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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

《文明及其不滿》成書于1929年,是精神分析大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后期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在這本書里,弗洛伊德集中闡述了他的文明觀,將他研究生涯中從精神分析中得來的結論運用到對社會、文化的分析中,并進一步發展了本能、力比多、超我、負罪感等概念的理論。另外,弗洛伊德還在本書中涉及了宗教、政治、文化和女性等多方面的問題,因此,“《文明及其不滿》所涉及的內容顯然超出了社會學的范圍”《文明及其不滿》英文版編者導言,第7頁。

弗洛伊德的文化思想經歷了一個長期的發展過程。在1900年發表的《夢的解析》中,弗洛伊德就開始用文學藝術作品和人類的審美活動來為精神分析提供佐證。隨著精神分析理論得到確立,弗洛伊德把研究重心轉移到社會文化領域。“1912年,就在精神分析工作達到頂峰時,我已經試圖在《圖騰與禁忌》中利用精神分析的最新成果來調查宗教和道德的起源。接著,在后來的兩篇文章(《一種幻想的未來》《文明及其不滿》)中,我又把這一工作向前推進了一個階段。”《弗洛伊德自傳》,第102—103頁。

在《文明及其不滿》中,為了結合歷史來考察人類與文明的關系,弗洛伊德首先承認了這樣的假設,即個人與人類的童年經驗以及后續的發展過程都能在人的思維中得到保存。“也許我們應該滿足于這樣一種結論,即在心理生活中,過去的事物可能得到了保存,而不會必然遭到破壞。……我們只能堅持相信這樣的事實,即在心理生活中,過去能得到保存,這是規律,而不是例外。”《文明及其不滿》,第17頁。這樣,弗洛伊德就可以在本書中追溯人類原始的生存狀況,揭示文明的起源、發展以及對本能的壓抑,同時還能說明現代人為何能繼續具備原始的本能欲望,從而形成與文明要求之間的對立。

弗洛伊德隨后探討了人類的生活目的和人類的痛苦。他認為人類的生活就是為了滿足快樂原則,即滿足個人對幸福的渴望。人們對幸福的追求具有兩面性:“積極的目的和消極的目的。一方面,它旨在消除痛苦和不愉快;另一方面,它也旨在獲得強烈的快樂感。狹義的‘幸福’只與后者有關。”《文明及其不滿》,第23頁。但是現實世界注定要使幸福受到三方面痛苦的威脅。“首先,威脅來自我們的身體,它注定要衰老和消亡,而且,如果沒有疼痛和焦慮這些警告信號,我們的身體甚至都無法運作;其次,威脅來自外部世界,它可能以強大而無情的破壞力量對我們施虐;最后,是來自我們與他人之間的關系。與其他任何痛苦相比,這最后一方面的痛苦也許最劇烈。我們往往把它當作一種無端的附加物,盡管它與其他痛苦一樣都是注定不可避免的。”《文明及其不滿》,第24頁。弗洛伊德總結出了防備痛苦的辦法,但是這些辦法都有各自的缺陷。首先,個人可以通過扼殺本能來減少對快樂的欲望,但是這樣一來,享樂的可能性就減少了。其次,個人可以運用力比多移置的辦法,其實這就意味著本能的升華。藝術家、科學家就是利用這種方法獲得了個人的享受,但是這種方法受到了若干先決條件的限制,因此,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獲得這樣的享受。另外,個人還可以通過幻想和妄想的方式來擺脫現實世界,但是通過這些方法獲得的快樂要么短暫而微弱,要么就是虛幻而空洞的。因為任何一種方法都不可能讓人獲得絕對的幸福,所以弗洛伊德認為,人類可能獲得的狹義上的幸福,是有關個人力比多的經濟利用的問題。參見《文明及其不滿》,第31頁。

在造成人類不快樂的三種因素中,人們最感到不滿和不解的就是第三種:人際關系。有一種觀點認為:“被我們稱為文明的東西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我們的痛苦,如果我們放棄文明,返回原始的狀態,我們將變得更加幸福。”《文明及其不滿》,第35頁。弗洛伊德對這種觀點表示懷疑,但是他從中得到啟發,開始考慮為什么人們會對文明采取充滿敵意的態度。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弗洛伊德首先從人與自然、人與人兩個方面為文明下了定義。“文明”一詞指“讓我們的生活有別于動物祖先生活的所有成就和規范的總和,這些成就和規范有兩個目的,即保護人類免受自然的侵害和調節人類相互的關系”《文明及其不滿》,第38頁。。這樣,文明就包含了至少四方面的內容:人類改造、抵御自然的活動和成就;美、清潔、秩序;較高級別的精神活動(例如宗教);調節人際關系以及人的社會關系的方式。文明發展是人類所經歷的一個獨特的過程,實際上它意味著人類生命的經濟利用,因此一部分本能必須被消耗、被取代,這樣較高層次的滿足才能實現。于是,弗洛伊德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論斷:“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消除本能才得以確立,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通過抑制、壓抑或其他手段)必須以強烈的本能不滿足為前提。”《文明及其不滿》,第46頁。

