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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圣槍.盧錫安!

盧錫安將灌輸著遠古力量的遺物作為武器,以堅定守護神的身份對抗著亡靈生物。他冷酷的信念從未動搖,即使面對著令人發狂的恐懼,他也會咆哮著用圣焰將之毀滅。盧錫安獨自承受著一項殘酷的任務:凈化那些被亡靈生物誘捕的靈魂,他的永遠摯愛也在此之中。

正如他們裝配的雙生遺物武器一般,盧錫安和他的妻子賽娜如同用相同的石頭雕刻而成。他們共同在符文大陸戰斗多年,將圣光帶向黑暗,凈化那些被腐敗奪走的人們。他們是正義的風向標:賽娜對事業的奉獻從未遲疑,盧錫安的友善與熱心則感動了許多被他們拯救的生命。他們是一個整體的兩個部分,彼此攜手,不可分離。

盡管盧錫安和賽娜目睹過恐怖將大多數戰士擊敗,他們卻未曾見過能與暗影島相提并論的恐懼。當這個被詛咒的地方的鬼魅居民顯影于符文大陸,盧錫安和賽娜將他們一一狩獵。這是一個殘酷的工作,但這對無所畏懼的夫妻獲得了所有勝利,直到他們不幸的遭遇了魂鎖典獄長-錘石。盧錫安和賽娜在之前已經面對過這種可怕的亡靈生物,但卻從未遇到過如此絕頂聰明和殘忍的東西。這場可怕的戰斗隨即打響,錘石使出了出其不意的計策。讓盧錫安恐懼的是,這個生物欺騙了賽娜并誘捕了她的靈魂,將她關在了幽冥監牢中。沒有東西能將她帶回。失去了賽娜,這也是第一次,讓盧錫安獨自面對他的任務。

盡管典獄長奪去了盧錫安一半的心,但也將他創造成為了暗影島最可怕的敵人。盧錫安變成了一個擁有黑暗決心的人,一個任何事也阻止不了的要凈化符文大陸亡靈生物的人。為了向賽娜的記憶致敬,他拾起她掉落的武器并發誓要繼續他們的任務直到盡頭。現在,裝配著兩把遺物武器的盧錫安,為了屠殺亡靈生物和凈化暗影島的靈魂而戰。他知道賽娜已經失魂,但卻從未失去過讓她安息的希望。

盧錫安坐在山頂的一棵大榕樹樹蔭下,俯視著山谷。他雙手放在一對槍上,手指摩挲著黃銅的紋路。黑霧卷過青翠的低谷,吞噬著途經之處的一切。蝕魂夜比預想中提前了幾個小時降臨這個小島。

數不盡的火光落入了黑暗。翻騰的霧氣幕天席地。火把一個個漸次黯淡,直至熄滅。因為距離太遠,所以聽不到垂死的慘叫聲。

只有一個光點炯炯如常。慘綠色的光芒毫不費力地洞穿了黑霧,看似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那是惡靈的腐敗之火。盧錫安見狀登時心跳加快,全身血液仿佛沸騰起來。

他疾奔下山,踏著碎石山路來到了盆地。一具尸體躺在高草間,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眼睛瞪大——一對墨黑的晶球死盯著無月的天空。盧錫安繼續向前追去。

直到發現了第五具尸體,他才停了下來。老人的臉孔因劇烈的疼痛而扭曲。衣衫襤褸。血肉剝離。傷口是鐮刀造成的,盧錫安不可能看錯。

他換了個方向,循著一路上的尸體來到了一處陡坡下。他在繁密的樹叢間向上攀援。還沒接近山頂他便聽到了慘叫聲。

黑霧溢滿了山頂的空地,許多畸形的形體在渾濁厚重的霧氣里無常地隱現。一群島民驚慌失措地朝懸崖跑去——葬身大海無異于解脫。霧氣把他們一個不落地吞沒了。狂亂的暗影撲向可悲的靈魂,將死的哀鳴加入了不潔的合唱。

他舉槍瞄準了翻騰的霧氣。一隊尖叫的惡靈從中涌出,揮舞著幽影的劍刃,張開滿口尖牙向他沖來。

槍口射出一道凈光,屠盡了受詛咒的惡鬼。盧錫安被槍火震得后退了一步,靴子的鞋跟已經探到了懸崖邊緣。他冒險回頭看了一眼。山下的陰影中,暴戾的大海與碎石累累的海岸反復沖撞。

無數靈魂的齊聲哀嚎中,一個笑聲出奇刺耳。盧錫安轉過身,雙槍架穩了不斷接近的濃霧。臃腫狂烈的霧中亮起一星火光。

盧錫安將一把槍收回槍套,手伸進皮大衣里,摸出了一顆粘土炸彈。炸彈有拳頭大小,粗糙的外殼上有一個記號——比爾吉沃特的老武器匠到底有沒有騙他,現在就是驗證的時候了。

他振臂一甩,炸彈凌空飛出,升到最高點時,他抬手開了槍。空中炸開了一朵銀色的云。粉塵在半空中渦旋升騰,在致死的黑霧中擠出了一小塊閃亮的凝滯空間。

黑霧破開一處缺口,錘石站在那里,腳下是一個年輕女子。鏈鉤剜進了她的身體,正將她的靈魂剝除,讓她在劇痛中拼命掙扎。古舊的燈籠開始燃亮,魂鎖典獄長將它舉了起來,開始亮起。女子毫無生息的身體頹然倒地——監牢里迎來了又一個新的靈魂。

