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員？“高巧妙的眼睛瞪得象銅鈴一樣，不敢相信入江對她所說的話。

“小聲一點，噓！”入江緊張地豎起手指，堵住嘴唇，向資料室緊閉的玻璃門望出去，見管理部的每個人都在忙著工作，并沒有人朝他們張望，這才松了口氣。

入江接著解釋道“：不是裁員，就是減少幾個人而已。今年的業績特別的差，總部給我們中國公司的總體評價是C-，所以，個人評價最多能到B-，明年全員都不會加薪的，”

“而且，削減費用是當務之急，你是財務主管，肯定也明白，減費用最容易的，就是減少人件費，今西總經理決定將一部分的人事和財務工作外包出去，這樣可以減少一半的人手，你先去想一想，財務組要從6個人減到3個人，讓誰離開賠償金最低，今后的人件費節約最多，擬個名單給我。工作流程也要重新安排一下，保證準時完成，并且沒有加班費發生。”

從資料室出來的高巧妙，和捧著筆記本滿懷著升職加薪期待的人事代主管沃珍芒擦身而過，高巧妙忍不住給了沃珍芒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我這是什么命呢？高巧妙真想仰天長嘆。想當初白楊紫做經理的時候，公司一年兩次旅游，平均加薪10%，白楊紫還各種參加外部宴請，干部聚會啥的，到了全超越做主管，雖然短短不到一年，也是插著兩只手，活不用干，福利不老少。怎么輪到我了，就只剩下超負荷勞動，差評價，乃至……裁員了呢？

都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一路打拼過來的伙伴，尤其是兩次主管更替帶來的波動，大大小小七八次的稅務檢查，這幾年的稅法改革和公司流程變更需要跟進的工作重組，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折騰到如今，沒有迎來燦爛的前景，反而是要裁減人員？

裁減誰，高巧妙都覺得下不去手，很多同事看高巧妙，覺得她是現實的自我利益者，甚至有人會認為她是滑頭的鉆營者，就像入江每每夸贊高巧妙的一樣，不是說她專業有多好，工作有多出色，而是清掃值日排班的時候，大家都不想在周一早上打掃，高巧妙主動舉了手，聚餐的時候，所有人都離入江遠遠的，象躲著一堆病毒，只有高巧妙每次都愿意走到入江身邊坐下。

高巧妙有苦說不出，你們以為我真的是愿意的嗎？現實，自我利益，滑頭或鉆營，以及主動舉手和坐到入江身邊，這一切都只是高巧妙自我保護的方式而已，很小的年紀失去了父親，和個性軟弱的母親相依為命，如果不能時而委曲求全，看風使舵，時而心狠手辣，當機立斷，她孤兒寡母要怎么活下來？

其實高巧妙是不喜歡這個公司的氛圍的，剛進公司的時候，連軸轉地在加班，同樣的損益表變個口徑要出很多張，就為了各部門各級領導看表需求不同，財務部工作就不斷增加，而且白楊紫似乎也看不上高巧妙，認為她太世故，不如直白的全超越，沖動的張洋和埋頭苦干的郝琴芬容易控制，在白楊紫的提拔人選中，壓根沒有高巧妙的名字。

但高巧妙是有能力，也是有目標的人，她既然覺得沒有出頭之日，就免不了立刻想跳槽，這個時候，張揚和甄愛美用友誼迷惑了她，張揚每天都會不遺余力地夸獎高巧妙，你怎么這么聰明呢？為什么這么棒呢？你電腦好厲害，做表好厲害，分析好厲害，總之什么都厲害。

甄愛美則因高巧妙的兒子和自己的女兒同歲，很自然地成為她的【媽媽朋友】，常在一起談談兒女經，甄愛美有很多追求者，常能收到許多禮物，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什么都有，高巧妙跟著她到處去玩，不經意間充當了甄愛美的護花使者，給她擋擋桃花煞，遞遞聯系方式啥的，她自己倒是樂在其中，因為可以分走甄愛美禮物中的一部分，卻被本就看甄愛美不順眼的IT的經理曾律察說成了是個拉皮條的。

