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民兵訓練的場地就是村西的一塊空地,離高射炮陣地也就半里地的距離。第二天早飯后,我們就來到了這里。此時,民兵們還沒有正式訓練,都坐在地上擦槍。仨一群倆一伙兒的擦得挺認真,有說有笑的,神氣的樣子讓我們嫉妒得真想上去踢他們幾腳。我們的目的就是想摸摸槍,所以得想辦法。找侯三兒的堂叔肯定沒戲不說,弄不好還得挨他一頓罵,不值。怎么才能摸到槍呢?我們真有些抓耳撓腮了。
這時,侯三兒指著一個叫強子的小伙子對鐵蛋說:“哎,那強子不是正跟你老姑搞對象嗎?你去跟他說說,看在你老姑的面子上,他敢不讓咱們摸?”
“行嗎?”鐵蛋問。
侯三兒對鐵蛋鼓勵道:“肯定行。他對你老姑那么好,你帶著我們去求他,這點兒面子,他會給我們的?!?
鐵蛋在我們的一再鼓勵下終于增強了信心,便滿懷信心地帶著我們走到了強子的面前。強子見了我們先是一愣,接著對鐵蛋很客氣地說:“你們干什么來了?”
鐵蛋嘿嘿一笑,說:“叔叔,你真神啊?!闭f完,我們都沖他伸出了大拇指。
“那當然?!睆娮幼院赖卣f。
鐵蛋又是嘿嘿一笑,接著就哀求地對強子說:“叔叔,我們……我們想摸摸你的槍,行嗎?”
強子趕緊將槍抱在了懷里,警惕地看了我們幾眼,說:“你們可別胡鬧,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我說,你們趕快離開這里吧。”
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對強子說:“我們只摸一下。求求你了,我們只摸一下,行嗎?”
強子一下變了臉,沖我們大喝:“不行!走,趕快給我走?!?
這時,眾民兵和那兩位解放軍戰士的目光便一齊對準了我們。當即,我們便有了當眾被扒光了衣服的感覺。我們感到我們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一股怒火在我們心中油然而起。鐵蛋的臉漲得像塊紅布,他惱怒地盯了強子兩眼,猛地對強子說:“你有什么牛的?甭美,有你哭的時候。”說完沖我們一揮手,帶著我們就走。
我們懷著一肚子的遺憾與怨氣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侯三兒站住了,說:“我們不能就這么瞎走啊,得找點兒事干啊?!?
我們看著侯三兒,一齊對他說:“你發話吧,干什么都行?!?
侯三兒望了一眼高射炮的方向,說:“干脆,我們到高射炮陣地看高射炮去,怎么樣?”
我們一聽就來了精神,便跟著侯三兒向高射炮陣地方向跑去。等我們跑到高射炮陣地時,才知道事情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高射炮陣地的周圍,早已圍上了鐵絲網。甭說進里面了,就是在緊挨鐵絲網的外面站著都不讓了。
我們剛走近鐵絲網,哨兵就沖我們擺手,讓我們趕快離開這里。除去態度比強子他們好些外,其余的和強子他們沒什么兩樣,都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我們只好沮喪地離開了鐵絲網,站在遠處望著高射炮發呆。此時,我們真的希望天空出現幾架敵機,看看這些高射炮到底是怎么把敵機打下來的。讓我們失望的是,我們揚著脖子在天空尋找了老半天,甭說敵機的影子了,連老鷹的影子也沒出現過一次。
我們揉著發酸的脖子,請我們的軍師侯三兒出主意。侯三兒想了半天,眼睛猛地一亮,說:“有了。”接著他問傻五:“你家有幾只羊?”
“九只。你問這個干嗎?”傻五不解地問。
侯三兒沒理他,接著問鐵蛋:“你家有幾只鴨子?”
鐵蛋說:“十七只?!?
侯三兒沒容鐵蛋問什么又接著問我:“你家有幾只兔子?”
我已清楚了侯三兒的目的,便直截了當地說:“放心吧,我能拿出兩只來,每只都在三斤以上?!?
侯三兒佩服地沖我伸了伸大拇指,說:“我拿兩只鵝?!苯又鴮﹁F蛋說:“你拿兩只鴨子?!?
“干嗎?”鐵蛋也不解地問。
侯三兒沒理他,對傻五說:“你拉一只羊?!?
傻五還是沒有明白,又問侯三兒:“你這到底是要干嗎呀?”
