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瑜
張娟是跟他們村子里的阿君一起到深圳打工的。因為,阿君在一家名叫“同輝制衣公司”的工廠里做車間主管,跟著他,家里人放心。
張娟進廠后,阿君帶她在電車組實習了一個多月,她已掌握了電動縫紉車的技術,就開始做流水工序了。由于她很用心,技術學得也很快,兩個月下來,她的計件月工資已達到一千五百元。阿君見她能掙到錢了,就先后兩次在她面前說:“看看,在外面這錢比你在家里養豬種地好掙吧?好好干,多掙些錢,回家也建個小洋樓。”
張娟暗想:阿君老說外面的錢比在家里好掙,可能是暗示要我答謝他吧。不是人家帶自己來這個廠上班,每月自己還掙不到一千多元呢。
于是,次日下午下班后,她就去商場買了二百多元的禮品,給阿君送去。阿君開始死活不要,張娟說:“你推讓啥呢?是嫌東西不好吧?”阿君訕笑了一下,不好再推辭,說了幾句客套話,就收下了。
很快,第二個月又領了工資,張娟又買了一包禮物送給了阿君,阿君還是推辭了一會兒,然后就收下了,并叮囑她以后放心工作,他會多多關照她的,還要求她在工作中多學多問,學會更多更精練的技術,未來前景才美好。阿君還特意說:“老鄉之間,以后別這樣買禮物了,否則我沒臉回老家見人了。”阿君說得很誠懇,也很有道理,張娟聽了蠻高興的,心想:到底是一個村里出來的。甜不甜,故鄉水;親不親,家鄉人嘛。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第三個月發了工資,張娟想起阿君叮囑過不讓她再買禮物的話,心想:也罷,一個村子的人,老這樣送東西,年底他阿君真沒臉回去見家鄉人呢!于是,就真的沒給阿君買東西了。
話雖這樣說,可立竿見影,阿君在實際的工作上,卻變得不那么慷慨了。
過了半個月,張娟她們車間固定的鎖邊員老家有事,請假后走了。所以,每個車衣工都要輪流去做鎖邊的工序。這天,輪到張娟鎖邊時,恰好那七線鎖邊車偏偏要換線了。天啊!張娟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么復雜的線路,七拐八彎的,還要穿十幾個針孔。她心亂如麻,不知從何下手,為了節省時間,她就去請阿君幫她穿線。
阿君說:“一切從實際出發嘛,你去動手實習吧,不動手研究操作,永遠都不會。”說完,坐著動也不動。張娟心想:還是老鄉呢!你就站在旁邊給我指點一下不行嗎?你這樣光賣嘴皮子講大道理,不是故意難為我嗎?但她還是耐心地說:“阿君,你沒時間幫我穿線,就站在我身邊,指點我先從哪里穿起好嗎?”
阿君揮揮手,說:“你先去,我一會兒就來。”可過了十分鐘,也不見阿君來。張娟明白了:阿君可能是不想把這種穿線的技術教給我吧。她自己研究了近十分鐘,滿頭是汗,也穿不好。最后,張娟只好好說歹說請求一個路過的組長代她穿好了線。因為這次的小摩擦,張娟心里極不痛快,往后就對阿君沒好臉色了。
過了幾天,領工資時,張娟發現這個月做的幾個貨單,數量和以前基本一樣,可她的工資卻比以前少了一百多元。她一對自己記的私賬,發現本月的流水單價,比前幾月降低了,但是其他幾個員工工資跟以前卻一樣。
這是什么道理?張娟不解地去找阿君理論。阿君一聽她的來意,臉一黑,罵道:“真不知好歹,錢再多也不夠,還像討飯的一樣在這里瞎混呢。當初我不帶你出來,你現在還在你家豬圈旁瞎轉悠呢,哪能像如今這樣干干凈凈,待在大城市拿工資哩。一個月一千多元嫌少,有本事,離開我這里,你到別處多賺幾個錢,讓我看看嘛。”
阿君的話,聽得張娟目瞪口呆。“你……你……”好一會兒,她才結巴了兩個字。看到阿君轉身走開了,張娟手里捏著加班加點滿滿三十天賺來的千把塊錢,淚眼模糊地跑到宿舍,傻坐半天。最后,她心一橫,收拾了東西,工都沒辭,當天離開了這個廠。
她暗想:難道大家常常開玩笑說的“老鄉老鄉,背后打槍”,這是真的!她發誓,再也不認阿君這個老鄉了。
雖然張娟知道打工的路很迷茫,可現在騎在虎背上,就得挺胸面對往前沖。張娟鼓足勇氣,把行李包提到附近一家小旅館,安頓好后,開始獨自在外面闖蕩了。
終于在第三天下午,張娟找到一家招工的廠子,到門口一看,信譽時裝廠!第一感覺就不錯。向門衛打聽,門衛告訴她廠里工資不錯。她希望自己能在這個廠里做事。于是,她就進廠里去面試。接待她的主管叫周強,一看她的工作履歷,覺得她是熟練工人,于是便錄用了她。
上班后,張娟下定決心要在這里干下去,干出成績,讓阿君看看。張娟在這個廠里努力工作,待人和氣,很快得到了車間主管的信任。她工作很開心。一晃眼到了發薪水的日子,她領到了頭月的工資,“不錯,一千八百五十元。”她暗想:阿君啊!離了你我也能行呀!