弗洛伊德隨后分析了文明的產生與發展,并從兩個方面為這個問題給出了答案:文明對性本能以及進攻性本能的壓制。弗洛伊德認為,類人猿的家庭制度尚不能被稱為文明現象,因為這個原始的家庭仍然缺少文明的基本特征。父親作為家庭的首領,他的意志是不受約束的。強健的男子仍然在隨心所欲地滿足本能的欲望。在弗洛伊德看來,真正的文明時代始于以“兄弟關系”為基礎的圖騰文化階段。這里,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情結所表現的殺父經歷當作了人類的真實行為,認為兒子在殺父的基礎上形成了以契約為約束的文明社會。文明的出現有雙重根基:外部必然性和愛的力量。最初,愛只是指向單一對象的性愛,后來它變成了“目標被限制的愛”(aim-inhibited love)或是“感情”(affection)。“實際上,目標被限制的愛最初是完全屬于肉體的愛,而且它依然存在于人類的無意識當中。這兩種愛——完全屬于肉體的愛和目標被限制的愛——都從家庭擴展出去,在從前相互陌生的人之間建立了新的紐帶。生殖之愛導致了新家庭的建立;而‘目標被限制’的愛則產生了‘友誼’”《文明及其不滿》,第51頁。,從而形成了文明的基礎。隨著文明的發展,愛從文明的基礎變成了文明的對立面。首先,愛具有排他性。其次,家庭與個人從屬其中的集體發生了沖突。第三,婦女與文明也形成了對立。

因此,文明要求限制性本能。這種限制表現在以下方面:對亂倫行為的禁止、對兒童性生活的壓制、在成人中實行一夫一妻制。另外,文明只認可異性之間的戀愛關系。弗洛伊德認為文明對人類性本能的限制有不合理的地方,因為文明沒有顧及人類在性能力方面先天與后天的個體差異。除了對性本能的壓制以外,文明還對進攻性本能(死亡本能)進行了壓制。“人類并不是溫和的動物。溫和的動物希望得到別人的愛,而且在受到攻擊時最多只會盡力保衛自己。相反,在人這種生物的本能稟賦里,我們能發現強大的攻擊性成分。結果,對他們而言,鄰居不僅是潛在的幫助者或性對象,而且容易激發他們在他身上滿足進攻性欲望,即沒有報酬地剝削他的工作能力,未經同意就在性方面利用他、奪取他的財產、羞辱他、給他造成痛苦、折磨并殺害他。‘人對人是狼’。”《文明及其不滿》,第59頁。所以,弗洛伊德得出結論,“為了限制人類的進攻性本能并用心理上的反作用結構(reaction-formation)來控制它們的表現,文明就必須運用一切可能的力量。因此,出現了種種方法促使人們出現認同,以及接受目標被限制的愛的關系;因此也出現了對性生活的限制,以及愛鄰猶愛己的理想訓誡”《文明及其不滿》,第60頁。。而弗洛伊德認為人類不幸的根源就在于文明對人類性行為和進攻性行為的限制。

在《文明及其不滿》中,弗洛伊德發展了關于本能的理論。這主要體現在他對死亡本能的論述中。弗洛伊德認為:“除了保存活體并把它與更大的單位結合起來的本能之外,一定還存在著另一個對立的本能,這個本能試圖分解這些單位,并把它們恢復為原始的無機狀態。就是說,除了愛欲之外,還有一個死亡本能(instinct of death)。生命現象可以從這兩種本能交匯或相互對抗的活動中得到解釋。”《文明及其不滿》,第67頁。這樣,人主要有兩種本能:自我保存的本能與死亡本能。前者包括食欲和愛欲(即力比多),后者包括指向外部的進攻性本能和指向內部的自我破壞。弗洛伊德為文明的定義給出了補充內容:“文明服務于愛欲的過程,愛欲的目的是陸續把人類個體、家庭、種族、民族和國家都結合成一個大的統一體,一個人類的統一體……這些人群要通過力比多被結合在一起。單靠必要性,即共同工作的好處,尚無法把他們結合在一起。但是人類天生的進攻性本能,即個體反對全體以及全體反對個體的敵意,都反對這個文明的計劃。這種進攻性本能是死亡本能的派生物和主要代表,而我們發現,死亡本能與愛欲共存,死亡本能和愛欲一起享有對世界的統治權。”《文明及其不滿》,第70頁。因此,文明就進一步被理解為一種斗爭,即愛神與死神之間的斗爭、生存本能與破壞本能之間的斗爭。