“慰問解放軍叔叔。這樣一來,我們還愁摸不上高射炮嗎?等我們和解放軍叔叔混熟了,不但能摸上高射炮,我們還可以給他們遞炮彈。得空兒的時候,我們興許還能開上幾炮呢,要是再打下一架敵機來,嘿,我們可比他們民兵還牛呢。你說,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傻五這回明白了,可他不滿地對侯三兒說:“好事是好事,可是,你們三個人拿的東西加一塊兒,也沒有我的一只羊多啊。再說了,要是讓我爸知道了,還不打死我呀?”
我們全笑了。
侯三兒止住了笑,對傻五說:“我們幾個人的家里,就你家跟別人家不一樣,什么都不養專養羊。那怎么辦?你總不能什么也不拿吧?”
傻五沒的說了,眼珠轉了轉說:“要不,我拿煙葉,把我爺爺的煙葉全拿出來,行不行?”
侯三兒瞪了傻五一眼,說:“解放軍不抽煙。說痛快的,你到底是拿不拿一只羊?要是舍不得就算了。我還告訴你,要是我們跟他們的首長混熟了,我們沒準兒還能當上兵呢。到時候,你后悔都來不及了。”
傻五一聽這個,馬上一拍胸膛,堅定地說:“拉。不就是一只羊嗎,你說,咱們什么時候把這些東西給解放軍叔叔送去?”
侯三兒說:“得等中午,趁著大人歇晌的時候,我們再……”
下午一點鐘左右,我抱著兩只兔子悄悄地來到了侯三兒家的房后。此時,抱著兩只鵝的侯三兒和抱著兩只鴨子的鐵蛋已經在此等候了。我們等了半天還不見傻五把羊拉來,就說,傻五是不是變卦了?侯三兒說:“不會,一只羊那么大,弄出來不是那么容易的。別著急,再等一會兒?!?
我們又等了足有半個小時,傻五才拉著羊鬼鬼祟祟地從右邊的小河溝里爬了上來。我們一看他拉來的這只羊,氣就都頂上了腦門。那是一只長也就六十厘米,高也就四十厘米的小山羊羔子。這是一種長到死也長不了二十斤重的土羊,而且肉又老又膻,難吃得很。侯三兒氣得踢了那羊一腳,不滿地對傻五說:“你怎么沒逮一只耗子來???這是羊嗎?”
傻五不服氣地說:“不是羊是什么?你能叫它貓嗎?”
侯三兒說:“你們家那么多只羊,沒有再比這只小的了吧?”
傻五不干了,把嘴一撅,賭氣地大聲說道:“生產隊的驢大,你們怎么不拉一頭去?。磕銈冞€別嫌這羊小,不然,我還拉回去,怎么樣?”
我和鐵蛋剛要說什么,被侯三兒攔住了。他沖傻五笑了一下,說:“行了,說你的羊小,并沒說不行。再說了,這羊再小也是羊,不能說是兔子是不是?”侯三兒說到這兒沖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我別在意。
我理解侯三兒的意思,他是怕傻五一犟勁把我們這事給攪黃了。于是我嘿嘿一笑對傻五說:“就是,你的羊再小,也比我們拿的多。走,我們走吧?!闭f完這話,我捅了鐵蛋一下。
鐵蛋也明白了,也沖傻五一笑,說:“侯三兒說著玩的,你別往心里去。我們走吧?!?
傻五這才有了笑臉,說:“我們不能順著大道走,要走小道兒,這樣才能不讓人看見。”他一指右邊的小河溝,說:“我們從小河溝過去。往北,穿過玉米地中的小道兒,再從高粱地邊兒往南繞,就能繞到高射炮陣地的大門前了?!?
侯三兒對傻五說:“好,就聽你的。走,我們走吧?!?
傻五拉著羊在前,我們在后,越過小河溝,往北走了二百米左右,就一頭鉆進了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我們左拐右繞了足有一個小時,終于渾身是汗地繞到了解放軍的高射炮陣地。我們擦干了臉上的汗,穩了穩激動的心,又背了一遍該說的話,這才大搖大擺地向高射炮陣地的大門走去。
哨兵把我們攔在了門外,望著我們手里的東西,不解地問:“你們這是干嗎呀?”
侯三兒沖哨兵一笑,說:“我們是慰問解放軍叔叔的?!?
“是誰讓你們來的?”
