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谷桑，你倒是說說看，我對肖百聯還不夠好嗎？他在物流組的時候，我一直讓他坐在我的身邊，關注他的成長，雖然是平移，可是讓他去DB，也是給他一個升職的機會，誰知道他把我罵了一通之后，就跑到日本去了，有人說他在高尾山賣瓶子，多么丟人現眼啊，好好的襪子不賣，去賣瓶子，你說他怎么想的？現在DB群龍無首，店鋪里沒有貨賣，倉庫里卻堆積如山，除了請大谷桑出馬，救公司于水火之中，我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大谷桑，拜托，你頂兩個月就好，后任的出向經理一定會來的。以大谷桑的能力，順帶著就把DB的活兒干了，是吧？”

大谷端佳子神情恍惚地看著入江孝愁在會議桌對面絮絮叨叨，話說入江這個人，怎么越長越像老太太呢？

對于入江，大谷一百個看不上眼，隨風倒的個性，胡思亂想的習慣，一有風吹草動就縮在龜殼里頭，瑟瑟發抖的鬼樣子，哪里有大和民族剛毅男人的風范？

入江就連我的一個腳趾頭也比不上。

大谷這樣想。但是這個連腳趾頭也不如的男人，居然就在總經理換屆的當口，搖身一變，成了副總經理了，自己呢？郭樂琦離職后，接受了她的全部工作，現在還要把DB的爛攤子也塞過來，可惡的是，自己還沒有立場推卻。工作倍增，職位和薪水卻紋絲不動，這幾年在兔兔瑪麗，除了年紀之外，什么也沒有漲過。

多年的對手郭樂琦離開了，本來不是應該高興的嗎？終于沒有人在眼前晃來晃去，說些云山霧罩的話惡心我了，再也沒有人敢質疑我的工作毫無價值了，然而為什么，心里只感到寂寞和失落？

嗯，一定是因為郭樂琦一走，自己就成了公司最年長的女性職員。如果再聽到人家在茶水間或廁所小聲議論那個討厭的老太婆時，就不需要猜是自己還是郭樂琦，他們說的只可能是自己了。

大谷從會議室出來，就直接回到自己的座位，吩咐手下夏巒高，到DB去，把五寶留下的那個電腦拿過來。順便叫步福澤過來，跟自己詳細說明一下工作的流程。

步福澤屁顛屁顛地過來了，點頭哈腰，大谷一直沉著臉，步福澤把五寶的電腦放在大谷的辦公桌上，諂媚地說“：大谷室長，入江副總跟我說了，全力配合您，您有什么問題，只管問我，五寶桑之前的文件都在這里面，還有前些日子肖主管做的總結和報告也在里面，您一邊看，我一邊給您解釋?！?

步福澤這樣恭敬，大谷也知道不是因為自己的地位真的很高，公司里有黑面大谷的綽號，說大谷不會笑，逮著誰就投訴誰，什么打招呼聲音不響亮啊，做操不認真啊，笑容不親切啊，開會的時候把手托著頭啦，等等等等，公司里就沒有不被大谷投訴過的人，且大谷的投訴是沒完沒了，不依不饒的，大有致人于死地的意圖，由于大谷的投訴而丟了飯碗，被苦逼的員工也不是一兩個，所以大家不是怕大谷官大，是怕大谷投訴。

大谷讓步福澤侍立在側，打開電腦，電腦屏幕的下方，貼著一張黃色的標簽。

資產名稱：辦公室筆記本電腦

資產編號：12192425

資產使用者：DB五寶修二郎

看到五寶的名字，大谷不由得感慨起來，五寶真是幸運啊，遇到了印度的總經理度室格門，飛上枝頭變鳳凰，人生從此就開掛了。

哎，自己也曾經有一個這樣的知音，早知今日，當初我不該跟著大家一起，在會長面前說了渡邊總經理的壞話。

隨著最信賴她和一路都為她遮風擋雨的渡邊木吾人的退休，大谷在公司如同斷線風箏，本來大谷就是渡邊介紹進入公司的。失去了渡邊，如千里馬失去了伯樂，大谷還能是之前呼風喚雨的大谷嗎？

曾經在某個大手商貿公司共事多年的渡邊和大谷，對于經營理念的認識異常一致，所以，那家公司轟然倒閉之后，渡邊就找到迷失了方向，抱著兒子坐在公園發呆的大谷，邀請她一起去兔兔瑪麗東山再起，渡邊需要親信的部下，大谷需要工作給予的安心感，二人一拍即合，過檔到了兔兔瑪麗。

第一次面試，大谷特意把兔兔瑪麗的歷史做了詳細地研究，也聆聽了渡邊對她的耳提面命，穿上專門定做的面試服，還在口袋里塞了清水寺的御守，一路背誦著自我介紹，信心百倍地出發了。

渡邊到了公司所在的大樓門口接她，比預定時間早到了40分鐘，渡邊說，會長不喜歡不守時的人，早到或晚到對會長來說都是沒有時間觀念的，所以現在樓下的咖啡廳坐一會兒吧。

渡邊仔細地打量著大谷，很贊賞地點了點頭“：很好，衣服的款式很符合會長對70年代的緬懷，妝容也比較傳統，是會長喜歡的，我覺得沒有問題，只要記住，一定要謙遜。”

大谷遵命道“：是的，我會表現出最大的尊敬。”

渡邊想到了什么，說“：如果會長問你，你知道什么是經營之道，你怎么回答？“

大谷說“：我就說，經營之道是認識市場的稀缺和需求，而后做出適當的產品，滿足市場的需求，并且權衡質量和成本，以達到利益最大化?！?

