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孫子從中國巡視回來的兩周后，用真二的名義完成的中國子公司整改計劃放到了上川岡弼的案頭，與此同時，真二接受的財經專訪，由于內容過于搞笑，電視臺決定不在固定單元播出，改為網站在線播放了。

并沒有人告訴上川岡弼訪問的事情，但他習慣性每天瀏覽網上的新聞，【兔兔瑪麗的快樂法寶】這一醒目的標題讓他忍不住點了進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他的兒子，天真爛漫地坐在一堆花草鋪成的王座上，侃侃而談他對自家公司的【會長寶訓】的認識。

“你知道洗腦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嗎？我們公司常用洗腦這樣的概念，來形容獲得重生的幸福，現代人缺乏使命感，而個人崇拜能賦予你使命感，當你無限相信一個人之后，你才能對自己從事的事業產生宿命的認知。這個世界有太多迷途的羔羊，你可以去念圣經，當然，你也可以去讀讀我們家的【會長寶訓】，你會豁然開朗，發現人生的真諦。”

上川真二唾沫橫飛地開始念誦和分解注釋【會長寶訓】里的神話故事，視頻的彈幕上，則被嘲笑的評論匯成了歡樂的海洋。

“一天不讀會長寶訓，就吃不下飯，拉不出屎，看到女人也沒反應。“

“讀了會長寶訓，吃嘛嘛香，腰圍肥了，個子也長高了。“

“這人像不像哆啦A夢啊，還穿了件藍色的毛衣，超搞笑啊。“

“傻頭傻腦的，一看就是中二病的老年患者。“

“什么【會長寶訓】，我還【葵花寶典】呢，話說學他們家寶訓要先自宮嗎？“

“要先切鼻子。“

“要先切腦子吧，切了去洗，這個公司不是有洗腦部的嗎？“

“來晚了沒聽到，看評論還以為是洗頭，想說這賣襪子的跟洗頭有什么關系，難道還要洗了頭穿襪子嗎？”

“不是應該洗腳后才穿襪子嗎？‘

“每次穿襪子都要洗腳嗎？“

“為什么一直討論洗腳？又不是足浴廣告。“

“還說什么會長不想賣1000日元三雙的襪子，是批發商和員工強烈要求才賣，我信你個鬼，這個老頭壞得很，又想賺日幣，又想立牌坊。”

“我就是進來看看評論的，果然是快樂的法寶。”

上川岡弼看到這里，已經氣得不行，啪地關上電腦，一推手，將電腦掃出辦公桌，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叫我孫子過來。“上川岡弼按著對講機吩咐秘書道，過了一會，秘書回報”：我孫子常務不在辦公室，他在寶訓講解堂準備新春特別演講的現場布置，已經通知他過來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上川岡弼憤憤地說，起身搖搖晃晃朝外面走去，剛走到走廊里，痛風似乎又發作了起來，腳痛到不能行走，于是靠著墻壁角落，想要打電話叫人，這時一群年輕職員，一邊走到電梯旁，一邊捧著一個IPAD在看視頻，不時發出嗤嗤的笑聲。

一個說“：咱們這位副總，應該去說相聲，這個采訪，很滑稽啊有沒有？”

另一個說“：你別笑了，你【會長寶訓】三級考試過了沒有？再不過就會打發到店鋪去勞動改造了。”

一個干癟的中年人走了過來，斥責他們道“：你們還沒有上去啊？寶訓講堂那里等著人幫手呢，快去快去，在這里看什么視頻這么入迷？”

年輕人說“：我們在看副會長的采訪啊，大槻經理，你看過了沒有？”

來人正是財務部的萬年經理大槻望八，他四下看看，未見旁人，于是用手攏著嘴巴，假裝神秘地說“：看過了，你們不覺得副會長跟吃了藥一樣嗎？”

“吃藥？副會長吃藥了嗎？”年輕職員問。

大槻哼哼冷笑道“：不就是每天被我孫子常務喂藥咯，他沒治了，不吃藥死路一條，你們幾個，精神一點，不要也跟吃藥一樣，快點快點，上去上去。”