“誰也沒讓我們來,是我們自己要來的。”
哨兵看了一眼傻五拉的那只山羊羔子,要樂卻沒有樂出來。他想了想,抓起電話搖了幾下,說:“報告張連長,我是門衛趙東。門外來了四個小孩兒,說是慰問我們的。拿了有兩只兔子,兩只鴨子,兩只鵝,還有一只羊。問了,他們說是他們自己要來的。好。”哨兵放下了電話,對我們說:“你們稍等一會兒,我們高炮團警衛連的張連長馬上就到?!?
十分鐘后,張連長來到了我們面前。他先做了自我介紹,接著便十分和藹地問我們:“你們誰是頭兒???換句話說,是誰出的主意來慰問我們的呀?”
侯三兒往前站了一步,說:“連長叔叔,是我。”
連長笑了,說:“好,好啊。孩子們,你們的這種想法,很好啊。可是,我要問你們,你們拿了家里這么多的東西,你們家長知道嗎?”
侯三兒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我們是偷偷拿出來的?!?
連長笑了,說:“這可不好啊。不征得家長的同意就往外拿東西,不好。再說了,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要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是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的。好孩子,聽話,趕快把這些家畜拿回去吧,啊。”
我們一聽就傻了,都把目光對準了侯三兒。
侯三兒明白我們的意思,便哀求地對連長說:“連長叔叔,您就收下吧。請您放心,我們家長知道了也會支持我們的?!彼f著沖我們使了個眼色。
我們明白了,便一齊把手里的鴨子、兔子和鵝往連長懷里塞。傻五抱起那只山羊羔子就往哨兵懷里塞,急得哨兵直往一邊閃。一時間,情景就有些亂。
連長一下子變了臉,嚴厲地喊了一句:“胡鬧?!?
我們嚇了一跳,都一時愣住了,雙眼怯怯地望著連長。
連長挨個兒看了我們一眼,嚴肅地對侯三兒說:“既然你是頭兒,那我就問你,說實話,你們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侯三兒眨了眨眼,一本正經地說:“報告連長,我們想當兵,您能收下我們嗎?”
連長又笑了,顯得有些動情地說:“孩子,想當兵是好事啊。可是,你們還小啊,等長到了十八歲,才有當兵的資格呢?!?
鐵蛋說:“可是,我們現在才十三歲啊,什么時候才能長到十八歲?。俊?
連長說:“快,你們很快就會長到十八歲的?!?
傻五說:“那……叔叔,我們……我們能進里面摸摸那些高射炮嗎?”
聽傻五這么一說,我們幾個就纏上了連長,非要進去摸摸高射炮不可,并且要往里跑。
連長又一次變了臉,比上次更嚴厲地說:“這是陣地,不是你們胡鬧的地方。我可告訴你們,現在是一級戰備的緊要關頭,任何時候都有戰斗打響的可能。一旦戰斗打響,你們的生命就會受到威脅。”連長見我們被震住了,態度變得和藹了許多,對我們說:“好孩子們,聽話,這里不是你們玩的地方,趕快回家吧。晚上,全村還要搞防空演習呢。說不定什么時候,戰爭就打起來了。聽話,趕快回到家人的身邊吧……”
一聽防空演習,我們的心就又激動了起來??吹轿覀兊挠媱潖氐讻]戲了,我們也只好拉著羊抱著這些家畜怏怏不樂地回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家家都飄出了飯香、肉香。我家的飯桌上,一盆兒雞肉,一盆兒兔肉,一大盆白面饅頭。要知道,在那個年代,村人的生活還是很艱苦的,像這樣的好東西只有到了春節才能吃上兩三頓?,F在不年不節的如此食用,足以證明當時的人們是一種什么心態了。大人們是沒有食欲的,只是我和妹妹們大飽了口福。望著美美地吃著的我和妹妹,奶奶竟流了淚,并喃喃地說:“吃吧,吃吧。到底是孩子,知道什么呢?唉!過得好好的,招誰惹誰了?干嗎要拿飛機嚇唬我們呢?哪兒的事呀這是?”聽奶奶這口氣,仿佛吃完這頓飯天上就要下炸彈了。