那幽靈看到盧錫安,笑著說:“暗影的獵手,我們在海力亞很想念你,還擔心你早就忘記了挫敗的滋味。”

錘石敲了敲燈籠。光芒脈動,像是在回應他。

“她的靈魂因你的到來而愈發明亮,”錘石說。“你帶來了希望,讓她的受難稍微得以喘息。”

盧錫安的眼光落在了燈籠上。銀色的粉塵驅走了那座監牢所散發出的光暈。他握緊雙槍,等待著。

“哎,可是失敗自有后果,”錘石大笑。“讓她的苦痛益發甜美。希望,就像天真的孩子,貿然地沖向累累巖石。”

盧錫安的思緒突然閃回到上次的交手,但他把那念頭逼走了。

“你可知道她最深的恐懼是什么?”錘石說。“永無休止地受難,與你一起。”

燈籠放出的光芒一變,陰森的綠色稍稍減淡了。他感覺到她在努力伸手,想要擁抱他——溫暖而無實體,獨屬于靈魂和回憶的方式。

盧錫安……

她的聲音讓他心頭一暖。錘石說的沒錯,每當他靠近時,賽娜都能感覺得到。每次相遇,她都似乎變得更近了,像是在反抗錘石的折磨。在他踏上這個小島的那一刻,兩人就感應到了彼此。

燈籠在錘石手中震動起來。奪目的光彩在里面回旋拉扯,像是要突破監牢。錘石看著燈籠中的異動,不屑地輕笑了一聲。盧錫安端槍瞄準了燈籠中那一團漸漸加劇的風暴。燈籠外的防護光暈開始動搖。

時候到了,我的愛人……

盧錫安開火了。

刺目的槍火一擊洞穿了搖搖欲墜的光暈,命中了鐵質的牢籠。燈籠猛地一晃。這是頭一次,凈化之火敲響了古老監獄的大門。

錘石怒吼一聲,將燈籠甩到身側。

黑霧伸出一條條觸手,探進燈籠之中,淹沒了旋動的光芒。他的摯愛,以及無數渴望解脫的靈魂,被滾蕩的暗影吞噬殆盡。燈籠中黑暗彌漫,她被生生拉遠,留下慘痛的呼叫。

“住手!”盧錫安同聲大喊。“放了她!”

錘石再次大笑。滿是嘲弄的冷酷嘯聲,與賽娜的悲鳴相映。

盧錫安舉槍對準錘石。他將全身心的怒火灌注到槍中,射出了一連串的槍火。

圣光將錘石完全淹沒,凈化的烈焰點燃了他的靈體。盧錫安箭步上前,再次開槍,但是燈籠周圍卻重新浮現出黑色的光暈,摁滅了槍火。

錘石身上的烈焰被黑暗的能力驅散了。他微笑著高舉起燈籠,像是在炫耀一件剛剛得來的獎品。

盧錫安感到胸口一窒。破除燈籠光暈的槍火白白浪費了。銀屑在他身邊緩緩散落。黑霧的觸手伸進了炸彈擠出的空當里,慢慢補上了缺口。他已經錯過了時機,愛人仍然身陷于囚籠之中。

大勢已去,盧錫安舉槍沖進了黑霧。

有什么東西快得根本看不清楚,迎面砸中了盧錫安——錘石的鏈鉤將他擊飛了出去。他摔在碎石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直到腳下的土地變成空無,大海迫不及待地迎上來。

2

起初是一陣狂笑……鎖鏈劃過石板……回蕩在密不透風的迷霧里……他總是動作太慢……手槍上蕩開的微光……啞火的圣光……他沒有開槍……她站在那兒……夾在他與鐵鉤之間……

她眼中帶著困惑……墨一般漆黑……她在尖叫了……全身都在抽搐……摔倒在地……她的生命流逝一空……刺破他腦海的尖叫聲……乞求著他,快走。

3

盧錫安猛然挺起身。肋骨疼得仿佛被打了個洞。他慢慢放松身體,癱在一張簡陋的睡床上,斷斷續續地喘著氣。他盯著頭頂的木梁和灰泥天花板,疑惑自己身在何處。

賽娜的尖叫仍在他腦海里回蕩。他又一次辜負了她。他只能從頭再來。

他檢查了緊裹著肋骨位置的繃帶,發現底下一片淤青,而且摸起來是軟的。

他胸口上還敷著搗碎了的草藥,揭開后露出一道烏黑的傷口,正是鏈鉤命中的位置。

他側過身,用手肘支著自己坐了起來。一扇百葉窗的縫隙間透進絲絲陽光,照亮了屋角的一個大木頭柜子。柜子上設了一個祭臺,擺著昨日摘的花和一只雪花石雕成的烏龜。他的大衣和皮背心疊好了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墊著兩把圣槍。