工作中的人際關系有時候也是工作環境中很重要的一環，高巧妙喜歡和張揚，甄愛美在一起玩，在一起工作，這讓她覺得每天去公司是開心的事情，所以才留了下來，誰知道，短短的幾年，物是人非，沒有升職可能性的她一躍而成為財務部的負責人，但當初安慰她職場失意的兩個朋友，張揚和甄愛美都早已經離開了公司。

如果從6個人減到3個人，并保證沒有加班，唯有把大部分的日常作業全部委托給外包財務公司，各種報告和分析則更多地依賴系統來完成，減少人工作業和判斷。那意味著財務部的重要性會降低，獨立性也可能慢慢消失，自己應該也就止步于主管的職務，別說升經理，要在前面加個“高級”也是無望了。

而無論是走的3個人，還是留的3個人，命運也會大大改變，走的人固然失去了穩定的工作，需要再去求職市場拼殺一番尋找新天地，留的也不免淪為內外上下的聯絡人，而不再是專業的財務人。

要怎么才能保住自己，保住這個部門呢？高巧妙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

“高老師，不好了，出事了，”神思恍惚間，高巧妙聽到郝琴芬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又是什么事呀？高巧妙煩躁地轉過頭看著郝琴芬，只見她臉不紅心不跳，神色自如，鎮定自若，卻發出連聲溺亡前似的求救。

這個郝琴芬，就是這樣一個人，估計大炮轟過來，她也是不慌不忙，篤篤悠悠地輕聲呼喚“：各位注意，馬上要一鍋端了，請做好臨終準備，云云……”

但是高巧妙也深知，郝琴芬不是不怕，不是不急，是壓抑太久，忘記了害怕和著急應該有的表情和動作。

郝琴芬出身在湖南農村，長在極其傳統的男尊女卑的家庭里，自小就飽受冷落和歧視，她就像是弟弟的附贈品來到這個世上，除了聽從命令，任勞任怨，不爭不搶，尚能獲得長輩們的一句“：倒還算能使喚，飯沒有白吃。”的稱贊之外，郝琴芬似乎并沒有什么存在感和個體價值。

她自知家里沒有一分錢是留給她的，甚至父母還指望她能到外面去掙一大堆錢回來雙手捧給她的弟弟，起高樓，買土地，娶媳婦，為了逃離那個奴役她，榨干她的家庭，中學一畢業，她就獨自來到城里，半工半讀完成了大學的學業，也在那個時期，認識了現在的丈夫，兩個人都有脫胎換骨，重置人生的愿望，一拍即合，結伴共闖上海灘。

最開始，他們只能依靠同鄉的介紹，打打零工，馬路協管員，房屋中介，保險推銷，動遷協調員等，什么都干，幾年后，丈夫開了一個五金小公司，郝琴芬則幸運地進入圖圖瑪麗，成為這個公司的財務擔當。

為了獲得上海戶口，讓自己的女兒徹底變成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魔都嬌娃，郝琴芬不單是節衣縮食，省下每一分錢用來投資在房產上，至今為止已經在老家和上海周邊地區貸款買了三套房。還使出意志力的極限，考出了一個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可以考到的中級會計師的職稱，上海的戶口已經離她越來越近了。

這樣的背景下，郝琴芬需要連續的工作，不僅是工資收入的保障，還有戶口資格的積分需求。她不能得罪人，也不能犯錯，她可以不在乎比她更晚進入公司的全超越，高巧妙越過她，升為主管，也可以不計較入江每次都贊許她配合好，態度順從卻從來沒有給過她一個A評價。她只要沒有差評，沒有記過，沒有被苦逼（開除）的危機就可以了。

但是郝琴芬并不是不會出錯，相反的，她似乎不大能掌握工作的重要性和緊急性的秩序，對專業方面的領悟也更多只是死記硬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此，常常會犯一些低級的錯誤，每當這個時候，她的三大法則就是：裝作不知道；推給其他人；輕描淡寫混過去。

