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霜冷,翁奉約果然等在晌午與章貞說好的巷口,少頃待章貞與秦九疾步而來,三人見禮相與走巷,只因路上各懷心事,少不免一時無端寡言,惟余下風聲與腳步聲在巷中。及行至辛家屋后,忽見墻下立了一人,白袍抱臂,臂彎里摟著一把長劍,正歪頭笑吟吟望著三人。
章貞駐足,不由也望著他笑,輕聲叫道:“二師兄?!?
墻下久候之人正是裴自流。他與章貞師兄妹二人相處久矣,章貞之品性,他如何不知。是以現下也不怪她此趟夜行單獨撇了他,卻帶上秦九與翁信,只身形不動倚著墻有意與她玩笑幾句,道:“此處月景最是好賞,塵中見月心亦閑,我乃一閑人耳,你們且忙?!?
前話業已說起過翁青山家教養的郎君奉約是個謙謙君子,他此一行與章貞約定來到辛家查明緣由,原以為是要正大光明從人家大門進去,以禮相訪相關案情,卻不料章貞與裴自流打完招呼竟直接縱身一提帶他翻墻做房梁君子來了。對于夜探辛容娘香閨一事,翁信自是不敢茍同。他將將站穩,就扶著章貞肩膀低聲勸道:“小光,我們這般,恐是于辛家女郎有欠妥帖。”
且說那辛家為了防范盜賊將院墻四周都鋪了一層尖銳的瓦礫片,章貞翻墻時因攜著翁信不好借力,衣角不慎教碎瓦片勾住刮爛一塊。章貞怕留下痕跡,翻進院墻后踮腳就去夠那掛住的一點布料,秦九眼疾手快阻住她,抬手將那落在墻頭的破布撿了回來,又拿著她手就著月光檢查她手腕,見沒有血滲出來,這才舒坦了眉眼。章貞站著任他看了傷處,扭頭壓低聲音與翁信說話道:“奉約兄說笑了,你和九殿下哪有這等夜會佳人的好福氣,今夜只便宜我一人罷了,還勞煩你二位在此受凍等候片刻?!?
翁信見他二人這樣親密,九殿下又冷臉瞪著章貞不語,知這事九殿下大抵也是默許的,遂也不再多言相勸,只拱手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靜候小光佳音?!?
章貞笑笑收回手,整個人一溜煙兒推門入了辛容娘的閨房。那白日里還衣衫不整樹下哭啼的女子已然衣裳齊楚,她坐床以待,循著動靜望向章貞,除了額頭一塊斑斑血跡,凄悒臉上并無驚慌之色,章貞便知她收到了自己先前使人送過來的口信,稍稍放下心來。
章貞闔上門,在離她幾尺遠的地方站定,并不再靠近,微笑著朝她拱手賠歉道:“這時候來叨擾女郎,實屬無奈,請女郎且放寬心,在下與女郎說幾句話就走,絕不會傷害女郎分毫?!?
辛容娘微微起身還了一禮,并沒有開口說話。她只望著章貞,這個白日里給自己披衣裳的章校尉,廣袖白袍的少年郎,鵝子臉上鳳眸點點,唇含笑意,舉止有度,她心里又冉起希望來,似這般的官家郎君,若能發好心肯對她施以援手,她也許還有一線活路。
如是想著,眼前竟驀地一黑,辛容娘心下大驚,待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是冷風從破窗子里鉆了進來,吹滅了油燈。她起身在床前窸窸窣窣去摸火折子,聽得章貞隔著一片漆黑說道:“女郎的窗戶壞了,再點了燈也許還會吹滅,我們不妨就這樣說說話罷。”
辛容娘于是靠著床沿又慢慢坐了下來,低垂著頭。章貞問她道:“我觀女郎家中僮仆十幾人,應非是清貧之家,冬日嚴寒,臥房門窗壞了,怎么不找人過來補葺一番呢?”
窗外明月皓白,屋內卻一片寂然。半晌,辛容娘方回答道:“市井小弄里頭藏污納垢,宅門后院多的更是不可言說。像郎君這樣光鮮光彩的人,恐怕是難以理解?!?
燈光乍熄,兩人不過幾尺距離,兩兩相望,卻誰也看不見誰的神情。但章貞能想象到辛容娘說這話時臉上的悲戚和其額頭的血痕。她心里亦是一聲苦笑。萬物眾生,萍水相逢,怎地盡是失路之人和世間酸楚。
章貞白天只聽辛家那當家的婦人說話刺耳,辛容娘又一個人孤零零在樹下受凍無人理會,遂覺奇怪,懷疑另有隱情。此時聽來,真相只怕比她想得還要不堪,于是絕口不提元福之事,只道:“我知女郎心里有難處,女郎若是信得過在下,或可以透露一二,我興許也能幫女郎一起想想辦法?!?
辛容娘聞言問道:“閨門傷心事,章校尉也愿意聽么?”
盡管暗夜里無人看得清,章貞還是拱手揖禮朝辛容娘恭敬道:“女郎若愿意講,在下便愿聞其詳?!?
辛容娘本就走投無路之人,她今夜有意借力章貞好使自己脫離辛家苦海,這會見章貞言行皆誠真,想起過往種種,眼圈一紅,遂與章貞娓娓道來道:“妾阿父原本是金陵府的一個小吏,只因他值夜的時候看丟了東西,家徒四壁賠不起官府,便教人打死在牢里。阿父死后,常有市井無賴上門欺辱妾孤兒寡母,阿母不堪其擾,最后吊死在阿父墳前。那一年妾九歲,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叔母嫌妾是個女孩兒,將來中不了什么用,要將妾賣給富人家做奴仆。妾每天拼命搶著干活,天一亮就起床生火燒飯洗衣劈柴,晚上哄睡阿弟再紡紗織布到雞鳴,只為祈求叔母心軟不要賣掉妾。叔母見妾勤快能干,雖然動輒打罵,卻也把妾留了下來。再后來,叔父經商掙了錢,家里光景好了起來,不僅買了宅子,還有了家仆,妾心里盼望著能嫁個良人家,不求對方有多富貴,只要不打不罵,衣暖飯飽就好。沒想到叔父近年見妾長大了,竟生了不好的心思,他時常深夜來妾房里對妾動手動腳,妾心里害怕哭著跪在叔母門外求她救妾,叔母卻怪妾自甘下賤勾引叔父。近日叔父與叔母吵架離家去買茶,叔母便讓妾假意呼救騙人進來裝作失了清白好訛些錢財,她說如果妾不聽話她就會將我賣到集香樓去……妾……”說到最后,她終是嗚咽再說不下去。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章貞章貞站在黑暗中,聽著一位女子的哽咽之語,心中難過如斯。有的人守民生,保家國,戰死于廟堂疆場;而有的人亂綱常,罔人倫,茍活于集市街巷。
章貞斟酌著,試問:“如果我能幫女郎逃離你叔父一家這個泥潭,女郎他日可愿意再拉別人一把?”
辛容娘早已哭得淚眼朦朧,她不答反問章貞道:“可是章校尉,逃離了這里,妾一個女子又能走去哪安身立命呢?”
走去哪安身立命呢?章貞也問自己。
半月前,她同阮游疆說她父母都在上京,是以天下雖大,她卻不能任性使氣,游蕩于江湖,隱匿于山林。
可辛容娘與她又是不同。她憑著阿父阿母給的好家世,從生下來就享受著這世間無盡的好處,她識文斷字一身武藝無論走到哪都不至于餓死,而辛容娘一旦脫離辛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無所倚仗的妙齡女郎,卻極有可能從一個泥潭里掉入另一個泥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