盧錫安伸出發顫的手,抓過了武器。他先檢查她的槍——從石體再到黃銅構件,正如她多年前教他的那樣。他的指尖摸著石上一道很深的裂縫。那是他們在艾歐尼亞時留下的紀念。他不禁微笑,然后拿起了自己的槍。槍身上的金屬件摸起來有些輕微的變形。這是新傷,得盡快修好。

他哼地一聲站起來,把雙槍收進槍套。然后他將手放在槍柄上,體會槍的高度和傾角。兩把槍都有些歪。他調整了槍套,又試了一遍。這回行了。他拾起自己的皮背心,小心地伸進雙手,再套上外面的長大衣。

盧錫安挪到窗前打開了合葉。陽光伴隨著隱約的啜泣聲一齊傳進來。從這個角度他只能看見一條蜿蜒的小河,還有一部分樹叢。蝕魂夜過去了,現在是早晨。

錘石應該已經不在這兒了。

盧錫安得回到自己的船上,才能繼續追逐他的獵物。他最后回頭掃了一眼,便打開了房門。

門外躺著十幾具尸體。

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死者中間,拿著一塊布輕柔地擦洗一個老人的尸身。她抬頭望向盧錫安——一雙溫和的杏眼,已經哭腫了。

“你不該起來。”她說。

“我沒事。你幫我包扎的?”

她點點頭。“我叫米菈。我們在海灣附近碰到了你。”

“多久之前?”

“天剛亮的時候,我當時在找我父親。”

他低頭望著她腳邊的老者。

她搖了搖頭,眼里有一絲沮喪。

“不是他,”她說。“我本來應該也出去找的,但我們人手不夠。”

她拾起一塊干凈的毛巾:“要是你感覺好些了,就來幫忙吧。”

盧錫安凝視著死者。他們躺在地上,身下草草地鋪著剛砍來的蕨葉。有幾個的眼睛還睜著——墨黑的晶球,望向虛無。

他轉過頭,說:“應該讓他們家人來。”

她似乎正要說點什么,村子另一頭傳來的喧鬧聲卻打斷了她。一群人跟著一架牛車,車上裝著更多的尸體。米菈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然后急忙跑了過去。

盧錫安不遠不近地跟著她。村里四面八方都有人走出來,有快有慢——有些人顯然更著急一些。

村民們簇擁著一個年輕人。他抓著一根沉重的手杖,說話斷斷續續的。他嚷著:“他們不能這樣!他們沒這個資格!”同時還用手杖不停地杵地。

“出什么事了?”米菈問。

“納圖人要把尸體燒了!”

村民們群情激昂,紛紛響應年輕人的呼告,還有幾個人陷入了悲痛欲絕的境地。

“他們是什么人?”盧錫安問。

“拜火者。”米菈說。“從島西邊來的。”

“他們要燒了她的靈魂,”一個老人大喊。“什么也不給先人留下。”盧錫安看到米菈的眼里涌出了懼色。

她沖到牛車跟前,歇斯底里地扒拉著成堆的尸體。死者中有幾個年老的婦人,但大多數都是年輕男子和孩童。沒有一個是她父親。米菈退了幾步,面如死灰。

那個老人悲嘆一聲,抱住了頭。米菈伸手將他擁入懷中。她附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老人看起來似乎感到了稍許安慰。

她面向村民們說:“我們必須把人都找回來,還有哪里沒去過的嗎?”

盧錫安看著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不少建議提出又駁回。失蹤的人太多,幸存者根本不夠。米菈面露絕望,沉默下來。

他走上前,說:“我知道哪里能找到更多人。”

4

天光下的山頂冷清死寂。狂怒的風暴已經過去,只留下一地的死者,散落在刺柳和草叢間。

米菈和村民們在斷崖上四散開來,各自查看。很快就有人發現了自己的親朋和愛人。拿手杖的年輕人跪倒在一個俯臥著的女人身邊。他的憤怒已經完全被悲傷所取代。

盧錫安看向米菈。她蹲在一個老婦人的尸身旁,在她耳邊低聲訴說。也許是一種禱告吧,盧錫安猜測。

她抬起頭,對盧錫安說:“他不在這里。”

他望著一地的死尸,胸口好像被壓住了。她本可以救他們的,或者至少可以盡一份力。她善良得近乎固執,不允許自己拋棄任何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米菈站了起來。“我要送她回家。”

盧錫安俯下身,緩緩地抱起老婦人。她的身體輕飄飄的,仿佛一碰就會碎裂。他將老婦人抱上牛車,放在木板條上鋪著的葉床上。他靜立了片刻。然后回過頭去幫其他人。

他們一直勞作到日過中天。死者實在太多,車子都快裝不下了。盧錫安和米菈把最后一批尸體運上板車,其他村民用繩索固定好。

盧錫安退到一旁,扶住了自己的身側。陣陣疼痛擴散到了他的腰部。他已經干了太多的活,但仍然遠遠不夠。他感到疲累不堪,便在懸崖邊上坐了下來,望著大海出神。他這一早上已經是滿頭大汗。

“你的骨頭還好嗎?”