爸爸挺煩地對奶奶說:“別說了您。甭說敵機沒來,就是來了,咱村西的那些高射炮是干什么的?再說往北不知還有多少高射炮呢,到不了張家口,就全給打下來了。”
我也大人似的安慰奶奶說:“奶奶,您甭害怕?,F在的中國,可不是任人欺負的中國了。我們有大炮,有飛機,有導彈,還有那么多的解放軍,誰都不怕。敵人的飛機就是真的到了咱們這邊兒,咣咣咣,一陣大炮,就全給他們打下來。到時候,我就……”
我的話沒說完就被爸爸打斷了,沒好氣地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快吃,從今晚開始,不定什么時候就搞防空演習。警報器一響,咱們就往防空洞里鉆?!苯又?,爸爸做了鉆防空洞的具體安排。爸爸背著奶奶在前,我和媽媽拉著兩個妹妹在后,并要求我們不喊不叫。
一提防空演習,我的精神立即又來了。我一邊啃著雞大腿,一邊想象著警報響后的情景,全村那么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爭先恐后地往防空洞里鉆,一定是很好玩的事。想到這兒,我就想去找侯三兒他們,可我還沒走出院門,就被爸爸喝了回來。沒辦法,我只好老老實實地在家等著警報器的響聲了。此時,天已基本黑了。奶奶雙眼癡呆呆地望著窗外,渾身在緊張地哆嗦著。
防空演習,使本來就緊張到了極點的人們又增加了一層臨戰前的恐慌。明知是演習,可都認為不是演習,總認為警報一響就有真情況,飛機就會真的飛到頭頂。所以,人人都已整裝待發,只等警報一響就往防空洞里鉆。有的人家為了安全,干脆提早就鉆進了防空洞。
警報是夜里兩點左右響的。此時,大部分人家都已熬得人困馬乏而和衣躺下進入了夢鄉。迷迷糊糊中,警報就鬼哭狼嚎般響了起來。警報器是對著麥克風嚎的,又是開到了最高的音量,所以大喇叭的聲音就比平時提高了好幾倍。那聲音比金屬劃在玻璃上傳出的聲音還要刺耳還要難聽,立即就響遍了村中的任何一個漆黑的角落,打著旋兒往人們的耳朵里鉆。頓時,人們便開始扶老攜幼地往防空洞里鉆。
整個村子立即亂成了一鍋粥。孩子哭大人嚷,雞也鳴狗也叫,連麻雀們也都嘰嘰喳喳、無比驚慌地在黑黑的天空中亂飛亂撞。
爸爸跑得太急,天又黑,在就要鉆進防空洞時腳下一滑摔倒了。等爸爸爬起來扶奶奶時,奶奶死活不起來了,并抖抖地說:“我不鉆了,你……你們快……快鉆吧?!?
爸爸急了,幾乎是在吼:“不行?!苯又氵B攙帶拽就把奶奶拖進了防空洞。待我們全家都鉆進防空洞里后,警報器還在一個勁兒地嚎。上邊有規定不許點蠟不許打手電,說是丁點兒的亮光就會引來敵機,于是一家人只好摸著黑在洞里待著。誰都不說話,但都能聽見對方咚咚的心跳聲和急促的喘氣聲。
我趴在防空洞的洞口,環視著四周朦朧的房子、大樹和天空,聽著還在嚎叫的警報器,腦子里便轉開了電影中那敵機轟炸的場面,渾身不禁開始顫抖起來……
二十分鐘后,警報停了,大喇叭也下了解除警報的通知。
六
第二天吃完了早飯,爸爸終于放我出去了。我像一只跳出羊圈的山羊,按照昨天的約定,一路向侯三兒家房后跑去。老槐樹下,侯三兒和鐵蛋已經在此等候了,見著我的頭一句話就說傻五家的那只山羊羔子死了,傻五的爸爸不但打了他一頓,還不讓他出來了。我愣了一下,問侯三兒:“昨天那羊不是好好的嗎,怎么會死了呢?什么時候死的?”
侯三兒說:“昨天他把那只羊拉出來不一會兒,他爸爸就發現那只羊不見了,就開始找,一直也沒找著。后來,他把那羊拉回家時正好讓他爸爸看見,他爸爸就問他拉羊干什么去了。開始,他說拉出去放來著,可他爸爸不信,一巴掌上去就讓他說了實話。他爸爸一聽更火了,就暴打了他一頓。他窩了一肚子火沒處撒,就把火撒在了那羊身上。兩腳,就把那羊給踢死了。他爸爸又打了他一頓,還說肉一點兒都不給他吃,也不讓他出來?!?
我和鐵蛋直樂。
侯三兒還要說什么,只見傻五一溜煙兒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對我們說:“我……我是偷……偷著跑出來的?!?
鐵蛋說:“那你不怕你爸爸還打你?”
“愛打不打,反正我……我也不怕?!鄙滴迕嗣X袋上那個被打的大包,說,“夜里防空演習,你們都……都害怕沒有?”