高巧妙閱人無數，豈能不知道郝琴芬的小把戲，只是一來，郝琴芬的老黃牛精神已經是公認的事實，揭穿她的不負責任，反而讓周圍人看起來是高巧妙要打壓郝琴芬，二來財務組這兩年人事動蕩很大，郝琴芬是最資深的一位老財務，又一直擔當著外貿進出口結算方面的業務，沒有挪過窩，憑良心講，報關文件，出口退稅，外匯結算，這些業務說起來不復雜，可是做起來沒有經驗還真難上手，若沒有郝琴芬，別的財務可能一下子接不了這份工作。

也因為如此，在裁減的3個名額中，高巧妙就沒有把郝琴芬放進去過。

“：怎么了？到底又發生了什么事情啊？”高巧妙耐著性子問郝琴芬。

郝琴芬依然是那個一切與我無關，我是清白的表情，報告道“：剛才我支付貨款的時候，網上銀行出現故障，連續付了四次，系統都顯示【支付失敗】。我又付了一次……”

高巧妙不解地看著郝琴芬，問“：然后呢？一直不能支付是嗎？這算出大事了？是哪家工廠的款項？超過約定付款期了嗎？”

“不是，那個，最后付款成功了。”說到這里，郝琴芬又開始大喘氣了，高巧妙知道她說話的習慣，郝琴芬是個缺乏自信的人，就算把工作做得很完美，也只會報告已經完成，如果她強調“成功”這個詞，就一定是出了什么紕漏，只是要事前打個伏筆而已。

“到底怎么了？”高巧妙著急地問。

郝琴芬深呼吸了一下，慢悠悠地說“：成功是成功了，系統顯示，成功了五次。”

高巧妙只覺得頭皮發麻“：你是說你對同一家工廠支付了五次貨款？哪家工廠？一共多少錢？”

郝琴芬吞吞吐吐地說“：松岡紡織，單筆是500萬。”

“2500萬？”高巧妙差點叫了起來“：還是松岡紡織？”

松岡紡織是前任總經理渡邊在職期間欽定的加工工廠，據說股份關系非常亂，叔叔和侄子爭奪掌控權，幾次波及生產進度和供貨納期，一朝天子一朝臣，供應商也是一樣，既然渡邊被退休了，那些曾經和他關系很鐵的外部關系公司都在一一換血中，質量差，價格高，信用壞，組織亂的松岡紡織一開始就已經列入了停止交易清單前三名，本次支付的500萬，是最后一筆貨款。

如果錯付給其他公司還好，錯付給松岡紡織，等于一去無回，要打官司要回來的話，起碼要糾纏好幾年，而且，這種操作失誤的巨額支付，夠得上即時開除的處分了，真不明白，郝琴芬居然還能那么無所謂，輕飄飄地“系統故障”，能糊弄入江，還能糊弄新總經理今西班住嗎？

高巧妙驚慌中想起來，網上支付的密碼棒，是分為操作員和審核員兩條的，圖圖瑪麗的網上銀行，日常費用賬戶操作員是任小云，貨款賬戶操作員是郝琴芬，但是兩個賬戶的審核員都是入江孝愁，沒有入江的審核員密碼棒確認，支付是不可能完成的。

“審核員密碼棒，難道也在你的手里？”高巧妙問。

郝琴芬點頭說“：是的呀，費用賬戶的審核員密碼棒也在任小云手里，支付審核很麻煩，入江部長說反正付款申請的時候已經看過一次，批準一次了，網上支付的時候他就不看了，一早就把審核員密碼棒交給我們兩個了，我們都是自己做單據，自己審核，一次付款結束。”

高巧妙的大腦如過高山飛車一般運轉起來，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條彎曲的小路，她沒有時間去細細整理，只是憑著直覺吩咐郝琴芬說“：聽著，你悄悄告訴任小云，馬上把審核棒還給入江部長，就對他說，銀行這兩天要來檢查升級密碼棒，銀行規定很嚴格，發現密碼棒不在登記的審核人手里的話，會通報公司投訴的，他膽子小，聽到這個消息，肯定立刻收回密碼棒，至于重復支付的事情，我來想辦法解決，你先不要聲張。”

郝琴芬連聲答應“：好的，好的，我絕不告訴任何人，高老師，就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