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時山西的小山村里，有一戶人家保護了爺爺，而金月到現在還對此一無所知。

金月頓時意識到，爺爺的戰地情還沒有完全了結。

聽說我剛被送到老鄉家時氣息奄奄，還發著高燒。

當時，藥品奇缺，而我需要長時間地用藥。

眼看著留下來的藥已不多，我卻仍不見好轉，反反復復地高燒昏迷著。

收留我的是離戰地醫院大約六公里外溝西莊上一戶姓宋的貧苦農民家。

陳飛團長對我真是太好了，為我用盡了心思。他料定我一時傷重難愈。即使傷口愈合，也無法迅速恢復參戰所需的體魄。又念我聰明機靈，是出主意做事情的好手，將來一定是難得的人才。就暗地里派人尋訪一戶合適的人家收留我養傷。傷愈后視情況，我可以歸隊，也可以就地參加力所能及的工作。這樣，陳團長就找到了溝西莊宋家。

宋家在溝西莊上是出了名的和睦勤勞人家，與鄉鄰的關系也都十分融洽。宋家那時有四口人。操持家務的是宋媽，帶著兩個年幼的幾乎與我同齡的兒子。老大叫宋玉虎，老二叫宋山虎，人們都喊他們大虎和二虎。還有上了年紀身體不大好的宋奶奶。大虎二虎的爸爸在外從軍抗日，不幸犧牲了。所以，宋家是地地道道的革命家庭。這是讓陳飛團長特別滿意和放心的地方。

晉北大山里的人家生活苦。宋家一家老小全靠宋媽一個人苦撐苦熬，好在大虎二虎漸漸長大，已經能幫著宋媽做些農活和家務。更讓陳飛團長放心的一點是宋家雖然貧寒，但是有一套大院子。宋家爺爺當年勤勞，多修建了幾間房，完全容得下我入住和在院子里活動恢復身子。另外，宋家的大院雖說是在溝西莊，其實與莊上其他人家都隔著很長一段距離，僻靜得多。院子后門直通崖壁陡峭的山上。山陡人稀，遇上危險便于及時撤離。

我反復發燒的一部分原因在于昏迷中的我無法正常飲食，營養跟不上，抵抗力極差使得傷口愈合極慢。病中的我一日日消瘦下去。宋媽和宋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山里人也有山里人的便利。宋家大院背靠大山，在院后的山上悄悄養了一群半放養的雞。原本是讓雞下蛋給全家人增加營養的。自從我被送到宋家后，雞蛋幾乎全進了我的口中?？墒牵€是沒有補回我的身體來。

宋媽和宋奶奶實在沒有辦法，就商量著給我燉雞湯補身子。

現在，我時常抱怨自己，怎么就長了那么一副弱身體，不喝雞湯就一直好不起來呢？

說來也怪，自從宋媽和宋奶奶連著給我燉了幾只雞，天天用雞湯養著我后，我的燒開始慢慢退了。

大虎二虎開玩笑告訴我，他們當時心里都暗暗希望我不要那么快就好起來。因為跟著我，他倆也喝上了平日難得一見的雞湯。

自然，宋媽和宋奶奶對我有多好，也就不必多說了。

一天黃昏，我的高燒終于全退了。在雞湯滋養下的我也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我的意識清醒過來，眼睛還沒有睜開的時候，遠遠地聽到有人在低低地說著話。

“小虎媽，這幾天我看見三虎的氣色可是好得多了。興許就快好了?！?

“媽，我剛才還摸了摸三虎的腦門兒，燒像是下去了。我也覺得快好了?！?

“那可太好了！三虎太可憐了，這么小就受了這么大的苦。”

兩個當地老鄉說話的聲音，濃濃的晉北方言，語氣里滿是憐惜和欣喜。

我努力辨別著聲音，想要聽懂她們的意思。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們說的三虎就是我。

為了掩護我，宋家人都叫我三虎，聽上去我分明就是大虎二虎的親兄弟。這樣叫著，外人根本分辨不出我是外來的，只當我就是宋家的孩子。溝西莊上的鄉親們自然都明白，卻都為我嚴嚴實實地保守著身份秘密。多么可親可敬的鄉親?。?

可是，當時我對這一切安排完全不知情。

剛從昏迷中醒過來，聽到有人說著方言，我的心里萬分著急。想要弄清楚我這是在哪里？

努力抬起還十分沉重的眼皮。

可惜，黃昏時分的屋子里光線混沌，我沒有看清什么，心里越發地著急了。

在我的記憶里，我應該還在如甕谷戰斗啊。

怎么聽不到炮火的喧囂？聽不到雙方的廝殺聲？

沖鋒號的聲音呢？怎么戰場上的聲音都沒有啦？

模糊中，我記起了金福厚和金福達的聲音。

我抬起還在劇痛的胳膊，拍了拍腦袋，對呀，我大概受傷了在醫院里。

這里就是醫院嗎？怎么這么安靜？

我去醫院看望過受傷的戰友。

醫院里的傷員也會痛得大聲喊叫或是痛苦地呻吟。

可是，哪里有痛苦的嘶喊聲？

沒有，除了剛才聽到的對話。

我不能再躺下去了。掙扎著想要坐起來。

不過，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生龍活虎，精力充沛的我了。

我渾身上下都不聽自己的指揮。

我想坐起身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力氣坐起來。虛弱和疼痛，讓我只能徒勞地想要坐起來。