“過得去。”

米菈在他身旁坐下,遞給他一個水壺。

“不剩多少了。”他拿在手里掂量著。

“你比我更渴。”他放下水壺,站起身,脫去了長外套。海風送來一陣涼爽。他重新坐下,慢慢喝光了水,再蓋好水壺。

米菈一言不發,久久地凝望著大海。遙遠的海面上,一大群海龜浮上來換氣,又再度潛了下去。

“你看到他們怎么死的嗎?”她問。

“我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

米菈低頭看了一眼盧錫安的手槍。“但你之前見過,對嗎?”

他點點頭。

“所以是怎么——”

“不管我說什么,都沒法幫你找到你父親。”

米菈點了點頭,垂下了腦袋。

盧錫安看著浪濤撞在山下的礁石上,一次次起落間,水位漸漸升高。很快潮水就會到最高點,他就能起航了。盧錫安將水壺還給米菈,再次站起來,披上了外套。

“去碼頭,最快的路怎么走?”

米菈指向西邊的山坡,卻發現有一隊人正在接近。他們穿著黑色的長袍,為首的是一個祭司,手里拿著一根木頭法杖,上頭用繩子纏著一塊黑曜石。

“呆著別動。”米菈說。盧錫安一句話也沒有說,跟在了她幾步遠的身后。

拿著手杖的年輕人迎著來人走去。還有一些村民也跟著他一起,攔住了那群人。

“你們跨了河,來到了東邊。”年輕人說。

“我們來這兒,是為了給死者照亮前路。”祭司說。

“那不是我們的路。”米菈加入了人群。

祭司笑了。“等他們爬起來的時候,誰能擋得住?你嗎?”

年輕人握緊了手杖,咬牙切齒地說:“食灰人,你覺得我會讓你燒掉我妻子嗎?”

祭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盯著他身后的人群。盧錫安注意到祭司的手指微微地掃過了沉重的權杖,一種下意識的動作。這人想動手。

盧錫安排眾而出,說道:“死人不會爬起來。只要方法得當。”

祭司的眼光猛地甩到他身上,細細打量起來。

作為回應,盧錫安微微頷首。然后只一個動作,重心就移到一側,同時拉開了大衣的衣襟,手放在了槍柄上。

祭司先是瞟了一眼兩把圣槍,又轉回來盯住了盧錫安的眼睛。

盧錫安與他坦然對視,等待著他的動作。甚至可以說是在期待。

米菈站到兩人中間,雙手分開,攔住了他們。

“住手,今天的慘事已經夠多了。”

她面對著納圖人的祭司還有他的手下,說:“一個島。兩伙人。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安葬死者。”

眾人齊齊看向祭司,但他在考慮米菈的話時,眼睛一直盯著盧錫安。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你們可以收殮死者,”他說。“在河東。”

人群平靜下來,紛紛散開——除了盧錫安和祭司兩人。他們仍然相對而立,等著對方先動。

“人們應該按照自己的習俗來安葬。”盧錫安說。

“那我們也得先找回他們的遺體,如果打起來就沒那工夫了。”米菈說。

盧錫安沒說話。他的指尖滑過手槍上的黃銅外殼。

米菈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拜托了,你只是個外人。”

盧錫安點了點頭:“行,死的是你們的人,你們說了算。”他的手從槍柄上挪開:“去碼頭,往西邊走?”

“是的。”米菈深深地嘆了口氣。她好像還想說點什么,但她只是低下了頭。

“希望你能找到你父親。”說完他轉頭便走了。

5

碼頭位于一處避風的海灣。一小隊帆船在水中輕輕搖晃。盧錫安的船泊在遠端,與幾艘滿載著貨物和臭魚的貨船混在一起。

他沿著長堤走去,聽見無數甲蟲窸窸窣窣的聲響——它們在忙著吞吃隔壁漁船上的腐敗漁獲。這已經是他的第三條船了,之前的兩艘都因為經驗不足交了學費。航海很難掌握,但是與說服船長追逐黑霧相比,簡直易如反掌。

他登上船,走進甲板下層檢查補給品。一個星形的標識從架子上掉在了地上,除此之外,別的東西似乎全都原封不動。他把武器放回架子,坐在了自己的床鋪上。

從天花板到四面板壁,貼滿了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地圖和海圖。圖紙上標注著水深、潮汐和海床特征。

他已經追蹤蝕魂夜好幾個月了。最近一次是從萊肯出發,途徑素達若一路南下。他在那一場追逐中跨過了廣闊的洋面,最終卻在被詛咒的群島海岸附近失去了黑霧的蹤影。東風將他帶到了蟒行三角洲一帶,也就是他最后遇上風暴的地方。

他在地圖上摁下一枚圖釘,標記出三角洲眾多島嶼之一。然后他在釘子上拴了一根細線,牽過來系在暗影島位置的圖釘上。這根釘子上還有更多向北延伸的細線,連接起艾歐尼亞的素達若。類似的標記在地圖上還有十幾個,都是在過去數年間一一添上的,如今已經連成了一張掛毯。

盧錫安盯著海圖,試圖找出一些規律,但他放眼望去看見的只是自己遍及瓦洛蘭各地的失敗。他想到自己這么多次嘗試解救賽娜,卻總是功虧一簣。他還想起了錘石,想起自己無端落空的怒火,喉頭感到一陣發緊。

