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石既暴虐又狡猾,他是一位不知疲倦的亡靈,在折磨凡人的過程中尋找自己的驕傲,用自己獨創的鉆心痛苦,緩慢地擊潰他們。被他迫害的人需要承受遠超死亡的痛苦,因為錘石會讓他們的靈魂也飽嘗劇痛,將他們的靈魂囚禁在自己的燈籠中,經受永世的折磨。
在那早已被歷史遺忘的時代,錘石的前身曾經是一個教團的成員,他的教團致力于收集并保護世間所有知識。教團的首領任命他看守一個秘密的地下倉庫,里面存放的全是危險而且墮落的魔法物件。當時的錘石意志堅定,得心應手,非常適合這一任務。
錘石看守的秘密倉庫位于一片群島的地下中心,秘庫周圍由符文印記、奧術鎖鏈和強大的魔法崗哨層層把守。在這種黑魔法彌漫的環境中待得久了,黑魔法就會勾起人內心的黑暗面,錘石開始漸漸受到影響。數年來,魔法遺物以錘石內心的不安為食,以他最深處的恐懼為戲,讓他的怨恨和不滿逐漸滋生。
錘石內心的惡毒,最初便現在他殘忍的挑釁行為中,與此同時,他尋找破綻和弱點的天賦得到了發揮和成長。他曾將一本有生命的魔法書一頁一頁撕下來,全撕掉以后再粘回去。他曾將一面封存了古代法師記憶的鏡子刮花,直到鏡面一片模糊,將法師困在黑暗之中,然后再把鏡面拋光,重新來過。這些魔法物件就像是期待被口口相傳的秘密、或像是期待被施放的魔法咒語,然而錘石每一天都在否決它們的期望。他會突然背誦出一段召喚邪魔化身降世的咒語,挑逗地念到最后一個音節,戛然而止。
他開始變得善于偽裝,將他所有殘酷的一面隱藏起來,教團中所有人都認為他依然還是一名恪盡職守的衛士。秘庫的藏品越來越多,沒人能像錘石一樣對里面的東西如數家珍,一些不重要的魔法物件逐漸被整個教團所淡忘,就連錘石本人的存在也開始被淡忘。
他憎恨這一切,他憎恨自己必須將自己精心雕琢的工藝隱藏起來。他看守的一切都是邪惡的或者腐化墮落的,為什么他不能對它們為所欲為?
秘庫里藏了許多奇異的魔法物件,但藏品中從沒有過活人,直到有一天,一個被鐵鏈鎖著的人被拖下了這座地下墳墓。他是一名術士,將原生魔法能量與自己的血肉相融合,這次融合賜予了他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無論多么嚴重的傷勢,都能自愈恢復。
錘石對這名新囚犯非常滿意——終于有東西能夠完整地感受到正常人類的痛苦,同時還不會被損壞,這是他此后數年中最喜愛的施虐玩物。他開始用精細的手法剝掉術士的皮膚,用鐵鉤把皮膚從肌肉上剝離,然后用鐵鏈抽打暴露的傷口,直到傷口自行愈合恢復。他開始習慣在巡視秘庫的時候拖著鐵鏈,鐵鏈拖地接近的聲音給術士帶來的恐懼讓錘石感到欣喜若狂。
由于秘庫中從來不缺折磨的對象,因此錘石越來越與地面上的教團疏遠。他開始獨自一人在地下室中用餐,陪伴他的只有一盞燈籠,幾乎從不踏足地下墓穴以外的地方。由于終日不見陽光,他的皮膚開始變得慘白,面容開始變得瘦骨嶙峋。教團的成員也開始疏遠他,所以當教團內部開始連續神秘的失蹤事件以后,沒人想過去調查錘石的老巢。
當被世人稱為破敗之咒的災難發生的時候,魔法沖擊波奪去了所有島上居住的人,將他們變為了不死狀態。其他人都在痛苦地哀嚎,但錘石卻在廢墟中狂歡慶祝。這次大災變讓他成為了亡靈憎惡化身,但和其他那些墜入暗影世界的幽靈不同,錘石沒有忘掉自己的身份。相反,他對殘酷折磨的胃口和辨別弱點的能力更強大了。
他十分高興能有機會,讓他掙脫了凡人的限制,得以繼續他的殘酷嗜好而不必擔心遭到打擊報復。作為一名怨靈,錘石可以無盡地折磨活人和死人,在他們的絕望中獲得欣喜,然后再奪走他們的靈魂,讓他們遭受永世的痛苦。
現在的錘石在追尋特別的施虐對象:那些最聰明頑強、百折不撓的人。他的樂趣在于將自己的施虐對象折磨得喪失一切希望,最終迎接他手中的鎖鏈和鐵鉤。
鎖鏈劃過地面的駭人聲響回蕩在荒野中。野外,一團非自然形成的迷霧將月亮和星星的光芒掩蓋,平日里鳴叫的昆蟲現在也變得異常安靜。
