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而來，是少女窕窕的身影。她一點點地靠近，那么輕盈，那么纖弱，像是一團輕煙。連云錦可以看見她桃紅色的繡花鞋，金絲紅絨，繡上了蝶戲牡丹，牡丹的里嵌上了一只滾圓的珍珠，隨著步伐微微顫動。

她望向她，她也望向她，兩人的目光重疊，糾結在一起，是個陌生人，可是又莫名覺得熟悉，像是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

少女朝她伸出手，眼里似乎期待。

不假思索地，連云錦便也把手伸了過去，握住她的。

少女的手冰冰涼涼的，像是有些什么東西順著這股涼意沖破重重障礙，疊加在她的身上。連云錦覺得恍恍惚惚，自己還是自己嗎？還是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愿意嗎？代替她的生命？完成她的人生？”

有個聲音在連云錦耳邊響起。

“你是誰？”

“我是主宰命途的神。”

“為什么是我？”

“你命中注定福薄壽短，親緣淡薄，一生坎坷。但是你的心思簡單，性格堅強樂觀。而她命帶錦繡，福壽雙全，貴不可言。可是心里千頭萬緒，悲苦莫名。你們的命途南轅北轍，可是又奇異的契合。連云錦，兩條命，一個人，一生俱生，一死俱死！我愿意給你們一個機會，一個重生的機會。”

“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一生，你的陽壽已盡。我可以用她的福壽，延續你的生命。代價是你們的靈魂互易，從頭開始。”

“死去元知萬事空，我并不怕死。”

“你愿意讓你愛的人終日生活在失去你的傷痛里嗎？”

是啊，她舍不得。

院長的嘮叨、老師的愛護、從小一起成長的伙伴同甘共苦，雖然并非血脈相連，但卻勝似親人。這些美好，共同筑成了她二十四年的生命。只要一想到將要永遠地離開，連云錦的心里就開始隱隱作痛。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必定有人會受傷，那么就讓自己來承受吧。

有時候決定命運的，往往就是交叉點的那幾秒鐘。

連云錦望向少女：“你能答應我，照顧、保護、愛我愛的人嗎？”

“我答應你。”

“那我也答應你，去照顧、保護、愛你愛的人。”

“不，不需要。我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只要你活得快樂，就夠了。”

緊握著的雙手松開了，命運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兩人步伐緩慢，一直在朝前走著，直到面對面，直到擦肩而過。剎那過后，她邁向她的未來，她迎向她的未知……

頭劇烈地疼痛，像是有兩只大手不停地擊打、撕扯。

“錦兒，錦兒……陛下，您快來……錦兒她醒了。”

溫柔的聲音里帶著三分欣喜、三分忙亂還有三分如釋重負。

云錦眼眸半張，她是誰？

她是母妃。腦海里有一段記憶莫名地跳了出來。

是真的，是真的，她真的進入了另外一具身體，不是夢，不是夢！

太過激動的緣故，一不留神，扯動了傷口，尖銳的、刺痛的感覺，讓云錦的身體一陣顫抖。

林淑妃低呼一聲，心疼不已，連忙伸手彎腰扶去她，說話間豆大的淚珠紛紛滑落。

“云錦，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母妃也不要活了。”

屋子里的人霎時亂了分寸，有的忙著遞水，有的忙著挽帕，混亂間不知是誰又打翻了一個銅盆，丁零當啷地好一陣聲響。

“蠢材，蠢材。”長慶帝急急地罵著。

只聽“咚咚”幾聲，長慶帝的面前已經是跪倒一片。

跟在長慶帝身邊的太監魏川連忙上前，指著手足無措的侍女呼喝：“還不趕緊退下，換上機靈的來伺候公主。”

長慶帝大步走來，側坐在床榻上，將云錦輕輕擁進懷里：“錦兒啊，父皇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了。你要好好的，要好好的……”

“父皇……”

云錦不禁抬起頭，凝視著她的“父親”，他四十上下，相貌端方，額頭開闊，目秀而長，黑地繡金龍袍或許是多日未換，顯得皺皺巴巴的。

她曾無數次幻想過父親的樣子，他該是嚴厲的，還是縱容的？他該是溫和的，還是嚴肅的？他該有著怎樣的眉眼，又該有著怎樣的笑容？

眼前的這張面孔，陌生，但是親切。不需要語言的述說，仿佛就已經能感受到他眼里讓人心暖的關懷。奇妙地，云錦的心情悄悄地放松下來，仿佛是泡在沸水里的茶葉，慢慢張開，慢慢伸直。

母親還在哭泣，云錦不忍，伸出手，溫柔地為林淑妃拭去淚珠：“沒事了，您別傷心。”

低低的聲音，足以讓林淑妃感到心安。云錦醒了，她說話了，她還活著。無論如何，只要活著，便好了。

只是這個安慰讓林淑妃感到愈加哀傷，前塵往事，此情此景，她能做的只有緊緊地握著云錦的手，那種絕望，仿佛明天便是末日一般。

“陛下、娘娘，藥備好了，請公主趁熱服用。”李江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他捧著漆盤，躬身站在一側。

林淑妃摒退侍女，伸出手，接過玉碗。她的動作緩慢又優美異常，指尖靈動，膚如凝脂，柔若碧縐，讓人恍惚以為看到了一朵盛開的百合花。

琥珀色的藥汁在杏色的玉碗里投下一片暗暗的陰影。林淑妃手指捏著銀匙，輕輕翻動，先是輕嘗了一口藥汁，待到溫度適中，再一匙一匙地送到云錦的唇邊。

云錦機械地張口吞著藥汁。藥汁很苦，苦得她的舌頭有些。

命運用一種詭異的方式，成全了她的奢望，讓她體會到了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感覺。雖然明知道他們并非她真正的父母，雖然明知道他們的愛其實是給另外一個人的。

一顆粉紅色的糖，甜甜的味道，讓她覺得一陣困倦，恍恍惚惚，已經再沒有力氣去思考，就這樣吧。

沉沉熟睡的面龐，宛如嬰兒般寧靜安逸。長慶帝終于放下心來，他扶起林淑妃，低聲地說：“蘭兒，你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再熬下去，你的身子受不住，我們先回宮，這里太醫守著，錦兒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林淑妃的眼睛又紅又腫，臉上脂粉褪盡，欲言又止的神情，比起往日，更多了兩分楚楚可憐。

“陛下，臣妾不放心……”

“禎兒會一直在這里守著，你要是實在不放心，我把魏川留下。你這樣憔悴，錦兒看在眼里，心里必定是不好受的。”長慶帝耐心地勸慰著。

林淑妃凝視著連云錦，像是怎么也看不夠。依依不舍間，一步三回頭，終是被長慶帝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