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倩于夜色中獨自走出校門時，一眼就看到了校門口路燈下屬于她父親的那輛銀灰色轎車。和周圍其他車輛的顏色都不盡相同，格外顯眼。

她走過去打開后面的車門，一言不發地坐了進去。

坐在前面駕駛座上的是她的父親梁立偉，松垮的體型加上頭頂日漸稀少的黑發，一副標準的中年男人的姿態。

梁立偉的工作很忙，幾乎每天都要加班到八九點，而下班之后順路來學校接女兒就成了他理所應當的任務。

“今天在學校里過得怎么樣？”梁立偉發動汽車的同時向坐在后面的女兒問道。

“……很好。”梁雪倩面目呆滯地回答。

梁立偉在后視鏡中觀察著女兒的神情，心里輕嘆一口氣。

一路無話。汽車平穩而安靜地在馬路上行駛。梁雪倩側過頭觀看窗外飛快掠過的夜景，想起今天中午趙明宇對她說起的話，心神一陣恍惚。

不可否認的是，趙明宇的提議令她心動了，如果是和同學一起出去，就不會違反“一個人外出”的禁令。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十足把握征得母親的同意。

從小到大，除了學校，當她身處于家門之外的時候，身邊總缺不了父母的陪伴。朋友，尤其是愿意和她一同外出游玩的朋友，從未曾出現過。

以前和黃依依是怎么一起出去的呢？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的夢境就是曾經失去的記憶，那是不是就表明只要向母親提出自己的想法，她就會欣然同意呢？

梁雪倩的內心微微雀躍起來，她頭一次開始期盼乘坐的這輛汽車能夠快點到家。

※※※

父親在身前用鑰匙打開大門，梁雪倩回到了熟悉的家中。

家里很亮，地面上干凈的淺黃色瓷磚反射著天花板上水晶燈的耀眼白色光芒。然而在這片寬廣明亮的空間里飄蕩著沉沉的死氣。她能感覺得到，從很小的時候開始。

客廳里電視機的聲音響著，播放著很多年前的家庭劇。梁雪倩的母親陳艷芬一如既往地坐在沙發等待著女兒的歸來。

她聽到家門打開的聲音，轉過頭來望向梁雪倩：“回來了啊，晚飯在學校里吃過了吧？”

“嗯。”梁雪倩換了鞋走進客廳，低聲回應。

“今天老師上課講的東西都聽懂了嗎？”

“嗯。”

“作業寫好了沒有？”

“嗯。”

“那就回房間好好復習復習吧，過兩天就要期中考試不是嗎？”陳艷芬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起身來向廚房走去，“我做了夜宵，熱一下待會兒給你端到房里。”

梁雪倩的腳步沒有依言向自己的房間邁去。

她望著母親的背影，張了張嘴，想要說出準備了一天的話，卻在這最后關頭，又害怕起來。

雖然在車中已經做了一路的暢想，雖然早就假設了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并構思出了自認為最佳的應對方案，但看到母親面孔那一刻，她又畏縮了。

那是一張絕對不容他人質疑的面孔。從小到大，她從未在這張面孔的主人身上占到過任何便宜，能夠做的只有服從、服從、再服從。

陳艷芬沒有察覺到身后女兒的心事，背著身子繼續說道：“復習到十一點，然后洗個澡睡覺。你現在趕緊去復習，高二第一次期中考試很重要，一定要至少考到班級前十才行，現在不抓緊以后就趕不上了，高一高二是個分水嶺，千萬不能松懈……”

說著說著，久久沒有聽到回應或是腳步聲的陳艷芬終于發覺了不對，回過頭來板著一張臉問：“怎么還不回房間？”

“……”梁雪倩低著頭，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

“有話要說？”

梁雪倩點點頭。

“什么事？”陳艷芬皺了皺眉頭。

就是現在了。梁雪倩在心中對自己說：任何事情不去嘗試的話就永遠不會有結果，而這件事是值得我去做一切嘗試的。

她反復地抿了抿嘴唇，終于說出了內心的希望：

“這個周末……我想和同學一起出去。”

“去哪里？”

“……游樂園。”

“不行！”陳艷芬的回答來得迅速而果斷。

“有同學陪我一起去的，你不是說過……”

“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你現在想著去游樂園玩！？”