錘石來到一間破敗不堪的窩棚前。他舉起燈籠,不是為了照亮四周,而是為了看清燈籠里面。燈籠內部就像一片閃爍的星空,上千顆綠色的小球在閃爍。他們瘋狂地飛舞起來,似乎是想躲避錘石的目光。他的嘴角泛起一抹異樣的詭笑,露出閃光的尖牙。每一顆顆星光都是他的寶貝。
窩棚門后,一個人正在啜泣。錘石感知到了他的痛苦,因此被吸引過來。他十分理解這個人的苦痛,就像他的老朋友一樣。
錘石只曾在這個人面前出現過一次,那是數十年前了,但從那以后,這名幽靈就開始不斷地奪走這個男人的至親至愛:從他的愛馬到他的母親,兄長,一直到最近一位讓他推心置腹的傭人。這名幽靈從不會將他們的離世偽裝成自然死亡;他要讓這個人知道是誰在為他制造痛苦。
這名幽靈穿過窩棚的門,鎖鏈拖在身后。窩棚里面陰暗潮濕,積攢了數年的污垢。這個人看上去比這間窩棚的狀態還糟:他蓬頭垢面,身上布滿了膿包——長勢兇惡,有的剛被抓破。他穿的衣服原本是名貴的天鵝絨,但現在只剩下破爛的碎布。
這個人看到突然出現的綠色熒光,驚恐地縮成一團,手捂住眼睛。他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向角落退去。
“拜托。拜托,別是你。”他低聲說道。
“很久以前,我認定了你。”錘石的聲音尖銳刺耳,就像是一副數年未說過一句話的嗓子。
“現在我來收魂了…”
“我就要死了。”這個人說道,他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如果你是來殺我的,你最好抓緊。”他鼓起勇氣直視錘石。
錘石咧嘴大笑。“我不想要你的死亡。”
他將燈籠的玻璃門微微敞開,里面傳出了奇異的聲音——由尖叫組成的不和諧音。
那個人一開始并沒有任何反應。同時有太多的尖叫聲,混合到一起就像碾碎玻璃渣滓的聲音一樣刺耳。但隨后他就驚恐地睜大了雙眼,因為他聽到了自己認識的聲音從錘石的燈籠里傳出。他聽到了自己的母親,兄長,朋友,最后他聽到了最可怕的聲音:他的孩子們,似乎是在被活活燒死時發出的哀嚎。
“你都做了什么?”他尖叫著說。他胡亂地從手邊撿起一樣東西——是一把壞掉的凳子——然后用盡全身力氣把它丟向錘石。凳子沒有擊中任何東西,穿過了幽靈的身體,錘石開始陰森地大笑。
那個人跑向錘石,眼睛里充滿怒火。那名幽靈甩出了鎖鏈,鐵鉤像毒蛇出擊一樣飛出。倒刺的鐵鉤刺入了凡人的胸膛,擊碎了肋骨,擊穿了心臟。那個人跪倒在地,臉上的痛苦表情讓錘石感到無比美味。
“我為了保護他們才離開了他們。”那個人哭著說。鮮血從嘴里涌出。
錘石用力扭轉鎖鏈。一開始,那個人一動沒動。隨后他開始被撕裂。就像一塊粗布被一行行抽絲一樣,他遭受著劇痛,一點點從自己的身體中被抽離。他的身體在劇烈抽動,血漿濺滿了墻壁。
“現在,我們開始。”錘石說。他拖著被鉤住的靈魂,靈魂在鐵鏈的另一端閃爍著明亮的幽光,隨后被囚禁在了燈籠里。那個人的尸體癱倒在地,錘石離開了。
錘石隨著卷曲翻騰的黑霧離開了窩棚,一路上高高地舉著自己的燈籠。直到錘石消失得無影無蹤、迷霧煙消云散以后,蟲兒才恢復了夜晚的鳴唱,星星也重新布滿了夜空。
他躺在血泊中,潔白的石頭上流淌著鮮亮的猩紅。他的劍落在身邊,劍刃已經崩裂。殺害他的人們圍繞他站著。四周籠罩在陰影里,但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與他四目相對,但卻視而不見。他染血的臉龐像鏡中的倒影般回望他。他側身躺著。呼吸輕淺,越來越弱。
她僵死的手冷冰冰的,但他什么感覺都沒有。一種寧靜像裹尸布一樣將他遮蓋。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沒有懷疑。都已不復存在。
他戴著護甲的手指握緊了她的手。生時無法與她共度,但死后卻可與她相伴。
在似乎已經經歷了永遠以后,他再次感到平靜……
“你好,萊卓斯”。一個本不該有的聲音出現了。