賽娜的尖叫回蕩在他的腦海里。

盧錫安閉上眼,努力壓下不斷翻涌的絕望,直到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稍許平靜下來以后,他又撲到地圖上開始了工作。

等他規劃好了新的航線準備好出航時,沙漏里還剩一小撮沙粒。他的效率一直在提高,但是測量的精確度仍然難以保證,因為黑霧并不隨風而動。

他從床鋪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肋骨上的繃帶。先前的劇痛現在已經變鈍。他滿意地走上了甲板,著手解開主帆的升降索。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留意到海岸上的動靜。

米菈正在沙灘上細細翻檢。

他看著她撿起一個大葫蘆,晃了幾下,又扔回沙子里。她轉了個身,也看見了他。盧錫安只是略略點了下頭,便繼續手里的活計。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往船這邊走來,路上順手又撿了樣東西。

“這是卡LS果,”她把手里的東西拋給盧錫安。

他接住晃了晃,聽到里面有水聲。

“我父親經常會從威納魯運一船卡LS果回來。這些果子是剛采的,最多不超過一天。”

“其他人呢?”

“基本都回家去準備入殮的事情了,還有些人往泥水洞還有瀉湖去了,但是我父親本該在風暴來臨的時候就該回到這里的。”

“他的船入港了嗎?”他把果子遞回她手里。

她搖搖頭,眼光投向海面。水里有幾艘已經翻覆的船,露出的桅桿標記出了海灣的淺灘位置。

“也許你父親根本就沒上岸。”

米菈看著手里的卡LS果。“我們發現了另一艘船的船長,她被沖上了海灘。她的船完全找不到了。”

盧錫安看了看海岸的水線,幾個小時之內潮水還不會漲到最高點。他把升降索快速繞了幾圈,重新系緊。

“帶我去。”他說。

米菈領著他沿著海岸線往前走。他們順著蜿蜒的灣岸,經過一處礁石累累的淺灘,停在了一塊珊瑚礁附近。

“我們就是在這里發現她的。”

盧錫安翻查了一下沙地,只找到一些貝殼和珊瑚。他又仔細觀察海水,想要找到船只的殘骸。平靜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際。

“你父親是從威納魯來的?”

“他們倆都是,他們是做生意的。”

“風暴從是東邊過來的,所以她被沖到了這里。你父親通常是在她之前還是之后入港?”

“之后。”說完,她逐漸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米菈望向大海,深深地吸了口氣,渾身打了個冷戰。

“他一個人,還在海上。”她說。

她垂著頭,久久地佇立在岸邊,看著海水沒過腳背。

“但是如果,他已經被沖上岸了呢?”她說。

米菈猛地抬起頭,看向了西邊。海岸線一路延伸,最后在島嶼的盡頭轉彎消失不見。她想要的答案就在納圖人領地的深處。

6

兩人一路西行,穿過青草覆蓋的沙丘,還有經年累月風雨磨蝕出的海石拱。海岸變得亂石密布,越來越難以穿行,所以他們不得不爬上一座火山坡,沿著一條可以遠眺大海的脊線前進。遠在南邊的海面上,一柱巨石沖天挺立——那是慟心柱,威納魯島的最高點。

米菈掃視著海岸,尋找父親的貨船痕跡。她指了指山下的一片礁石,其間躺著一群死海獅。海鷗上下翻飛,啄食著腫脹的尸體。盧錫安點點頭,什么也沒說。

他們兩人從山脊上找路下到了山坳。一條河從狹窄的山谷中流進大海。這就是島上兩伙人天然的分界線。

米菈沒說話,跨過了河。

他們繼續爬上下一座山丘。米菈是爬山的熟手,她在茂密的樹叢間毫不費力地穿梭,盧錫安卻慢慢被落下了。他每走一步,肋骨處的鈍痛就放射開來。繃帶已經松開了,他不得不在半山腰停下來。他重新勒緊了繃帶,痛得忍不住全身打顫。他的呼吸變得又粗又重。

盧錫安望著米菈爬上山頂。她把手搭在額前遮住陽光,繼續檢視海岸。她突然站住了,捂著嘴后退了一步。

盧錫安手扶著灌木叢間的粗枝,步履踉蹌地踩過碎石,終于爬上了山脊。他來到米菈身旁向下望去。礁石間卡著一根折斷的桅桿。破損的船帆在風中獵獵擺動。

他的目光越過殘骸,順著曲折的海岸看向一片沙洲,再經過一串寸草不生的小島,最終停在了遠處的一排懸崖。一群海鷗在岸邊盤旋。

7

一具尸體四仰八叉地趴在一塊火山巖上。海浪轟鳴著撞上犬牙交錯的海灘,隨時要將遺骸掃進海里。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冒險爬下近乎垂直的山坡。

“很快就要漲潮了。”他說。

米菈沒有搭理他,自顧自地盯著她的父親。

盧錫安拉住她的手臂:“米菈。”

她縮了一下身子,眨眨眼睛,仿佛是剛從昏迷中蘇醒。

“吐勒藤,”她說。“我們可以編根繩子,做個吊環。”

他看她說干就干的樣子,頭一次明白了她的決心有多大。盧錫安深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他們從山頂的灌木叢中采集了一大捆粗重的藤蔓。盧錫安把粗藤編成繩索,米菈則靈巧地編出一個吊環,用來捆住遺體。