兩個月后,同宿舍的一個女工辭工回家了。張娟進廠時,沒有下鋪位,三十多歲的人了,每天爬上爬下,多辛苦啊。宿舍管理員曾答應過她,有下鋪就給她安排的。現在有下床位了,她趕緊跟宿管去說。可人家說不行,已有人來住了。她想:隔壁比我來得晚的工人都住了下床,這回也該輪到我了。
次日,見床位還空著,張娟就搬下來。下午宿管員來了,發現下床位被張娟占了,就來責備張娟:“我沒同意你住,你咋能隨便亂占呢?你以為這是擺地攤,胡搶位置呢!你還是搬上去吧。”
張娟說:“你說已有人來住,咋不見人啊?再說,都是廠里的員工,別人能住,我進來的比現在來的人早,為何不能住?”
宿管員頭一揚,說:“在我這里,我讓你住你就住,不讓你住,你就住不成!你看著辦,想做就做,不想做就算了。你要嫌上鋪不好睡,那就別睡,工廠外面還有不少人等著睡上鋪呢!”
哎呀!對方把話說到這份上,張娟一下怔住了。她知道宿管員是老板娘的親戚,人家可是自家人啊!張娟思前想后,覺得無臉“賴”在這里了。
次日一上班,她就去車間辭職,廠長與主管很吃驚,說:“你才干了幾天呀?進廠時間太短,不夠辭職的要求。”廠長和主管他們死活不同意她辭職。箭在弦上,她沒法收回了,心想:不同意也要走!當天下午,她就這樣空手走人了,又丟了一個月工資。
張娟出了信譽時裝廠,先租了房子住了下來。她發誓,不找到好一點的工廠決不輕易進廠。兩次心靈的創傷,讓她品味了生活的殘酷和無情,她在打工生活中變得成熟和老練了。
兩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張娟在街上走著,突然,身后一陣汽車喇叭響,她忙讓到路的一邊。可汽車喇叭照樣在她身后響著,她又趕緊走到另一邊,但是汽車響著喇叭對她窮追不舍。她暗想:這開車的人,咋這樣無聊呢?專門跟我作對呢?什么意思嘛!她有些生氣地轉過身,正想斥責對方幾句,可轉過身一看,這輛小車喇叭不響了,而是靠近她停下了,車窗口里伸出個男人的頭,笑瞇瞇地叫道:“張娟,你好啊!”
“咦?這個有錢人是誰?他還認識我?”張娟好奇地仔細打量對方,終于認出他了,竟然是她在第一個廠里上班時開料部的那位鄧杰師傅。
鄧杰問她現在在哪里工作。張娟說:“沒有合適的工廠進,暫時閑玩著。”鄧師傅笑著說:“我知道你閑玩著。閑玩著,你還不來幫我做事,年紀輕輕的,白浪費時間,那可是犯罪呀!”
張娟聞言一怔,給他做事,做什么呢?