萊卓斯……是他的名字。
他聽到一聲邪惡、戲謔的狂笑,然后是鐵鏈搖擺的聲音。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但我很高興看到你的痛苦。”
現實像浪潮一般壓過來,威脅著要把他拖下深淵。
他身子下的血泊已經有數百年的滄桑,只剩下棕褐色的薄層。石頭也不是白色,而是漆黑的,遍布裂痕。天空中亂流涌動,黑云在閃電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到處都是翻騰的黑霧。
她片刻之間依然還在,他緊緊抱著她,不愿放手。
“我的愛人。”他吐出一口氣,但隨即她便消散了,就像風中的灰燼。他手中空無一物。
他已經死了。
他被困在了這永恒的交界狀態中。
萊卓斯站起來,拾起了殘破的劍。
他舉起鬼影般的劍,指向了打破他回憶幻象的人。那個充滿憎恨的惡靈潛伏在黑暗中,眼中燃燒著冷焰,對他冷嘲熱諷。那盞受詛咒的燈籠正放在附近的碎石殘骸上,散發出一道道死光,被俘獲的靈魂正在里面翻滾。
魂鎖典獄長。錘石。
噢,他對他真是恨之入骨。
這個惡靈一直在糾纏、嘲弄、恥笑他,似乎已經有無數個世紀。現在他居然找到了這里?這里曾是他的避風港,只有這個地方能讓他在恐怖的現實中感受到片刻的安寧。
“你來這干什么?”萊卓斯質問道。他的話音黯淡空洞,似乎來自另一個遙遠的時空。
“你這一次失蹤了好一陣子呢,”錘石說。“有好幾個月。或許有好幾年。我已經沒有在記時間了。”
萊卓斯放低了劍,環顧四周。
他記得這個地方曾經的樣子——白色的石頭和閃爍的黃金沐浴在陽光中。島嶼被白霧屏障包裹,拒絕著任何外來者。當他們首次靠岸的時候,這里簡直是被神眷顧的土地——一個充滿財富、學識和奇跡的地方,免于戰爭與饑饉的染指。這給他們行了方便。幾乎沒有抵抗的力量。
現在這里沒有太陽。一切都是黑暗的。破潰碎裂的書庫廢墟懸在上方,像是一具巨大的干尸。大塊石料浮在半空,那是它們炸裂開來并被禁錮的那一瞬間。認為神眷顧此處的想法愚蠢之極,顯然祂們早已拋棄了這里。
每當他從黑霧的無形瘋狂中再次現身的時候,他都會出現在這里,這是他的肉身殞命的地方,那已經是太久以前。每一次都一樣。一成不變。
但是,他面前恭候多時的這個家伙是頭一次出現。他并不喜歡這種變化。
他習慣性地摸向脖子上掛的墜飾……但空空如也。
“不……”他體內的鬼魅光芒閃爍著躁動不安。
“真是個漂亮的小東西。”錘石說。
萊卓斯迅速扭過頭,目光熾烈。錘石舉起一條短鏈,上面掛著一枚精巧的白銀吊墜,吊墜上雕著兩朵玫瑰,葉片和莖干相互纏繞,如一對相擁的戀人。
體內的怒火激蕩著萊卓斯,突然間爆發。他向著錘石邁出一步,劍上光芒閃耀。他活著的時候體型高大,充滿怒火與暴戾——他是國王的捍衛者,不容小覷。他高高地俯視著錘石。
“你……拿了……我的東西。”萊卓斯惡狠狠地說。
魂鎖典獄長并沒有像其他低等的怨靈那樣在他面前逃竄。他的亡者面容幾乎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但他的眼中透著殘忍的愉悅。
“你失常了,萊卓斯,”他一邊說著,一邊在他面前舉著吊墜。“或許可以說我們都不正常,但你不一樣。你很出挑。在這里,你才是真正的異類。”
“給我,”萊卓斯吼道,手上的劍隨時可以落下。“不然砍了你。”
“你可以試試,”錘石說。他的語調不急不慢,但他的眼睛在燃燒,渴望著暴力。他嘆出一口氣。“但這樣對誰都不好。給,拿著。我也用不上這玩意兒。”
他不屑一顧地輕輕一揮。萊卓斯伸手把它抓在黑色的手套中,伸手的速度完全不符合他的體型。他張開巨大的拳頭,小心檢查墜飾。完好無損。
萊卓斯收起劍,摘下帶尖刺的頭盔。他的臉虛無實質,是他生前面容的殘留鬼影。一陣冷風打過這片焦土,但他感覺不到。
他把這枚珍貴的吊墜套上脖子,然后戴回頭盔。
“難道你就不想讓我這邪惡的存在適可而止嗎,魂鎖典獄長?”萊卓斯說,“就不想讓我安息嗎?”