侯三兒嘿嘿一笑,說:“說實話,我還真有點兒害怕了。那警報器的聲音,跟鬼叫似的,太難聽了。要是有敵機在別處飛,沖那警報器的聲音,也得把敵機給招來?!?
“可不是嘛!”鐵蛋說,“警報器一響,我就想撒尿?!?
我說:“我倒是沒想撒尿,就是怕敵機真的來了。我一想起電影里那敵機轟炸的情景,我就害怕了?!?
侯三兒說:“關鍵的是我們手里沒有槍,要是有一桿真槍,或是高射炮什么的,我們就什么也不怕了?!?
鐵蛋說:“可是,我們上哪兒弄真槍去???”
“沒地兒弄去?!蔽液蜕滴瀹惪谕暤卣f。
侯三兒愣了一下,說:“對了,我們有兩天沒去老孫頭兒那兒了,是不是看看去?”
“對,看看去?!蔽覀內齻€人都說。
我們來到老孫頭兒的飼養室時,老孫頭兒正在煮料,見我們來了,臉上立即露出了笑容,笑罵著對我們說:“你們這幾個小兔崽子,這兩天上哪兒野去了?”
“您猜?!蔽覀儙缀跏钱惪谕暤卣f。
老孫頭兒哈哈一笑,說:“還用猜嗎?你們這幾個嘎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們要拉什么屎。還能去哪兒?一個是民兵的訓練場地,一個是高射炮陣地。我要是說錯了,改姓?!?
我們幾個都笑了。侯三兒說:“真讓您給猜著了。孫爺爺,您說,這仗能打起來嗎?”
老孫頭兒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說:“難說啊??催@架勢,八成兒得打起來。”
“太好了。”我們又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好什么好?”老孫頭兒瞪了我們一眼,說:“打仗可不是好玩的,要死人的。你們說好,好在哪兒了?”
侯三兒說:“只要一打仗,我們就可以從敵人手里奪槍,像電影《小兵張嘎》里的張嘎子那樣,干出讓村里人看得起的事來。到那時,我們就拿著繳獲的槍去參軍,當真正的解放軍,多神氣!”
老孫頭兒樂了,說:“你們這是異想天開啊。你們也不想想這是什么年代了?,F在不是以前,是人就能當兵了。對了,這兩天,是不是都讓民兵手里的槍和那些高射炮給迷住了?”
一聽這個,我們臉上都露出了不快的神情。傻五說:“迷住了管什么?我們想摸摸民兵的槍,他們都不讓。想摸摸那些高射炮,人家連鐵絲網的大門都不讓進,煩死了?!?
老孫頭兒又笑了,說:“你們還想干什么?還想開它幾炮是不是?人家不讓你們進,是怕你們把那些大炮給弄響了。就你們這幾塊料,什么事干不出來?什么事不敢干?”
侯三兒一本正經地對老孫頭兒說:“孫爺爺,這回,我們不是瞎鬧的,是想干出幾件大事來,好讓人們真正地看得起我們。”
老孫頭兒挨個兒看了我們一眼,微笑著點了點頭,說:“好啊,你們這種想法是好的??墒牵銈兊南敕ú磺泻蠈嶋H啊。雖說你們的膽子不小,可仗要是真的打起來,你們就知道什么叫殘酷了,什么叫希望和平了?!崩蠈O頭兒見傻五老是摸頭上的包,就走近傻五。一看這么大的一個包,就樂了,問道:“這包,是怎么來的?”