電梯來了，幾個人嘩啦啦地上了電梯，去樓上的會堂幫忙去了。

角落里的上川岡弼，痛的雙眼飆淚，心里更是被撕扯似的很不舒服，他轉了個身，忍著關節的疼痛，朝兒子的辦公室慢慢走了過去。

上川真二不在辦公室，連秘書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上川岡弼一把推了進去，只見碩大的辦公室里，辦公桌上，茶幾上，地上都堆滿了文件夾和打印出來的A4紙，一邊的玻璃柜里，雖然還擺放著圣經，顯然已經蒙塵了。

“好在，你還是用心在工作上的。”上川真二看著滿桌滿地的資料，欣慰地自言自語道，他在沙發里坐了下來，彎腰順手撿起一個文件夾，打開一看。

“論【會長寶訓】第三章第四節和東南亞海嘯的天然聯系”

“什么這是？‘上川岡弼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匆翻看了一下，洋洋灑灑十幾萬字的內容，居然真的是在研究寶訓里的某個段落和海嘯發生之間牽強附會的關系！

上川岡弼又拿起一本：“【會長寶訓】越讀越歡樂的奧秘“

再拿起一本“：【會長寶訓】正著讀反著讀，怎么讀都有意義“

“【會長寶訓】320次讀后記“

“如何讓【會長寶訓】永世流芳“

……………………

上川岡弼感到眼前一陣暈眩，骨頭更加痛徹心扉。

二十年前，公司慢慢成長，有了一定的規模，曾經跟著他打拼天下的老部下們，卻還象兄弟一樣和他相處，隨隨便便，沒有規矩，他內心不喜歡，又不知道如何來立威。

上川夫人就給他出了一個主意，把那些了解你的部下集中起來，給他們一個編撰社史的任務吧，讓他們在編寫的過程中，甘心情愿，自發將你美化成天命之人，然后，讓公司上下反復誦讀，形成條件反射，那么大家就會從潛意識里對你敬畏，崇拜了。

七位高管，被送到某個酒店關了起來，日夜編寫兔兔瑪麗社史，上川夫人親自督陣，每天變著花樣給大家做好吃的，每個章節夫人都先讀一次，提出改進意見，在夫人的耳提面命，明示暗示下，社史初見雛形。

整整用了七個月的時間，封閉寫史的結果是，當上川岡弼再見到那些不知進退的部下時，他們好像改頭換面，變成另外一個樣子，他們對他恭敬起來，并且自然而然地言聽計從。

“這一本社史要叫什么名字好呢？”上川岡弼滿意地翻看著最后定稿，問大家。

“兔兔瑪麗發家史？”

“俗氣，不如叫兔兔瑪麗成長的道路”

“太長了，不能朗朗上口”

“社史最主要的內容是歌頌會長的個人功績，沒有會長，就沒有這個公司，也就沒有我們老哥幾個的事了，不如叫做會長的光芒吧？”

“我看啊，“會長夫人提案道”：這本書對大家的行為和思想都有很大的教育作用，不如就叫做社長寶訓，好嗎？“

上川岡弼露出滿意的笑容，大家也交口稱贊，社史小冊子，最后就定名為了【社長寶訓】，為了給寶訓的產生抹上神話色彩，把7個月的編撰過程謊稱到7年。

一開始，上川只要求在每月例會上，讓大家挑選一個章節來誦讀，后來發展到每一天的朝禮，由全體員工輪流誦讀，最后到了我孫子上臺，更是大刀闊斧直接把社長寶訓演變為高于一切的圣經。

上川岡弼的本意，是用【會長寶訓】來麻醉自己的員工，弱化他們的個體意識，讓他們對他產生仰慕，乃至摩拜，從而控制住他們的靈魂。

說白了，是上川岡弼用來愚民的武器。

誰承想，竟然有人拿著寶訓做工具，反過來把他的獨子變成一個瘋子……

“我絕不會放過你！我孫子！”上川岡弼手腳無力，他哆哆嗦嗦努力站起來，踩著真二的寶訓研究文獻堆，走出了辦公室，搭電梯來到寶訓講解堂。

講解堂里張燈結彩，一些員工在搬椅子發材料，還有一些在測試燈光和話筒。

我孫子和真二都在會堂里，正站在舞臺下講話，我孫子不知道在向真二囑咐著什么，真二一直笑呵呵地點頭，看見上川岡弼進來，眾人紛紛停下手頭的工作，問好行禮。

我孫子推了推真二的胳膊，兩個人一前一后跑過來，向上川岡弼鞠躬道“：會長，下午好，您怎么來了？‘

上川岡弼死死地盯著我孫子，冷冷地說“：我孫子，你辛苦了。”