錘石搖了搖頭,大笑道,“我們擁有凡人從遠古就開始覬覦的東西——永恒不滅。”
“我們卻變成了囚徒。”
錘石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轉身走開,腰間掛著的鐵鏈和鐵鉤叮當作響。他的燈籠如影隨形地漂浮在他身旁,不需要他用手觸碰。
“你太執著于過往的事,但過往卻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樣從你的指縫間流走,”錘石說,“而你卻對我們收獲的奇跡視而不見。我們已經成為了神。”
“我們收獲的是詛咒,”萊卓斯狠狠地說。
“那你就逃吧,首席劍士,”錘石用打發的手勢軀干萊卓斯。“去找你的情人吧。或許這一次她甚至能想起你是誰……”
萊卓斯全身凝滯,眼睛瞇了起來。
“告訴我,”錘石說,“你想要救她,可是她需要你的拯救嗎?她看上去可一點也沒在受折磨。反倒是你……”
“你說話小心點,獄官。”萊卓斯吼道。
“你這么做是為了她嗎?還是為了你自己?”
錘石以前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他似乎是想嘲弄萊卓斯的努力。
“我不是你的玩具,獄官。”萊卓斯說,“不要以為你耍得了我。”
錘石笑了,露出滿口鯊魚般的尖牙。
“當然不會,”他說。
錘石擺出一個手勢,召喚他的燈籠。它輕捷地靠近,停在他的尖爪下方。在燈籠閃爍的死光中,萊卓斯看到一副副痛苦的面孔貼在牢籠邊緣,消失不見以后又被其他面孔接替——飽受折磨的靈魂輪番登場。錘石微笑著,品嘗著他們的痛苦。
“我都不需要折磨你,”他說,“你在折磨你自己。”
魂鎖典獄長邁進黑暗中,留下萊卓斯獨自一人。
一陣空洞的風刮過這破碎的城市,但他感覺不到。
他感受不到一切,除了她。
她正在狩獵。
萊卓斯邁進迷霧,讓它環繞在自己周圍。然后他穿過了迷霧。
黑霧在他周圍翻騰,充滿了憎恨、憤怒和恐懼,但他不為所擾,依然保持著自我。他像飛蛾撲火一樣被吸引到她身邊,明知是危險也義無反顧。他走過曾經的福光島,穿過他們之間的荒山惡水和翻騰的海峽。這片黑霧漫無目的地擴張著,尋覓著。只要是黑霧所及的地方,他就能到達。這是他們不見天日的牢籠。
她在黑暗中宛如燃燒的明燈,引著他一步步向前。她已經很近了。感受到她的臨近后,他再度從迷霧中踏出來。
他站在一座黑色的森林中,樹木已經枯死,殘存的枝杈干癟開裂。落葉的殘痕還記得曾經和煦的微風,一點也不像如今在死去的森林中嚎哭的冷風。
他察覺到樹林里有動靜。他的重靴踩在黑化的泥土上,尋向動靜的來處。
他的左臂綁著鐵盾,但他不記得自己戴著它。然后他抽出了劍。劍柄上纏的皮帶早已腐壞,斷掉的劍刃也只剩下一尺長,但依然可以看到它完整的影廓,正在發出柔光。在時間的摧殘和侵蝕下,破碎的長劍用殘影見證自己曾經的輝煌。它是國王欽賜的禮物,那個時候,他的君主還是一個可敬可愛的人。
前方是猛然下陷的陡坡。他沿著頂端邊緣,走過凸起的碎石和扭曲的樹根。他現在能夠看到他們了——影影綽綽的邪靈,騎著駿馬的鬼魂,在下方的峽谷中馳騁。他們動作迅速,在樹林中穿梭,向著東方那顆不再照耀這片海岸的太陽。
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就像一支狩獵的隊伍……但其實,他們才是獵物。
萊卓斯跑了起來,跟上他們的速度。
一個聲音在樹林中回蕩。
“我們來了,你們這群叛徒……”
這不是一個聲音,而是幾十上百個聲音層疊混響,是一支靈魂的軍團正在異口同聲。其中最洪亮的那個是他所熟悉的。
萊卓斯加快了腳步,矮身疾跑起來。下方的騎兵們不得不繞過巨大的石陣和殘破的樹干。他們被迫放慢了速度,但他在坡頂可以直線沖刺。他很快就超過了他們,跑在了被追獵的邪靈前方。
萊卓斯猛然轉彎,跨出懸崖的邊緣。他落在三十多尺下方的谷底,以蹲姿著地,腳下的地面裂開縫隙。
他站在一處狹窄的隘口,這片地形在此處構成了咽喉要道,是那些騎兵們的必經之路。
他抽出劍,在此恭候。
為首的騎兵疾馳而來,他是邪靈和扭曲金屬的混合體——是一度高傲的鐵之團騎士的邪穢鬼影。對他來說,現在的他們只是生前那些可恨之人的殘片。
一桿黑色長槍握在騎士的鎖甲手套中,槍尖帶著鋸齒和倒鉤。他的頭盔上伸出兩根巨大的彎角。看到萊卓斯,他將坐騎猛然側拽,鬼馬挺身嘶嚎。馬蹄被陰影包裹著,似乎根本沒有踩在地上。
萊卓斯曾經殺了這個人嗎?還是說他曾是那場屠戮的幸存者,后來殺了萊卓斯?