進攻性本能與文明要求形成了沖突,文明就必須對它進行壓制。弗洛伊德告訴我們,這種壓制的工具就是負罪感。負罪感主要有兩個起源:對外部權威的懼怕以及對內部權威的懼怕。這里,外部權威以父親為代表,其職責主要是對錯誤的行為作出懲罰。內部權威是外部權威的內化,即超我。因為一切壞的意圖都逃不過自我的檢查,所以,無論壞的行為出現與否,只要個人具備這樣做的動機,他就會產生受懲罰的需要,因此,負罪感就成為了永久的懲罰。這里還需要考慮的問題是,善惡的概念最初是如何產生的?以俄狄浦斯情結為例,弗洛伊德認為愛恨交織的人類心理是負罪感和良心形成的前提。因此,負罪感是矛盾心理的斗爭表現,是愛神與死亡本能間永恒斗爭的表現。

弗洛伊德比較了人類的文明進程和個人的發展過程,認為它們之間存在著普通的特性。“人類文明的過程和個體發展的過程都是生命過程——這就是說,它們必定具有生命的最普遍特征。”《文明及其不滿》,第89頁。兩者之間的區別在于,個人發展將快樂原則作為前提條件。“個體的發展對我們而言,似乎是兩種需求之間的互動的產物,其中一個需求指向幸福——我們通常稱之為‘利己的’(egoistic),而另一個需求則指向與社會其他成員的結合——我們稱之為‘利他的’ (altruistic)……在個體的發展過程中,利己的需求(或尋求幸福的需求)受到了最大的重視。”《文明及其不滿》,第90頁。相反,文明的發展主要關注形成人類的統一體,個人幸福只能退居次席。另外,弗洛伊德還表達了對人類文明的未來發展的關切。在弗洛伊德看來,“人類最重要的問題在于,他們的文化發展能不能以及將在多大程度上控制進攻本能和自我破壞性本能對社會生活造成的干擾”《文明及其不滿》,第96頁。

弗洛伊德的文化觀具有一定的獨到之處。他為考察文明的起源和發展提供了一個新的分析視角。這就是從人類的心理因素入手,從而揭示社會文明與個人本能之間的關系。但是,他的文化理論也有明顯的局限性。首先,他雖然揭示了文明與本能的聯系,但夸大并絕對化了兩者之間的對立。實際上,文明與本能不是截然對立的。只有當個人以不傷害他人的文明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本能時,社會中的多數人才有可能享受最大限度的幸福。另外,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本能的滿足在很大程度上不是被削弱了,而是因為技術的進步而增強了。只要比較一下現代人與原始人在壽命、健康、精神享受等方面的巨大差異,這一點就可以得到證明。另外,弗洛伊德主要從個人心理和本能的角度來解釋文明現象,忽視了社會環境對人的影響。這樣做的局限性在于把人類社會各個發展時期等同起來,沒有進行任何階級和意識形態的分析,從而削弱了論述的說服力。最后,弗洛伊德在文明時代的開端、法律的平等性以及解決文明與本能沖突的方式方面也存在一定的片面理解。

然而,弗洛伊德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位科學家。因此,他有理由提出各種假設,并為之提供證明。在處理文明問題的過程中,可以說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些錯誤的假設,但是他謹慎、謙遜的科學態度是顯而易見的。他承認自己無法解決一些問題(例如他承認自己不能解釋科學和藝術的滿足功能),承認自己的死亡本能理論具有不確定性,甚至在全書結尾承認自己在結構上的不足之處。這些都表明,弗洛伊德寫《文明及其不滿》一書的目的并不在于確立自己的理論并將其強加于人;相反,他的意圖在于提出自己的假設,同時向讀者挑戰,鼓勵他們對他的觀點提出質疑、批評甚至否定。這種態度是值得肯定的,因為勤奮的探索者所犯的錯誤往往比懶惰的默守成規者盲從的真理更有啟發意義。

最后,為了讓讀者更全面地理解弗洛伊德的文明觀,本書也錄入了他晚年兩篇重要文章:《一種幻想的未來》(1927年)和《緣何而戰?》(1933年)。前一篇開啟了弗洛伊德對人類整體文明的思考,他主張隨著文明進步,人類終將拋棄作為幻想的宗教,字里行間中無不流露出他對科學時代的信心;后一篇是弗洛伊德致愛因斯坦的一封信,借著對戰爭與和平的探討,他緊隨《文明及其不滿》的思路,進一步拓展了死亡本能的學說,因而具有較高的學術參考價值。

嚴志軍

201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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