上川岡弼的語氣讓我孫子想起來一年前，經營計劃發表會的那個晚上，在居酒屋，同樣的眼神，同樣的口氣，同樣的一句“你辛苦了。”是對著日野天真說的。

不擅長表揚和恭維，不擅長說“你辛苦了“的會長，每次說這句話都讓人毛骨悚然。

我孫子尬笑道“：不不，為了副會長成功完成新春特別講演，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上川岡弼又把同樣冷漠的眼神轉向兒子，語調平直地問“：你到網站去講會長寶訓了嗎？“

真二大喜，笑著說“：會長，您看了我的講演嗎？那個網站是電視臺的網站，定番的觀眾都有幾百萬啊。我的講演點擊率特別高，大家都說我的講演很有水平呢。哈哈，剛才，喏，大槻望八他們幾個，都在夸獎我，說我講到他們的心靈深處去了。“

上川岡弼強忍怒火，突然發問道“：昨天的業績是多少？“

真二摸著腦袋說“：昨天還沒播呢，今天才播的，今天的點擊量是……“

我孫子忙撞了一把真二，提醒道“：會長是問，昨天的業績是多少，日本地區是614萬4千，會長。“

上川岡弼又問“：那預算比和前年比分別是多少？我孫子住口，真二你來回答。“

“是……是……128%和138%？“

上川岡弼鐵板著臉“我孫子你說。“

“是89%和101%“

上川倒退了一步，真二和我孫子忙將他扶住了。

真二著急地說“：會長，父親，你是不是痛風又犯了，你快坐下，我去拿藥。“

上川岡弼一把拉住他，正色地問“：真二，你說，中國子公司整改計劃，是你寫的嗎？“

真二猶豫了片刻，輕聲道“：是啊，是我寫的啊。“

上川岡弼語氣加重，又問了一次“：到底是不是你寫的？說實話。“

真二吞吞吐吐地說“：我忙著寫采訪稿，計劃是我孫子，嗯，和我兩個人，我們一起寫的，我授意，他執筆。“

上川岡弼推開真二，無力地說“：出去，帶上那些員工，統統出去，我有話問我孫子。“

真二向我孫子看去，我孫子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他這才揮著手，把布置會場的一眾人等一起帶出了講演堂。

上川岡弼有氣無力地半躺在椅子上，向我孫子道“：我再問一次，中國子公司的整改計劃……“

“是我寫的。“我孫子直接打斷上川岡弼，冷冷地說”：是我一個人寫的，不止這個計劃，一年來，所有真二的提案和計劃，都是我寫的，跟真二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你……你……“上川岡弼被我孫子的氣勢沖擊到五臟六腑都開始疼痛了”：你竟敢……“

我孫子哈哈笑道“：會長為什么生氣？你不是想聽真話嗎？其實你的心里應該很清楚，真二是什么貨色，他寫得出來嗎？他的腦瓜里，只有一團漿糊，啊，也不是，還有一大堆，一大堆，一大堆的……會長寶訓。”

上川岡弼怒道“：你怎么敢這樣戲弄真二！”

“戲弄？”我孫子笑道“：我費勁了心思，只想讓真二高興，他玩得多高興啊，比在教堂的時候開心一百倍，他在教堂傳道，底下的人還會打瞌睡，說廢話，無視他，可他在公司里傳道，大家都正襟危坐，全神貫注，沒有一個人敢走神，大家默默地記著筆記，仰望著他，一個一個都象嗷嗷待哺的雛鳥，那種被需求，被仰慕的感覺有多好，你是知道的呀，就跟一個開演唱會的大明星一模一樣的啊。你不是也很沉迷嗎？怎么就不讓真二享受享受呢。”

上川岡弼罵道“：你這個混賬，一開始就不安好心，你也想學日野窺覷我的王座嗎？”