其他騎手也出現了,全都勒馬停下。
“讓開,劍士。”其中一人嘶聲說道。
“我們與你無冤無仇。”另一個人說。
“我們之間的冤仇將一直持續到時間的盡頭。”萊卓斯吼道。
“那就如你所愿,”另一個死魂騎士吼道,“碾過去!”
“你們不該停的,”萊卓斯說著,嘴角露出笑意,“太大意了。”
一個騎士被從馬鞍上掀起,一桿發光的長矛刺穿了他。在他倒地的同時,他的坐騎也化為煙霧。那個騎士尖叫著隨戰馬一起化為烏有,再次墮入黑霧之中。沒有哪個怨靈會自愿進入那片黑暗。
“她來了!”為首的騎兵大喊著,提韁策馬,轉過去面對新的威脅。
其他人一時間亂了方寸,不知自己是要轉身戰斗,還是想倉惶逃竄。
其實他們硬沖過他的勝算更大。至少還能有幾個逃出去的。但面對她,所有人都將回到迷霧中。
又一個騎士落下馬鞍,迷霧中射出一桿長矛正中他的前胸。
然后她出現了,像狩獵中的雌獅一樣從暗處跳了出來,眼神中燃燒著捕獵的火光。
卡莉絲塔。
萊卓斯的視線立刻被引向她背后突出的縹緲的矛尖,他感到自己最深處爆發出一股劇痛,就像那些終結他生命的劍刃一樣鋒利。
卡莉絲塔輕輕走向前,一只手中握著幽魂長矛。一名騎士向她發起沖鋒,帶鉤刃的長槍與她齊眉。但她輕盈地一跳便閃開了。她單膝著地,擲出長矛,刺穿了貼身而過的騎士。就在她擲矛的同時,腳步就已經開始向下一個敵人移動了。
她屈起手指,一桿新的長矛在她手中浮現。
一道劍刃向她劈下來,但卡莉絲塔嫻熟地用矛桿撥開了劍身,又躲開了坐騎踏來的鐵蹄。她從焦黑的巨石上跳下來,在空中扭轉身軀,將長矛刺入騎兵的胸膛,將他打入黑暗。她以完美的平衡姿態落地,雙眼已鎖定下一個獵物。
萊卓斯活著的時候就從未見過哪個女人和卡莉絲塔一樣強。死后的她,更是無人能擋。
其他騎兵集中處置她的同時,兩個騎士向萊卓斯沖鋒,后知后覺地想要逃出卡莉絲塔的精密屠殺。萊卓斯在即將受攻擊的最后一刻向側面一個箭步,用厚重的盾牌打在第一個騎兵的坐騎身上,把鬼馬擊倒在地,騎手也飛出了鞍座。
第二個騎士的長槍刺中了萊卓斯的身側,刺穿了他的護甲,槍桿從中間折成兩段。即便如此,萊卓斯還是站穩了腳跟旋身一擊,砍穿了坐騎的脖子。如果是血肉之軀的戰馬,這一擊足以斬下馬頭。但現在它則是在尖銳的嘶吼中被炸成了虛無。騎手摔倒地上。
萊卓斯在那個騎兵站起來的同時用盾把他砸退,將他送到卡莉絲塔的槍尖前方。這是她的狩獵,是她的獵物。
萊卓斯收起劍,看她屠盡最后一個邪靈。
高挑纖瘦的卡莉絲塔時刻都在游移。她的敵手曾有傳奇般的武裝圣堂騎士,所以她游刃有余,側身讓過每一下長槍的突刺和利劍的揮砍,依次處理掉每個敵手。
然后狩獵結束了,只剩下卡莉絲塔和萊卓斯兩個人。
“卡莉絲塔?”他說。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看他的眼神里只有陌生感。她面無表情,就像她活著的時候。她很冷漠,一雙眼睛眨也不眨。
“我們是復仇之矛,”她的回答里不單單有她自己的聲音。
“你是卡莉絲塔,是爍銀王座之矛。”萊卓斯說。
還沒等她開口,他就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么。每一次都一樣。
“我們是懲戒者,”卡莉絲塔說,“立下你的誓約,不然就消失。”
“你是曾是一位國王的侄女,我也效忠那位國王,”萊卓斯說,“我們是……故知。”
卡莉絲塔端詳了他片刻,然后轉身大步走開。
“我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她頭也不回地說,“叛徒將會在我們的怒火中受盡折磨。”
“你的任務永遠都無法完成,”萊卓斯急忙跟了上去,“你被困在了永無止境的螺旋之中!我是來幫你的。”