盧錫安把繩子系在一棵樹上,試了試重量。很結實。他將繩子另一頭連同吊環一起扔了下去。

“我下去。”他說。

“還是我去吧。我爬上爬下都習慣了。”

“我也會。”

“你剛才都跟不上了。”

“我可以的。”她焦躁地搖了搖頭。臉頰和耳朵都紅了。

“他太重了,”她說。“我可以拖著吊環,不讓它撞到巖石上。但得靠你把他拉上來。”

盧錫安向下望著遺體。肩膀寬闊、四肢粗壯,一看就是多年航海的老手,估計體重接近兩百斤。他點點頭,把繩子遞給了米菈。

她挪到懸崖邊上,背過身慢慢往邊緣退去。她最后拽了拽了繩子,腳尖在邊緣踮起。她回頭望了一眼,沉著地吸了口氣,便降了下去。

盧錫安緊張地看著米菈一寸一寸地下降——駕輕就熟——直到她找到了一處落腳點。喘了幾口氣后,她看準了下一個位置,開始繼續攀爬。

她重復了好幾輪,來到了一處寬闊的平臺,距離底端還有三分之二路程。風勢漸強,攜來海水的氣息。米菈稍作伸展,甩了甩手臂。她抬起頭,和盧錫安示意一切順利。

休息過后,她抓起繩子,開始尋找下一個落腳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她又看向盧錫安,搖了搖頭。下面沒有安全的位置。

“我拉你上來。”

“還不行。”

米菈研究了一陣右邊的巖壁,指了指幾碼開外的一道狹梁。她必須橫著蕩過去。盧錫安點點頭,然后看了一眼下方的淺灘與亂石。

米菈把繩子纏在小臂上繞了幾圈,盧錫安的喉頭不禁開始發緊。然后她毫不猶豫地助跑幾步,躍出了平臺。

她掠過巖壁,落在了石梁上。碎石和砂土在她腳下崩落。她身子一歪,在邊緣晃了一下,就摔了下去。

盧錫安看著米菈沿著繩子滑落,雙腿在空中亂蹬。慌亂中,她的一只腳卡在了沙子里,整個人被翻了個個兒。米菈雙手狂亂地舞動,攪住了藤蔓,猛地停了下來。她發出一聲痛吟。

繩索突然散開了。她摔在礁石上,又彈起來落進了水里。

盧錫安疾奔過去抓住了繩頭。他還在心急火燎地尋找一條下去的路,米菈已經從水里浮出了頭。

她手腳并用地從水里爬上了海灘,精疲力盡地倒在礁石上,胸口快速地起伏。

“我下來了!”

米菈顫巍巍地舉起手,朝他擺了擺。

等到呼吸逐漸平復,她坐了起來。她久久地盯著父親的遺體。她伸出手,溫柔地輕撫著他的發絲。然后她將他翻了過來,頭靠在他胸膛上開始哭泣。

盧錫安沒有再看下去。他恍惚間想起了自己的經歷。他心里很清楚,米菈會永遠被絕望困住,不能脫身。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伸手拖過吊環。盧錫安看著她按下了悲痛,變成了父親堅強的女兒。在死亡的定局面前,這是唯一的面對方式。她輕柔地將遺體推到一邊,將藤蔓放在他身下,再纏好。固定好了以后,她向盧錫安打了個手勢。

盧錫安拽著繩索往上拖,米菈跟著遺體一起攀登,小心地控制吊環不要撞上山崖。盧錫安很快就一頭大汗,脅下的鈍痛開始變得尖銳。

每拽一下,疼痛便加劇一分,逐漸擴散到了他的半邊身體。他手臂打顫,繩索開始打滑。他握緊藤蔓,纏在了一個樹樁上。

“你還好嗎?”

“嗯……稍等。”他艱難地喘著氣說。

疼痛平復了。他從懸崖邊望下去,吊環在半中間擺蕩。米菈跨坐在一旁突出的山石上等待著。

盧錫安從樹樁上解下繩子,謹慎地小幅動作,每拉一下都護著身體。他像劃槳的水手一樣,保持著穩定的節奏。

肋骨處突然痙攣了一下,繩子又是一滑。

下方傳來了米菈的尖叫聲。

盧錫安拼命地呼吸,手上竭盡力氣握緊,哪怕粗糙的繩索把血肉都磨破了。終于拽住了繩子。吊環上的重量把他拖得往前踉蹌。

他腳下猛蹬,靴跟在沙地上刨出了兩條小溝方才停住。兩條手臂被重量拉得顫抖不停。他逐漸發力,感覺肩膀的關節都快脫臼了,但是吊環卻幾乎沒動。

肋骨間爆發出劇痛,讓他再次痙攣。他勉強勒住繩索,左右四顧想找個東西,隨便什么東西,來綁住繩子。什么也沒有,只有他自己。

他的雙手也開始抽搐。盧錫安看向大海。他的愛人還被困在地平線之外的囚籠里。如果他死在這兒,他就要食言了。這代價太大。

盧錫安甩了甩頭,放松了手心。繩子向外滑出了一寸。

幾乎與此同時,他感到心口一緊。換作是她,就絕對不會放手。那個固執的女人一定會對米菈信守承諾,尤其是看到她不顧危險地尋找自己父親之后。

絕望之下,盧錫安不再猶豫。他將藤蔓卷在了自己的前臂上。繩子像捕兔子的陷阱一樣猛地夾緊,將他的身體一扭。盧錫安又一次把腳跟踩進沙地,但沒有用。死者的重量把他一步步拖向深淵。