渡邊搖頭道“：錯了，不對。“

大谷說“：那就是以人為本，重視員工的精神追求，發揮他們的積極性，讓企業的發展依賴員工主動的推進……“

渡邊說“：錯了，錯了，還是不對?！?

“是把眼光放在社會責任上，以良心的經營獲得社會的認可，以建立品牌地位……”

渡邊還是搖頭“：錯了，這些都不對?！?

大谷腦里一片空白“：那……我不知道了。”

渡邊高興地說“：對了，對了?！?

大谷奇怪地問“：什么對了？”

渡邊說“：正確答案，就是，我不知道。經營之道是老板的想法，是老板才需要考慮的事情，我們的會長是一個唯我獨尊的人，他不喜歡別人來替他想，他什么都要自己想，所以如果他問你這個問題，你就問答，我不知道，就可以了?！?

大谷質疑道“：面試的時候，說我不知道，真的沒有問題嗎？”

渡邊自信地說“：你放心，我早就把老頭子摸透了，他以為掌控了全世界，其實，他在我的掌控之中呢?！?

大谷看時間差不多了，就說“：渡邊桑，我們上去吧?！?

兩個人來到電梯口，卻發現所有的電梯都被圍了起來，保安正在向等待電梯的人們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其中兩個電梯故障了，剩下的一個正在被14樓的兔兔瑪麗占用搬送樣品，麻煩再等一等?！?

兩人大驚失色，會長的辦公室在大樓頂層，搭電梯3分鐘，但如果要走樓梯，起碼要走十幾分鐘。眼見人越聚越多，唯一的一個運行中的電梯卻遲遲沒有下來的意思。

“跑吧，大谷，跟我跑上去?！倍蛇叜敊C立斷，率先就朝樓梯跑去，大谷緊跟其后，兩個四五十歲的人，使出了超乎意志力的勁頭，從底層跑上了18樓。

“滾！這個不遵守時間的女人，給我滾出去！”僅僅遲到了一分鐘不到，就被暴跳如雷的會長上川岡弼趕了出去。

盡管事后經過渡邊哀求上川夫人幫忙說情，大谷獲得了第二次的面試機會，但是這件事情讓她變得更加小心謹慎，后來只要是會長召見，她都寧可提早30分鐘到17樓等候，最后幾分鐘才步行上去。

走樓梯的習慣也是那個時候刺激太深養成的，每天午餐后，做為身材管理的一個項目，大谷會在樓梯里走上走下，走到自己滿足為止。

“你說說，什么是經營之道。”上川岡弼在面試的最后果然拋出了這個問題，大谷咽了一下口水，以豁出去的姿態，垂首道“：對不起，會長，我……不知道?！?

“這都不知道？嗯，好了，你可以出去了?！睍L嚴肅地說。

大谷被聘為兔兔瑪麗中國的經營推進室室長，會長上川岡弼對大谷的評價是：一個識趣的女人。算來，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五年來，大谷提出了無數熬夜加班完成的優良提案，全部被否決，五年里，大谷沒有升過職，被大家戲稱為萬年室長。

渡邊對大谷的欣賞，是個奇妙的迷，可能他只是喜歡她忙忙碌碌，不求結果的鉆勁吧，渡邊常常給大谷安排一些諸如調查一下隔壁的【一屋大襪子】圣誕節賣些什么款？青島的代理商有沒有按照指令在每個店鋪掛上最新的POP?。棵恐芩鸭潮婞c評上有關兔兔瑪麗的好評和惡評言論啦等等雜七雜八，看似沒有聯系的工作，大谷都全身心地投入，以自己能力所及的極限，完成到做好。

營業會議上，大谷會在MD經理們做出銷售分析報告后，跳出來，一定要把她做的所有項目對著大家發表，大襪子的圣誕襪有八個品種，男女都是均碼，門口沒有特別的活動指示，價格分別為多少多少……

然后，通常是郭樂琦會提出反對“：你這個內容普通顧客走進店鋪都能看出來，這報告含金量實在不高，對我們也沒有什么借鑒，我們的商品款式內容都不一樣，應該做我們的銷售方式和宣傳手法。

大谷和郭樂琦就一通辯論，渡邊最后都會站在大谷的一邊，總結道“：看似平平的內容，要看怎么來運用，具備慧眼的人會讀到很多信息量，自以為是的人才會否認報告的價值性。“

這個時刻，是大谷辛苦付出的收獲，也是她最期待的環節，而現在，辯論的對手郭樂琦固然不在了，一邊倒的裁判渡邊也消失無蹤，只剩下還在東奔西走自己給自己計劃項目，自己給自己找存在感的大谷端佳子。