“王座？”我孫子皺了皺眉頭，戲謔地說“：微臣不敢。我不是日野，我很清楚那是你家的玩意兒，所以我只要做真二身邊的一條走狗就好了。“

上川岡弼惡狠狠地說“：我現在就把你趕出去，讓你做一條喪家之犬。“

我孫子笑道“：走狗的精彩之處，是一個走字，哪里有狗糧，就朝哪里走，既然你不需要我，我也不賴在你家，你知道嗎？你兒子真二在網上被萬人恥笑的同時，我的郵件箱里收到了多少封邀請函嗎？托真二的福，我已經是日本有名的企業文化建設大師了。世上不缺你這種自以為是王的小業主，世上缺的是我這樣為主人著想的一流走狗。“

“滾，現在就給我滾。“上川岡弼叫囂著。

我孫子微笑著，拍了拍上川岡弼的肩頭“：我滾，你多保重，這個會場我就交給你了，你想想是不是要讓真二繼續完成新春的特別演講，一個服了毒的人，突然說不讓他吃了，不知道會不會死呢？別忘了，會長寶訓這劑毒藥，可是你親手配制的。“

哈哈大笑的我孫子，在上川岡弼的呻吟聲中走向會場外，在走出幾步后，又突然回過頭，神情嚴肅地問上川“：會長，話說，你是真心要讓真二接班的嗎？怎么我連一絲一毫你要放權的跡象都看不出來呢？你是只想讓他做接班人，而不是接班的人吧？哈哈哈……“

上川岡弼又恨又痛，背過身不理睬，迷迷糊糊里，我孫子終于走得沒影了，過了一會兒，真二領著幾個干部又跑了進來，真二慌張地報告道“：會長，我孫子離職了。“

上川岡弼說“；我知道，真二你聽著，馬上聯系各大報社，刊登向我孫子問責的律師函。“

“質問他什么？不要了，會長，一定是你罵了他，他一時生氣才走的，我們還是把他叫回來吧，他真的特別能幫我的手。沒有他，我該怎么辦啊？”

上川岡弼訓斥道“：你別再犯傻了，我絕對不會讓他再接近你了，你要發函質問他，瀆職，不忠，能力低下，給公司帶來巨大的損失。如果他反過來告你誣陷，你就只管跟他打官司，有多久打多久，我要搞臭這個壞東西，讓他再也找不到任何雇傭他的主人。”

真二看父親咬牙切齒的樣子，一時不敢頂撞，只是呆呆地站著，不發一語。

真二身后探出一個仿佛被門撞凹的腦袋，焦慮中又似乎略帶幸災樂禍地報告道“：那個，會長，我孫子常務，啊，不，那個混蛋我孫子，他讓我轉告會長，中國子公司今天早上報告，管理部的高級經理，入江孝愁，不見了。”

“不見了？這是什么意思？你是誰？怎么哪兒都有你的影子晃來晃去啊？”

“我是財務部的經理大槻望八啊，會長，我就是愛八卦，哦，不，不，我就是熱心公司的事情，我孫子只是說，入江不見了。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

上川岡弼不耐煩地站起來，隨手指著大槻望八說“：從現在開始，你就是中國子公司管理部的臨時代理部長，到中國去，去搞清楚了回來報告我。”

大槻喜出望外，尖叫著跳了起來“：會長萬歲，會長萬歲，我會粉身碎骨給您弄清楚，搞明白的。”

上川站起來，要走出去，真二哭喪著臉，拉住父親的衣角，委屈地問“：那新春特別講演呢？還做嗎？誰來幫我？”

上川很想給他一個耳光，但是手抬起來了，卻變成在他的臉上輕輕撫過，剛才我孫子問我什么來著？你是真心要讓真二接班的嗎？是啊，我是真心的嗎？如果真二是一個能干，機警的孩子，我會恐懼嗎？我還會向著全世界毫無顧忌地大聲說，公司是留給真二的嗎？真二回來的這些日子，真正讓我焦慮的是真二的不成器，還是自己退休時日的接近呢？

也許真二的遲鈍，木訥，碌碌無為，才正是我所希望的。

“做的啊，特別講演。”上川岡弼慈祥地說“：真二準備了這么久，當然要做。就讓那個人，什么王八來著？讓他去中國之前先幫你，他看上去很適合做這種事情，父親會期待親耳聽你現場演講【會長寶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