懸崖邊上突然探出一只血跡斑斑的手,抓住了邊緣。片刻之后,米菈翻了上來,就地滾到盧錫安身旁抓住了繩子。兩人一起把遺體拖上了來。

8

天剛黑,兩人就看到了火光。他們拖著遺體下了山,看見山谷里燃起了十幾個火堆。

兩人在一棵榕樹下坐著休息。盧錫安摸摸肋骨,整理了一下新換的繃帶。米菈則盯著火焰。她顫悠悠地呼出一口氣,抹了抹眼角。

“你的手。”盧錫安說。

她看了看裹好的手掌,繃帶上滲出一塊猩紅。

“沒什么。”

“又流血了。讓我看看。”她舉著手掌讓盧錫安小心地拆開繃帶。掌心被繩子磨破的傷口已經血肉模糊。他不禁為米菈和其他人所遭受的痛苦而感到憤恨不平。

他打開自己的水壺替她清洗傷口和破開的水泡。然后割下一截衣服重新包扎起來。

“他們將遺體連同靈魂一同火化,徹底灰飛煙滅。”她眼睛緊盯著遠處的火堆。

盧錫安不清楚他們的信仰,但是他知道這是對死者的許諾。

“我們該走了。”他說。

盧錫安和米菈一人抓著一截繩子繞在肩頭。兩人合力拖動起沉重的擔架出發了。他們艱難地朝著一道山坡頂端跋涉,腳下的碎石咔咔作響。

還沒到山頂,他們就聽到了人群的吟唱聲。

盧錫安示意米菈矮下身,帶著她鉆進了灌木叢。借著濃密的植被作掩護,他們望見山谷里有一群納圖人聚在河邊。

雖然那群人站在一棵樹的樹蔭里,但是盧錫安還是認出了那個祭司。他舉起權杖,明亮的朱紅色光芒在黑曜石上脈動。光芒照亮了草地上的一具尸體,然后瞬間將其點燃。

納圖人的吟唱隨著火焰越燃越烈。祭司放下權杖,石頭上的光芒逐漸黯淡。人群重新歸于闃寂。

盧錫安抽出了手槍。

“你在干什么?”米菈說。

“做個了結。”

她搖搖頭:“已經結束了。”

他沒有看她,起身就要走。米菈拽住了他的臂膀。

“何必呢?”她的眼中流露出懇求。“就算你把他們全都殺光,那些尸體也已經化成灰了。”

納圖人沿著河岸,圍在了下一具尸體旁。

“他們現在可是在河東。”盧錫安說。

“我清楚得很!”米菈陡然提高了音量,語氣充滿抵觸。她退后一步,雙手張開。“你覺得我愿意這么干看著嗎?他們可是我的族人!”

她低頭看著父親的遺體,眼眶開始濕潤。

“可我沒辦法……”米菈聲音發顫地說。“我得送父親回家。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關心納圖人,也不關心他們干了什么。我只在乎他。”

不等盧錫安回話,她就彎下腰拾起了繩子挎在肩上。她身體前傾,努力拖拽著父親的遺體。終于,擔架在粗糙的石地上動了起來。米菈獨自拖著父親,緩緩地向前走去。

納圖人又開始了吟唱。

盧錫安望著他們圍在另一具尸體旁。祭司舉起權杖燃起了火。盧錫安全身涌過一陣怒火,但米菈的話仍在他心里回蕩。怒意漸漸平息,只剩下一股悲傷的卻意。他收好武器,加入了米菈。

9

兩人抵達村子時已經是午夜。村民們的竊竊私語和窺視伴隨著他們回到空屋。精疲力竭的兩人放下繩子,在門外坐了下來。附近幾間房子里點著火把,但大多數村舍沉默地靜坐在黑暗中。

“我們帶著他進屋去吧。”米菈說。

兩人清掃了前廳,將遺體放在蕨葉鋪成的床上。米菈把水倒進一口鍋里,放在爐子上生起了火。房間里洋溢起暖意。

米菈靠著父親坐在地上。

“爸爸,這位是盧錫安。是他幫我帶你回家的。”

這些話語讓盧錫安的胃揪成一團。他在懸崖邊上曾經動搖過。完全是因為米菈的決心,才讓兩人堅持到了最后。

她慢慢地解開父親衣服上的貝殼紐扣,打開了他早已磨損的破舊襯衣。她哭了出來。他的兩臂和胸前印著烏黑的傷口。米菈伸出顫抖的手,想幫他褪下剩余的衣物。但是她突然停了下來,眼里泛著淚光,眼神空無。

“讓我來吧。”盧錫安說道。

“謝謝。”她的聲音幾不可聞。

他點點頭,凝視著尸身,仿佛看見了他臨死前最后一刻的經歷——無法言喻的恐怖,以及苦痛非常的慘烈。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幾乎要將他溺死在悲痛中。他推開那些念頭,集中精神,盡力給予米菈撫慰。