“好了，我有需要的時候再叫你過來。”大谷對步福澤顛三倒四的說明聽得一頭霧水，大部分都不明白，她不想示弱說自己不懂，打算加班熬夜自己給自己補課，所以手一揮，把步福澤打發了。

晚上，公司的人都跑光了，大谷一個人坐在座位上，一個一個單元格地死啃五寶的表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研究之間的鉤稽關系。

墻壁上，倒映著大谷凝神關注的側影。

從中學時代起，大谷就發現自己在人群里有時像一個灰色的影子，缺乏存在感，她也搞不明白這種木訥的個性是怎么形成的，出身在中產階級，父親是某企業的高管，母親是家庭主婦，身為家里的長女，底下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在傳統的教育方式下長大，衣食無憂，但比起弟妹，需要負擔更多的家務和家庭責任。

兩個弟弟是男孩，有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別說自己，就是母親也不敢跟他們大聲說話，妹妹是個離經叛道的女生，小小年紀就開始抽煙喝酒紋身離家出走，母親每次被妹妹氣到不行就會抱著端佳子哭泣“：我就當成只有你一個女兒了，我全都指望你了，端佳子?！?

端佳子必須端起長女的架子，在道德的高度俯視她的弟妹，弟弟們彰顯男性尊嚴和地位的時候，她就訓斥他們要對父母盡孝，要在行為上更配得上自己的囂張。妹妹恥笑她古板虛偽的時候，她就刻薄地諷刺妹妹既沒有男子的身體，也沒有女子的德行，基本上是一個不倫不類的怪物而已。

為了能在和弟妹的對峙中保持不敗，端佳子對自己比對任何人更加挑剔和嚴格，她學習成績雖非優秀，但也是中等偏上，她不吃不健康的食品，好讓身材保持苗條，她的相貌平平，但每天都會化一個精美的妝。她遵從父母和長輩的教導和指令，從不做違逆的行為，她也不講粗話，對周圍的人，保持著沒有溫度的禮貌。

這樣苛刻地磨練著自己的端佳子，不是本應該成為出色優秀的典范嗎？但在中學里推行全員委員的時候，她的灰色就暴露無遺了，校長為了培養學生的責任感和自主能力，要求班主任給每一個學生一個委員的頭銜，班長，學習委員，文藝委員，體育委員，乃至園藝委員，插花委員，茶藝委員，都一一落實，連負責午餐服務的打飯委員，打湯委員都有人被推薦上任，卻唯獨剩下了端佳子，竟然被同學們忘記了，沒有人推薦她擔任任何一個委員。

“呀，怎么還差一個人啊？“班主任數人頭數了半天，才知道是把端佳子漏掉了。

“大谷同學，你擅長什么呀？讓你當個什么委員好呢？“班主任犯愁地說。

這樣說來，大谷也發現自己好像各方面都很出色，但哪方面也不擅長。

想了一會，大谷站起來，正色道“:老師，我會挑刺?！?

“啥？“班主任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意思？“

大谷很認真地說“：風晴同學昨天上課的時候一直在打瞌睡，沒有好好聽課。鈴木同學成績好，可是不愿意幫助同桌的高原，而高原三天兩頭不交作業，老師應該批評他，菅原同學不講衛生，鼻涕總是拖得老長太惡心了。大槻同學不是說這個同學的壞話，就是說那個同學的壞話，挑撥離間這樣很不好。矢后同學早上在走廊奔跑，撞到了低年級的同學……“

“好了好了，“班主任說”：我明白了，可是……“

“還有，老師你，備課不夠仔細，講解總是出現小錯誤?！?

“夠了，大谷同學，你這到底算哪門子的能耐?。俊鞍嘀魅紊鷼獾卣f。

大谷義正詞嚴地說“：每個人都應該約束自己，不給周圍的人添麻煩，但是大家的自我約束力好像都不夠強，我想幫助大家，做個自律的人，請老師讓我做自律監督委員。“

“不是紀律委員，而是自律委員嗎？“

“是自律監督委員，紀律只是遵守規章制度，而自律需要在沒有規則的情況下也對自己有要求，而我會監督提醒大家，讓我們的班級，不，我也會提醒其他班級的同學，讓我們的學校更加有規范，更加高尚雅致?！?

班主任欣然同意，日本是一個壓抑個性，害怕異化的民族，比起真誠，更加推崇禮貌，笑容之下，也許藏著刀，但這把刀只在心里，不會亮出來。指責他人需要很大的勇氣，既然大谷端佳子自己主動請纓要做這種惹人討厭的角色，老師也樂的讓她去做壞人，自己繼續扮演慈祥無害的仁師。

自那一天起，大谷再也沒有朋友了，別說朋友了，她在學校里，就是一個瘟神，同學們看到她，遠遠地就跑開了，她的課桌數次被扔到教室以外，常常在她步入教室的時候，黑板上赫然寫著“大谷端佳子滾出學?！钡淖謽印]有人跟她說話，她從一個灰色的影子徹底變成了透明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