我們幾個就樂。
接著,傻五就把挨打的前前后后說了一遍。老孫頭兒聽后“唉”了一聲說:“你們呀,真是又可愛又可氣啊。可愛的是,你們難得有了這種積極上進的心??蓺獾氖牵銈兊男袆舆€是沒離開惡作劇。從家里往外偷羊偷鴨地去慰問?你們想想,是事嗎?再說了,要想干幾件讓人們對你們刮目相看的事,除去像你們說的什么從敵人手里繳獲武器了,什么給人家遞炮彈了,什么又要帶著槍參軍了,這些都是不著邊兒的事啊。小子們,只要看準了道兒,任何時候任何時間都能干出讓人們刮目相看的事來的……”
老孫頭兒的一番話,頭一次讓我們明白了好多道理。
人們在經歷了多次不論黑夜或白天的防空演習后,逐漸從緊張與恐慌中走了出來,但是戰爭的陰影仍籠罩在人們的心頭,大家仍會警惕地注視著西北的天空。對于我們來說,最大的收獲就是有了更加自由的空間。這樣就足夠了,因為我們就可以去干我們想干的事了。我們想干的事很多,但哪一件也不給我們機會。
雖說我們已經認識到戰爭不是好玩的,可槍和高射炮對我們的誘惑仍是有增無減,并且我們更加強烈地認識到,越是戰爭,槍和炮越是男子漢的象征。此時的我們,已經不滿足于僅僅是摸一下槍和高射炮了(盡管我們什么也還沒摸著),我們想的是緊緊地握著它們,想的是用它們向空中的敵機射擊,將敵機一架一架地擊落。像電影里演的那樣,讓敵機冒著煙扎進東大坑。
我們這么想著,手就一陣陣地發癢,就時常一聲不吭地坐在民兵訓練場地的旁邊,望著他們手中的鋼槍浮想聯翩?;蚴桥吭诟呱渑陉嚨夭贿h處的土坡上,望著那些高射炮發呆……那些天的日子里,我們完全被槍和高射炮給迷住了,至于戰爭的無情與殘酷,我們根本不去想了,我們想的就是什么時候我們才能使用這些武器勇敢地面對我們的敵人。
老天不合時宜地下起了大雨,而且下起來就沒完沒了。這個季節還下這么大的雨實屬罕見,而在戰爭氣氛如此濃的狀況下下這么大的雨,更是讓人煩上加煩。大人們煩的是防空洞里已經開始進水,仗一旦打起來可怎么辦?我們煩的是一下雨我們就只能窩在家里。那時的村人很少有雨具的,下雨了就待在家里哪兒也不去,不出去不行了也就披條舊麻袋。
大雨一連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也沒有停的意思。河水漲得上了岸,溝壕都是水,家家的防空洞也成了蓄水池。到處都是蛤蟆的叫聲,比賽般地咯咯咯、呱呱呱,低一聲、高一聲,誰也不服誰。好幾次我都想冒著雨去找侯三兒他們,都被爸爸給吼了回來。沒辦法,我只好忍著一肚子的積怨沖著滿院子的積水發呆。
就在這天后半夜的四點多鐘,一陣急促的鐘聲響了。對于當時的村民們來說,那節鐵軌的聲音就是命令,號召力不比那類似鬼嚎般的警報器聲音差。不論什么時間,只要鐘聲一響,村民們就會迅速趕到場院。這個時候鐘響得又是這么急促,無疑是因為這連下了幾天的大雨而發生了什么緊急情況。爸爸和媽媽比防空演習時的動作還要利索,迅速穿好了衣服,每人披塊塑料布就沖進了大雨中。我二話沒說也穿好了衣服,抓起一頂破草帽扣在頭上,頂著大雨向侯三兒家的房后跑去。這是我們的新約定,除去防空演習,不論什么時間發生什么情況,我們都要到侯三兒家房后那棵老槐樹下集合。目的,就是要借此機會干些什么。
我們四個人很快就到齊了,侯三兒說:“隊里的鐘敲得這么急,準是有情況。你們說,能是什么情況呢?”
鐵蛋說:“不會是敵機要來吧?”
傻五說:“去你的吧,敵機要來警報器為什么不叫喚?”
“那你說是什么?”鐵蛋不服地說。
“行了?!焙钊齼和┑貙λ麄z說了一句后又說,“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們得先去看看。走?!彼粨]手,便帶領我們向場院跑去。
到了場院一看,才知道人們正在緊張地從舊庫房里往外搶麥種子。舊庫房不但已經進了水,而且房頂已經漏了幾個大窟窿,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就在我們正不知能干些什么的時候,十幾名解放軍戰士在張連長的帶領下趕到了,他們二話沒說就投入了搶麥種子的行列。侯三兒沖我們說了一句:“上?!本吐暑I我們沖了上去。可是,還沒容我們上前,就被范隊長發現了。他粗暴地沖我們吼道:“滾。你們這幾個兔崽子,添什么亂?滾,快滾。”
侯三兒也急了,大聲地對范隊長說:“隊長,我們不是添亂,我們是學解放軍叔叔那樣,幫助搶隊里的麥種子的。”說著又要往前上。
隊長急了,順手抄起了一把掃帚,邊撲打我們邊罵:“你們這幾個兔崽子,別給我幫倒忙了。滾,快給我滾吧?!?
沒辦法,我們只好怏怏地離開了場院。傻五氣哼哼地說:“隊長太霸道了,趕明兒有了機會,非得治治他。”
鐵蛋說:“治不治他的先撂一邊,現在,我們干什么去?。俊?