盧錫安脫去男人的靴子,解開了他的腰帶。他試著把褲子卷下來,但是皮革浸透了海水,變得十分緊繃。他從大衣內側拔出了匕首。米菈點點頭。于是他從側邊的縫線處劃開了褲子。

米菈從爐子上取下鐵鍋,往水里加了一些樟腦油。一股甜香混著蒸汽騰起。

兩人用亞麻布擦拭了遺體,抹去了泥土和海鹽,還有死者身上常見的穢物。米菈抓起父親的手,仔仔細細地清潔了指甲。全部完成之后,她深深地擁抱了父親。她眼里淚光閃閃,滿含愛意和悲痛。

米菈站起來走進隔壁的房間,拿出一根帶有瑪瑙和珊瑚裝飾的銀制發夾。她把發夾放進父親手里,然后交疊在他胸口。

“這是我母親的。她在成婚那天送給了他。”

盧錫安看了看左邊槍套里的手槍。那是她的,黃銅的部件比他自己那把更加精細雅致。

“我剛出生,還沒到夏天的時候她就死了。后來,父親擔心過了這么多年,他老了這么多,再見到她時她就認不出他了。”

米菈顫抖了一下,苦笑一聲:“我總覺得他好傻。”她的眼睛漫出了笑意。“她當然能認得他,而且一定會帶他回家的。”

盧錫安想起了黑霧里囚禁著的無數靈魂。她父親現在可能也在其中,經受無盡的折磨與苦難。但他沒有勇氣告訴她。

“你守住了信念。這才是關鍵。”他說。

米菈沉默了許久。

“所以你追逐黑霧,也是為了守信嗎?”她說。

他向后仰去:“它奪走了我的一切。”

“那你是為了復仇?”

盧錫安盯著爐火:“你看到黑霧時想法就變了……”

米菈看著父親。

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緒里。房間里只有爐火的噼啪聲。最后,米菈先開口了。

“我當時不在……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包括每個人。”她話音顫抖,語氣溫和。“但是就算報了仇,也不可能把他們帶回人世了。”

她抹去眼角的淚水,繼續凝視著父親。

盧錫安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他兩手靠在槍上,手指撫摸著鑄銅。

他想起為了救她而嘗試過那么多次,以及每次失敗的緣由。這么些年來,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出于復仇的動機了,但是這個念頭總在他腦海里盤旋。

錘石的笑聲一直在回蕩,淹沒了一切……包括她的聲音。

他閉上眼,心中默念許多年前學會的頌詞。“鑿除閑質,獨留圣石……鑿除閑質,獨留圣石……”

但是祈禱既沒有壓住他腦中的笑聲,也沒有穩住他的雙手。他緊緊抓住手槍,直到手指發痛,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回憶撲面而來。從他失去她的那刻開始,歷經這么多年,再到他最近一次失敗。此間種種,如同刺目的閃光和震耳欲聾的咆哮將他掩埋。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每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每一回施虐的狂笑……每一次怒不可遏的沖鋒……讓他的呼吸愈發急促。突然,他一直苦苦追尋的規律在腦中變得清明。

真相仿佛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胸口。是他的憤怒讓他一直追尋著她,讓她的身影在他心里縈繞不去,讓他不致于沉進無底的悲痛深淵。拋棄憤怒就意味著背叛。然而也正因為這憤怒,讓他無法將自己的摯愛送入長眠。他曾答應過會讓她安息,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增她的苦痛。

從她死去那天開始,他就一直在辜負她。

10

盧錫安站在船甲板上,觀看了葬禮的全程。米菈和族人用飾有海龜殼的轎子將他們的至親抬了出來。遺體用白色亞麻布緊緊纏裹,然后葬進了海灘上的一處公共墓坑里。

“他們將會重生,回歸大海。先人將會帶他們回家。”米菈曾經說過。

盧錫安準備好要起航了。他解開了升降索,拉起主帆。帆布竄上桅桿,在海風中鼓滿。他在拴繩子時看到米菈走了過來。他朝她招了招手。

“葬禮辦得不錯。”他說。

“謝謝。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盧錫安點點頭,看向了大海。平靜的海面直抵天際。

“還要追黑霧嗎?”她說。

他搖搖頭:“我也有死者要安葬。”

米菈虛弱地微微一笑。“也許等你完事以后,你可以回來。這里容得下你。”

“也許吧。”他嘴上這么說,但心里并不確信。

盧錫安看著她走上海灘。她半路停下來撿起了一個成熟的葫蘆,晃了幾下,拿在手里繼續往前走。等她走到樹林邊上,站在通往村子的小路路口時,她轉過身揮了揮手。

盧錫安也向她揮手,而他知道這一去就是永別。

暗影島將會是他旅程的終點。再也不需要打下一枚新的圖釘,也不需要再纏上一根細線了。他將鑿去自己心中的憤怒,完成他的誓言。唯一重要的事就是送她進入長眠。他心里很清楚,這也將是他的終期。他只希望能夠最后再聽一次她的聲音。

如果世上真有好運會眷顧他,她就會在那兒,等著領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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