鄧師傅見張娟發怔,笑著介紹說,自從他出了同輝廠后,就自己開了一家制衣廠,叫金鑫時裝廠。經過半年打拼,目前已走上正軌,近日接了一個大貨單,人少貨多,一時之間趕不出來貨,急得他整天在外面高價找零工趕貨呢。他提議張娟先去他的廠里做事,說明天派車幫她來拉行李。張娟一口答應了。
就這樣,張娟去了金鑫時裝廠。鄧老板對她說,等這批貨趕完,如果你覺得我的廠還可以,愿意長期在這里干,我就把你在上一個廠里損失的一個月工資補發給你。張娟沒有拒絕的理由。她決定在這個廠里長期干下去。
鄧老板做的是內銷單,做工不太嚴,產量很高,有時也做點外銷單。這樣一個月很快過去了,張娟在金鑫時裝廠第一次領工資時,連同鄧老板答應補貼她的工資,共計領到了四千八百元。張娟手捏著厚厚的一疊錢,數了一遍又一遍,激動得一夜沒睡好覺。由于她工作認真、賣力,過了幾天,她被破格提升為車間組長。
這天下班時,張娟剛走到車間門口,就聽到有人叫她:“張娟,現在感覺不錯吧?”她轉頭一看,叫她的是同村的阿君,便沒好氣地說:“喲,是主管大人呀!你不在同輝廠當威風的主管,跑到這里來干啥呀?”
阿君苦笑道:“阿娟,你還在生我的氣呢?”
“沒有!”張娟把臉轉到一邊去。
阿君又尷尬地一笑,說:“還想不開,要生氣就繼續生吧。不過,有時人被氣一氣,到底效果不一樣喲。”
張娟一怔:“你說什么?”
阿君說:“沒什么,我是說同輝服裝廠倒閉了,沒工作了,我來這里上班呀!”
“什么?同輝廠真的倒閉了?”張娟不相信地睜大眼睛,死盯著阿君。
阿君說:“難道我說的是假的?這事,說來可話長啊……”
其實,在張娟進了同輝廠剛滿三個月的時候,當主管的阿君就發現同輝廠有問題了。因為,廠里突然把出貨時間由白天改為晚上,這說明廠里在搞走私,逃避關稅。還有,他聯想到廠里最近兩三個月老是換財務人員,這顯然不是好苗頭,總有一天廠子要出事。阿君發現這個疑點后,就想讓張娟提前離開同輝廠,免得到時候連工資也拿不到,另外,也可促使她趁早尋個好廠上班。可他沒有證據,只是推測,身為主管,又不能將壞苗頭對張娟明說。明說了,一旦傳揚出去,搞不好會惹出大禍的。可怎樣讓張娟離開呢?他想來想去,想出了一計,就硬起心腸,終于把張娟氣得跳槽了。實際上,張娟離開同輝廠后,心里一直恨著阿君,可阿君卻在暗中關注著她的動向。比如信譽廠的主管周強,是他以前的同事,跟阿君關系不錯,阿君和他打過招呼,如果張娟前去應聘,讓他多關照張娟。后來,張娟又離開了信譽時裝廠,阿君又給鄧杰師傅介紹了張娟的情況,這才有了街頭的巧遇。
現在,同輝廠真如阿君所料,狡猾的老板把空廠子轉包給別人后,玩了一招空城計跑了。三天前廠子被查封了,阿君沒領到最近兩個月的工資,就來鄧老板的工廠上班了。
張娟聽了阿君的解釋,回想著自己的經歷,體會著阿君的用意,心里感慨萬千,雙眼漸漸濕潤了。不是嗎?經過那些磨煉,鍛煉了自己的毅力,學到了更多技術和打工經驗,還當了組長,現在自己上班一個月的工資,頂過去兩個月多呢。她不由得一陣激動,一把拉住阿君的手,說:“阿君,你讓我跳進了一片更明亮的天地里!可我竟然錯怪你了,我對不起你啊!今晚,我在工業區的吉祥餐館,請你吃飯,以表心意,好吧?”
“別客氣了。誰讓我們同樣都是外出打工的洋州人呢!再說了,當初出門時,你老公阿祥再三叮囑我,一定要照顧好你。我說讓他放心,保證讓你打工兩三年,回家把你們的舊瓦房換成兩層樓房的。作為男子漢,我可不能食言啊。”阿君輕松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