“對了?!焙钊齼好偷叵肫鹆耸裁?,說,“我們到孫爺爺那兒看看去,說不定他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忙的呢。走?!焙钊齼壕蛶覀儽枷蛄孙曫B院。
飼養院在場院的最西頭,穿過一道墻的小門就是。為了不和隊長再發生摩擦,我們繞到了飼養院的后門,從后門走了進去。我們走到馬棚前時,都大吃一驚。只見老孫頭兒一邊罵著一邊正在拼命地扒著已經倒塌了一半的馬棚,他見我們來了,眼里立即放出了希望之光。他喘著粗氣對我們說:“好小子們,快……快扒,大……大白馬和它的小馬駒兒,還在里面呢。隊長這個龜孫子,他……他只想著麥種子,不想著這些命……命根子啊?!?
此時的侯三兒就像一名指揮官,鼓著雙眼對我們大聲地說:“快!我們一定要把大白馬和小馬駒兒救出來。”說完便帶領我們拼命地扒開了。
我們扒啊扒啊,很快,我們的雙手就磨出了泡,又很快磨出了血,每扒一下都是鉆心的疼??墒?,此時的我們把什么都扔在了腦后,什么槍和高射炮了,什么敵機和戰爭了……此時我們想的,就是趕快把大白馬和小馬駒兒搶救出來。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終于把倒塌的碎磚爛瓦扒到了一邊,看到了里面的大白馬和小馬駒兒。老孫頭兒攥住大白馬的籠頭往外拉,可它就是不往外走,那小馬駒兒緊緊地靠在大白馬的身邊,也是一動不動。望著那半間隨時都會倒塌的馬棚,老孫頭兒急得直叫媽。這時,侯三兒果斷地對老孫頭兒說:“孫爺爺,我和鐵蛋到里面去推,你們幾個拉。”說著就和鐵蛋鉆了進去。老孫頭兒激動地對侯三兒和鐵蛋說:“孩子,千萬要當心啊,千萬要當心啊?!?
此時,侯三兒和鐵蛋用肩膀緊緊地頂住大白馬的屁股,一邊用勁一邊喊:“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老孫頭和我、傻五在外面合著侯三兒他倆的喊聲,一步一步將大白馬和小馬駒兒拉出了那半間還沒有倒塌的馬棚。就在大白馬和小馬駒兒剛剛走出那半間馬棚時,轟隆一聲,那馬棚徹底倒塌了。侯三兒和鐵蛋,被捂在了里面。
“侯三兒——鐵蛋——”我和傻五哭喊著,發瘋似的扒著……
老孫頭兒“哇”的一聲哭了,喊著:“我的好孫子哎,我的好孫子哎……”也拼著命扒開了。
好在這個時候,范隊長和張連長他們帶著人來了,幾分鐘的工夫,就把侯三兒和鐵蛋扒了出來。此時的侯三兒和鐵蛋,已經昏迷了過去。
范隊長緊緊摟著侯三兒和鐵蛋,哭著對張連長說:“張連長,快……快救救這倆孩子吧。”那時候,人們不論遇到什么樣的困難與危險,只要有解放軍在,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解放軍身上。張連長很內行地看了看侯三兒和鐵蛋的情況,十分有把握地對隊長說:“放心吧范隊長,這倆孩子交給我了。我保證,這倆孩子什么問題也不會有的?!苯又兔顜酌麘鹗浚窬茸o傷員那樣,背起侯三兒和鐵蛋就向兵營跑去。我和傻五正不知該不該跟著去時,張連長看了一眼我倆滿是鮮血的手,心疼地對范隊長說:“這倆孩子也得跟我走,他倆手上的傷,也得包扎一下。”就這樣,我和傻五跟著張連長也來到了高射炮陣地。
正如張連長說的那樣,侯三兒和鐵蛋確實什么事也沒有,只是身上有的地方擦破了點兒皮。到了張連長他們的醫務室不大一會兒,他倆就蘇醒了過來。
上午十點多,我們四個人在張連長的邀請下,參觀了高射炮陣地。讓我們興奮的也讓我們終生難忘的是,我們在張連長的指導下,每個人都坐在炮手的座位上過了一次炮手的癮。當我坐在炮手的座位上,雙手握著發射的把手,右眼的目光透過瞄準器射向天空時,一股熱量和神圣感即刻傳遍了我的全身。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了……
這次,我們真正是干了一件讓人伸大拇指的事。我們不但受到了村里和學校的表揚,還受到了縣報記者的采訪,縣報的記者在臨別時告訴我們,我們的英雄事跡不久就要在縣報上發表。人們再也不用以前的眼光看我們了,尤其是老孫頭兒,簡直要把我們捧上天了,見了誰都夸我們。老人家夸我們時的那自豪勁兒,好像是在夸他自己的親孫子。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榮譽,我們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本來狂野慣了的我們,一下子感到被什么東西罩住了,說話、走路,舉手投足都感到不是自己了。我們的心,被系上了一個無形的扣兒。
我們聚在侯三兒家房后的老槐樹下,沒了往日那商量如何偷瓜時的神秘,沒了商量如何拉出隊里的驢當馬騎時的興奮,更沒了商量如何能摸到槍和高射炮時的激動……
傻五說:“其實,當英雄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想干什么都不好意思干了?!?