“罪人要得到懲罰,”卡莉絲塔說著,繼續向樹林中折返。
“這個,你還記得嗎?”萊卓斯說著,提起了頸前的墜飾。這個東西能讓她暫時駐足,屢試不爽。萊卓斯只發現了這一件東西能將她從神游中喚醒,雖然只是片刻而已。他只需要知道如何將這片刻延長到更久……
卡莉絲塔站定不動,歪過頭看著那精致的吊墜。她伸出手去觸碰,但在快要碰到的時候停住了。
“我曾經想送你這個,”萊卓斯說,“但你拒絕了。”
她的眼神中混入了遲疑。
“我們……我……記得。”她說。
她看向他——這一次真切了許多。
“萊卓斯,”她說道。現在她的聲音是她自己的,這一刻,她變回了他回憶中的那個女人。他深愛的女人。她的表情放松了,雖然輕微得難以察覺。“你想要的,我永遠給不了。”
“我明白,”萊卓斯說,“雖然我當時并不明白。”
卡莉絲塔環顧四周,似乎剛剛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她看著自己的雙手,由內向外散發著柔光,如同煙霧般虛幻。萊卓斯看到她臉上浮現出不解的神色,然后爬滿了劇烈的痛苦。然后她的表情又堅毅起來。
“如果我當初不帶他來,”卡莉絲塔說,“這一切都可以避免。”
“這不是你的錯,”萊卓斯說,“我早就知道他已被瘋狂所占據。我早就該結束這一切,而不是等待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沒人會覺得他能僥幸活下來。沒人會為他感到悲哀。”
“他并非一直都是那樣的。”卡莉絲塔說。
“的確,但那個我們所認識的人早已不在。物是人非了。”萊卓斯說著,示意他周圍的情形。
“……我們有任務要完成。”
他心中激起了希望。這是一種陌生的感覺。
“無論是什么任務,我們來一起完成,就像……”話說到一半,沒了下文,他意識到自己犯了錯。
冷峻的面具又回到了她臉上。她轉過身,大步離開。絕望將萊卓斯攥緊了。
和曾經那么多次一樣,他又失敗了。
他看到了破敗之咒發生之后幾年內的自己,在追蹤過那些奪走她生命的邪靈。他告訴自己,消滅了他們就能讓她自由。但事實上并沒有。他在數不清的歲月中一直追尋著那個目標,但無數嘔心瀝血只換來一場空。
他看到自己斬殺了那個狂妄的騎兵團長——赫卡里姆,讓他身首異處,把他打回迷霧中。正是那個人給了卡莉絲塔最后的致命一擊,而且長久以來一直不眠不休,尋覓著自己的終點。他們打了一次又一次,就這樣過了數年、數十年、數百年,打到頭上出現了從未見過的星辰。但赫卡里姆的意志過于強大,每次都會從黑霧中回來,當然,每次都比之前更加可怕。
無論勝負,都無法改變什么。卡莉絲塔越來越迷失自我,不斷回應凡人對她的復仇誓約,吸收復仇的怨靈,幫他們制裁各自的背叛者。
有一次,他讓卡莉絲塔直接對峙赫卡里姆,這場盛宴以數十個次等生靈的死亡為代價。他曾相信這是讓她重獲自由的關鍵,他曾欣喜若狂地看著怪獸般的赫卡里姆被長矛穿心,巨大的身軀上穿過十多根長矛……但將他打回黑暗并沒有什么作用。只有片刻的滿足,然后一切都過去了。
什么都沒有改變。
只能在他越來越長的記錄里再加一次失敗。
有一次,絕望把他逼得想要自行了斷。自從他的血液停止流動開始,他只看到過那一次日出,純粹的陽光燒毀了他,讓他無實體的身軀像水霧一樣蒸發。拋棄卡莉絲塔的內疚感開始折磨他,但在那痛苦之中他感受到了喜悅,他天真地認為自己終于找到了解脫。
即便是尋求最終的湮滅,他也失敗了,他再次被束縛于瘋狂的黑霧詛咒中。
在他被打入黑霧之前的所有回憶,全都混淆成永無休止的恐怖與挫敗的百態夜行。
一名紫色皮膚的法師將他打回黑暗,他在咆哮之中被符文魔法撕裂。他前一刻還在骯臟的港城,在黑霧籠罩的街道中享受殺戮的劇烈快感,突然就在痛苦中被當地女巫的信仰化為烏有。