“考試我會好好復習的，所以……”母親嚴厲的口氣驚動了少女，她的聲音愈發低了下去。

“不行！自己好好想一想，這個時間點玩重要還是學習重要？寶貴的周末時間不用來看書浪費在玩上面？而且我這兩天正準備周末再給你報個補習班的。”

“我……”梁雪倩囁嚅著。

“這件事沒的商量，回房間復習去！”母親的手臂筆直地指向了房間。

梁雪倩固執地站在了原地，低著頭緊緊捏住了自己的衣擺。

“聽到沒有！？”

“……”

多少次，多少次……對著在商店的貨架上看見的布偶玩具，她的眼里透露著渴望，而身后的母親搖了搖頭，所以至今她的房間里只有書，成堆的書陪伴她度過了安靜的童年；

當周末的傍晚又到了她最喜歡的動畫片時間，她來到客廳，可母親的手指向了房間，所以她只能回去伏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練字；

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放學路過游樂園，看著別的孩子在其中嬉笑，她的臉上滿是羨慕，但最終母親的一句“回家”又擊破她所有的幻想……

“我受夠了！”她猛地抬起頭來，眼角帶著淚花，大聲喊道，“從小到大，從小到大！不管什么事情，都是你說了算。難道我就不能有一點自己的想法嗎！我也想要和別人一樣周末出去胡鬧，想要和別人一起討論前天看過的電視劇、喜歡的明星……我討厭全部都是學習跟書本的世界！”

強烈的聲音穿破了陳艷芬的耳膜，那一刻，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在微微地顫動。

梁雪倩有生以來從未說話這么大聲過。她習慣了服從，十七年的人生里她一直認為只要按照母親規劃好的道路前進就可以了。

但這一次不一樣，長這么大她或許是頭一次如此主動地、急切地渴望著某件事情的發生。也許那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對她而言，比她自己想象得還要重要很多。

陳艷芬呆住了，她從未見過女兒的這副模樣。在她的印象里，女兒一直是乖巧、聽話、懂事的，從不違抗大人的命令，一心只用在學習上，她也每每在外人面前因為有這樣的女兒而感到面上分外光彩。

那個自己引以為傲的女兒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是了，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問題，自己必須盡快地糾正這個錯誤。

涌入她內心的是三分慌亂和七分憤怒：“你怎么跟大人說話的！我這么做還不都是為了你著想，你以為我每天辛辛苦苦是為了什么，還不是……”

這時站在一旁的梁立偉突然開口打斷了妻子的話：“我看就讓她去吧，正好考試結束放松一下不是挺好的嗎？”

陳艷芬狠狠瞪了他一眼，梁立偉在妻子的目光下產生了一刻的畏縮，往日里這種時候他都會知趣地選擇閉嘴，今天卻不知為何正面回應了那道目光，繼續說道：“孩子難得的一次請求，就答應她吧。”

“就這一次都不行嗎？我和同學約好了的，對我來說很重要。”另一邊梁雪倩緊緊直視著陳艷芬的眼睛，仿佛徹底忘記了過去母親所帶來的恐懼。

陳艷芬看了看女兒，又撇過頭去看了看丈夫，發現他們眼神中有著同樣令她害怕的東西。她預感到，再如何反對下去也不能使他們服從，最糟糕的結果將會是在這個她引以為豪的家庭里爆發一場前所未有的戰爭。她不能接受那樣的結局，那會摧毀她所有的驕傲。

三個人之間沉默了很久，梁雪倩淚痕未干的臉龐上透露著堅決，梁立偉的眼神中充滿了懇求。而陳艷芬盡管面無表情，內心卻已經被慌亂所占據，最終只能開口：

“好吧……但記得要早點回來。”

梁雪倩的眼中綻放出光芒來，她知道這是命運對于自己勇氣的肯定。

※※※

夜晚十一點半，當梁雪倩洗完澡躺在床上時，窗外已然萬籟俱寂，而她內心的激動尚未平息。她人生頭一次在與母親的對抗中取得了勝利，而這場勝利帶來的結果就是她能夠如愿在周末和趙明宇他們一起前往游樂園了。

“黃依依……”

少女摩挲著枕頭上的花紋，眼前再度浮現出夢境中的單馬尾女孩。她在黑暗中對著那個模糊的身影輕輕呼喚，仿佛幾天之后兩人便能夠再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