人，她越想越瘋魔，偏執一生。

葉星月帶著葉衾良茍活于世，對穆璇璣的擺布言聽計從。

葉衾良什么都記得，偏裝的瞞天過海將往事忘卻。他討好穆璇璣，一口一聲喚著她“母親。”

每一聲都惡心的葉衾良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頭，而在一聲聲母親的呼喚中，穆璇璣便自我欺騙當成了周倩兮。

那七年，穆璇璣理所當然的視作她與葉星月最恩愛的七年。穆璇璣不再提防葉衾良，由得他與穆暐一同長大，將他也看做自己的兒子，這樣她就真正成為了周倩兮。

葉衾良每年都有穆璇璣為他慶賀生辰。她以為葉衾良不記得，便將每年周倩兮的祭日當作葉衾良的生辰。讓他在生母祭日那日，笑的最為開心。

葉衾良一筆一筆都記得，從未曾忘卻。

葉衾良十八歲真正生辰之日，葉星月在他眼前放了一把大火，將自己燃燒成灰燼尸骨無存。

葉衾良自母親死后，從未得到父親一點憐愛。因著自己母親之死，父親便將那一份恨意也轉嫁到他身上。

可葉星月之死讓他徹底認識到，此后身邊再無牽掛。

葉衾良也怨恨父親，既然早已決定死在自己十八歲之日，為何前十幾年要折磨著他，讓自己親手殺了朋友，經歷身心之痛成為歡閣的主人？

他恨父親，所以他拋棄父親延續下來的仇恨，他不同穆璇璣報仇反而是逃離到大霖，妄想將前塵舊事埋葬。

直至再遇云笙，他方理解，父親何以因為母親癡狂一生，自己又該如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