“可不是嘛。”鐵蛋說,“往后,我們再也別想偷隊里的黃瓜吃了,再也別想在人們面前裝日本鬼子了。”
我說:“是不是光屁股在東大坑洗澡都不行了?”
傻五說:“干脆,這個英雄,我們不當了,省得干什么都受了限制。我們才十三歲,哪兒就長大了?等我們長到十八歲當了兵,再當英雄,多好。”
一直沒說話的侯三兒說話了:“要我說,咱們別拿這個英雄太當事了就行,別人愛怎么看就怎么看,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我們,還是我們,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不過有一點我們要記住,討人嫌的事,我們還是盡量少干為好。畢竟,我們還是希望人們對我們刮目相看的?!?
侯三兒的話,把我們心里的扣兒解開了許多。
幾天后的一個夜里,我又被一陣陣的汽車聲驚醒。仔細一聽,像是一輛輛的汽車開出村子的聲音。我一激靈馬上想到了什么,便不顧爸爸和媽媽的反對,迅速穿好了衣服就往外跑。打開街門,正好碰上找我的侯三兒、鐵蛋和傻五。侯三兒急急地對我說:“走了,張連長和高炮團的人,都走了。快,我們趕緊看看去吧?!闭f著話,我們就向村街跑去。
我們跑到村街,就見一輛輛拉著高射炮的軍車正慢慢地向村外開去。我們站住看了幾眼,就隨著軍車慢慢地跑了起來。當我們隨著軍車跑了有一里路的時候,一輛吉普車停在了我們的身邊。我們站住了,雙眼一齊盯向了吉普車。車門打開,張連長從車里走了下來。我們一見是張連長,便都迎了上去。傻五哽咽著嗓子對張連長說:“張連長,你們……為什么要走???”
張連長挨個兒撫摸了我們一下,說:“這是命令。軍人就是這樣,說走就走,說停就停?!?
“那,你們去哪兒?”侯三兒問。
張連長笑了,說:“這是軍事機密,不能說的。孩子們,戰爭的警報已經解除了,你們也該踏踏實實地上學了?!?
“什么,仗不打了?”侯三兒十分惋惜地說。
張連長輕輕拍了一下侯三兒,說:“孩子,戰爭可不是好玩的,你們沒有趕上,那是你們的福氣啊。記住,好好念書,才是你們的任務。行了,趕快回家吧,啊?!?
鐵蛋說:“張連長,您帶我們走吧,我們要參加解放軍?!?
張連長又笑了,說:“我不是早就跟你們說過了嗎?參軍,得等到十八歲啊?!睆堖B長說著從挎包里摸出了四個小筆記本,邊遞給我們邊說:“留個紀念?!闭f完又十分嚴肅地對我們說:“再見了?!苯又徒o我們敬了個軍禮,拉開車門就鉆了進去。車開起的那一刻,他從車窗探出頭來對我們說:“快長吧,孩子們,到時候,你們都是個好兵。再見了孩子們——”
望著越來越遠的吉普車,我們都流出了眼淚。望著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軍車隊,我們的心中涌出了陣陣的失落與茫然……
張連長送給我們的筆記本封面上的八個紅色大字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這就是我們的十三歲,這就是在我們十三歲時所發生的一些故事的片斷。盡管那時的我們狂野得令人頭疼,可這些是我們的真實寫照,好多事情的來龍去脈,現在想起來仍是那么清晰、那么記憶猶新。
多少年后我們提起我們的十三歲時,記憶最深的還是那些高射炮和那位讓我們過了一會兒炮手癮的張連長。說起那場沒有打起來的仗,后來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侯三兒總是心有余悸地對我們說:“正如當年張連長說的那樣,戰爭不是好玩的,誰沒有趕上,就是誰的福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