他大笑著迎接一把劍穿身而過,但他的樂趣很快轉為劇痛,因為劍身噴出灼熱的光芒,燃起烈日的溫度。
一次又一次,他被打回噩夢般的黑霧,但他總是會回來。每一次,他都回到一片被封鎖在靜止時空里的土地。在同一個地方,以同樣的方式醒來。
換做是次等的生靈,必然早已墮入瘋狂,正如許多邪靈如今的樣子。但他沒有。失敗讓他含恨,但他的意志堅如鋼鐵。要讓她獲得自由的固執和決心,讓他繼續前行。所以他一定會回來,反反復復。
萊卓斯突然回到現在,他看著卡莉絲塔悄然離開,一心只想著自己永無終結的任務。
一種可怕的憂傷油然而生。難道一切都是徒勞嗎?
難道錘石是對的?讓她從復仇之路中解脫的嘗試真的源于他的自私?
她在夢魘中夢游,對真正的恐怖毫不知情。如果她真的被喚醒,會感謝他嗎?或許她會厭惡他,寧愿自己繼續沉浸。
萊卓斯搖了搖頭,想要趕走這個黑暗的想法,他的腦海中甚至出現了錘石的影子——他在微笑著,伺機獵食。
“滾出我的腦海。”他怒罵錘石。
突然他想到一個新主意,驅走了一切殘留的懷疑和擔心。還有一件事他沒試過,直到現在他才想到。
“卡莉絲塔,”他喊道。
她沒有回應他,繼續向前走著,腳步一刻不停。
他松開劍帶,將入鞘的劍仍在地上。他已經不再需要它了。
“我背叛了你,”他大喊道。
她停下了,立刻甩過頭,雙眼死死地盯著他。
“我應該在命令下達以后立刻就站出來,”萊卓斯繼續說道,“我一早就知道赫卡里姆想要找借口除掉你。你一直都是國王的寵臣。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但我本應該更快的。我們本可以共同面對他們,并肩作戰。我們本可以殺出一條血路,本可以一起獲得自由!是我的無所作為背叛了你,卡莉絲塔。是我辜負了你。”
卡莉絲塔的眼神變了。
“叛徒。”她長嘆一聲。
一桿縹緲的長矛出現在她手中,她開始向他走來。
萊卓斯解開了盾牌,扔在一邊。她開始大步奔跑。他張開雙臂,迎接自己的命運。
第一桿長矛刺穿了他,迫使他后退一步。
他曾背叛了真心。他愛過她,但他只在黑夜中獨自說出那些話。
第二桿長矛挾著巨力將他擊穿。他踉蹌了一下,但依然固執地站著。
他沒能阻止她被人殺害。他才是真正的叛徒。
第三桿長矛洞穿了他。現在他雙膝跪地,力量開始流失,但卻面露微笑。
是的,就是這樣。這樣就能最終打破那可怕的無限循環。他可以肯定。
“做個了斷吧,”他仰望著她說,“了斷了,你就自由了。”
他們互相對視了片刻。一對不死的怨靈,他們無實體的身軀蕩漾著不滅的能量。在那一刻,萊卓斯只感受到了愛。在他的心眼中,他看到了她活著的樣子——莊嚴、美麗、強大。
“所有叛徒都得死。”她說著,貫穿了他。
萊卓斯的視線開始模糊,他的形體開始崩壞。但他看到了,卡莉絲塔的表情在變化。無情的面具落下,換上了越來越明顯的恐懼。
“萊卓斯?”這是她自己的聲音。
她瞪圓了雙眼,似乎噙滿了晶瑩的淚水。她沖到他身邊,在他倒地之前接住了他。
“我都干了些什么?”她嗚咽著說。
他想要安慰她,但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為你,我心甘情愿。
黑暗壓了下來,迷霧的觸須開始將他奪走。
卡莉絲塔伸手想要撫摸他,但她的手指穿過了他逐漸消散的形體。她張嘴說著什么,但他聽不到,只有黑霧咆嘯的瘋狂充斥雙耳。
他的盔甲落在地上,化為了塵土,劍也一樣。未知的恐懼在召喚,他欣然走入其中。
他依稀辨認出了錘石的蒼白鬼影,他正帶著那一成不變的饑餓微笑在陰影中窺伺。即使是魂鎖典獄長的出現,也沒有讓萊卓斯在勝利時刻掃興。
他成功了。她自由了。
結束了。
無法言喻、吞噬一切的恐懼。
熾熱的、不受控制的怒火。
幽閉的壓迫,塞滿口鼻和咽喉。
在這一切的背后是一種無法滿足的饑餓——對于溫暖和生命的垂涎,要讓更多靈魂進入黑暗。
不和諧的音調震耳欲聾——上百萬個受折磨的靈魂在尖叫,在共同的痛苦中輾轉反側。
這就是黑霧。
只有最強大的靈魂才能逃脫它的束縛。只有那些尚存未了之事的怨靈。
他躺在血泊中,潔白的石頭上流淌著鮮亮的猩紅。他的劍落在身邊,劍刃已經崩裂。殺害他的人們圍繞他站著。四周籠罩在陰影里,但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與他四目相對,但卻視而不見。他染血的臉龐像鏡中的倒影般回望他。他側身躺著。呼吸輕淺,越來越弱。
她僵死的手冷冰冰的,但他什么感覺都沒有。一種寧靜像裹尸布一樣將他遮蓋。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沒有懷疑。都已不復存在。
他戴著護甲的手指握緊了她的手。生時無法與她共度,但死后卻可與她相伴。
在似乎已經經歷了永遠以后,他再次感到平靜……
不。有什么地方不對。
現實壓了下來。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遺留的殘痕,是他死亡痛苦的余波,是幾百次生死輪回以前的記憶。
令他欣慰的是,魂鎖典獄長并沒有在此嘲笑他。
這一次,又隔了多久?沒辦法知道。可能是數十年,也有可能是幾分鐘——或者都不是,無論多久都無所謂了。在這靜止的惡毒境地,一切都不會改變。
然后他想起來了,希望在他體內激蕩。這種感覺令他感到陌生,但就像大雨過后枯木逢春一樣萌發出了第一顆新芽。
他轉過身,她就在那,這一刻他懂得了喜悅,真正的喜悅。她又變回了她自己,她來找他了!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表情。冰冷嚴肅的面具,眼神中對他的陌生感。他心中的希望凋亡了。
卡莉絲塔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翹首側耳,似乎是在聆聽某個只有她聽得到的聲音。
“我們接受你的誓言。”她說完,轉身步入迷霧。
然后她消失了。
他的意念向外延伸,萊卓斯能感到她已經走遠。某人呼喚了她,從西北方的遙遠土地。某人用自己的靈魂交換了為自己復仇的承諾。他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何種恐怖。
萊卓斯充滿憎恨和苦澀。他咒罵自己,將恨意折向自己。
不存在希望。他現在明白了。他多余的想法太愚蠢了。
她已經永遠被囚禁于此。所有靈魂都是。只是傲慢和固執讓他自以為這詛咒只是一道待解開的謎語。他竟然執迷不悟了這么久。
傲慢和固執——這是他生時的弱點,看來也是他死后的禍根。
那個天殺的魂鎖典獄長說對了。給她自由的確是自私的想法,他現在懂了。卡莉絲塔可能失去了自我,但至少她不像他一樣受到折磨。至少她還有目標。
萊卓斯用力拉扯頸前的吊墜,扯斷了脆弱的鏈條。他把它扔進了迷霧。
抱有任何希望都是愚蠢的。不可能有安息之日,除非奪走這片群島的詛咒被打破。
“所以,我必須了斷。”萊卓斯說。
湮滅在召喚他。
錘石從黑暗中走出來。他環顧四周,確定只有自己一人。然后他俯身撿起了被扔掉的白銀吊墜。
那個蠢貨已經如此接近。他差一點就把她變回來了……現在,經過數百年的嘗試,就在成功前的那一刻,他放棄了。
錘石殘忍地笑起來。他喜歡看到希望凋亡,就像藤條上枯死的果實,原本的甜美變成惡毒。這讓他發笑。
他打開了燈籠,將吊墜扔了進去。然后他撤回到黑暗中。消失不見。
不久,鐵鏈的響聲漸漸隱沒,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