我正痛苦地和自己搏斗著，門吱呀一聲開了。

我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喊道：“誰？”

“三虎，你醒過來啦？”一個聲音滿是驚喜。

接著就高聲向門外大喊?！靶』?，你快來呀，三虎醒來啦。”

昏暗中，一個身影急走幾步來到我身邊。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又一個身影急匆匆地沖進門來，也熱切地來到我身邊。

“三虎！三虎，你可算醒過來啦！”剛進來的聲音哽咽著。

三虎？我什么時候變成三虎了？

我呆呆地看著兩個陌生人為了我又是激動，又是哭泣。

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

看我沒有反應，一個聲音活躍清脆地道：“媽，估計三虎還不知道自己就是三虎呢！哎，可憐的孩子。”

“可不是嘛，三虎哪兒能知道啊?！币粋€透著滄桑和慈愛的聲音。“孩子，我們不知道你的原名叫什么。不過，在這個家里，你就是我們的孩子，叫三虎。以后，你就叫我奶奶。”

“對對對，三虎，你就是咱們宋家的三虎。你還有兩個兄弟，大虎和二虎。他們一會兒就回來啦。以后，你就和大虎二虎一樣叫我媽。”

我吃驚不已。奶奶？媽？

我已經很久沒有叫過奶奶和媽了。

在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家，我卻又有了奶奶和媽。

我不傻！想到自己伸伸胳膊都疼痛不已，連坐也坐不起來，我瞬間就猜到了原因。

我終于記起了自己在如甕谷驟然倒下的一幕。

靜默，難耐的靜默。

我的淚水嘩地流了下來。

“奶奶，媽！”我脫口而出?！爸x謝你們照顧我。”

宋媽和宋奶奶都連聲歡喜地應道：“三虎，好孩子，你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宋奶奶彎下身子，把我的頭緊緊摟在懷里。

金月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激動得沒有辦法往下看。

這么多年，家里所有的人對爺爺經歷的這一切竟都一無所知。

“哥，睡著了嗎？”

山西戰地行的一幕一幕在金明的腦海里循環放映著。

幸福和感慨擾動著每一根神經，躺在寬大舒適的床上，金明半天都沒能入睡。

剛剛朦朧入睡，手機響了。

“喂，月月啊，怎么還沒睡？快睡吧，不早啦！”

金明其實很理解金月，知道妹妹也像自己一樣興奮難眠。

“什么？你說什么？”金明猛地翻身坐了起來。“好，我馬上過來。”

金明進屋坐在金月旁邊的沙發上。

“月月，你說的是真的？爺爺的心愿還沒有全了？爺爺還有山西戰地媽媽，戰地家？”

金月俏麗的臉上神情嚴肅，道：“當然，我可沒有開玩笑，不信你自己看。”

“可不是嘛，爺爺真的是這樣寫的。那一定是真的了?！苯鹈鳒愡^來一起看著爺爺的回憶錄。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大虎和二虎跑跳著說笑著走進院子。

聽宋媽和宋奶奶說我醒過來了，兄弟倆趕忙跑到我的房間。

人還未到，匆匆跑動的腳步聲和問候聲先到了。

“三虎，三虎，你醒啦？”一個高而急促的聲音，顯然是個急性子。

“哎呀，三虎，你可算醒啦！”一個不慌不忙的聲音。

大虎二虎爭著擠著進來了。

屋子里點著一盞煤油燈，火苗很小，光線不明。

暗淡的燈光下，兩個人身材單薄，都一臉的稚氣，露出純真的笑意。

我自信自己一定比他倆看上去更像個大人，不管怎么說我也是上過戰場的人。

雖說爭著搶著進來了，等真的看到我時，大虎二虎的神情里都怯怯的，不知道該說什么。

山里孩子的質樸真誠刻在心里，卻拙于言表。

我的身子還相當疼痛和疲乏。

可是，看到大虎二虎天真無邪的樣子，我知道自己必須得說些什么。

“聽媽和奶奶說，你們叫大虎和二虎。不過，我還分不清，你們誰是大虎，誰是二虎呢？”

我問完，吃力地一笑。

我自從軍后，天南地北的口音都聽過一些，慢慢說得一口南方普通話。現在也學會些山西晉北方言。

看到我痛苦的表情，高而急促的聲音道：“三虎，我是大虎。還很疼，是吧？”

“肯定很疼。老人們不是說了嘛，傷筋動骨一百天。三虎，你忍一忍啊，知道你疼！”不慌不忙的聲音。“我就是二虎。你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幫你?！?

我強忍著劇烈的疼痛，借著淡淡的光線打量起了大虎二虎兄弟倆。

大虎大約一米七二左右，比二虎高出半拳頭，因為年幼都不顯個頭兒。大虎面龐棱角分明，濃眉大眼，膚色白凈，稚氣中透著英俊干練，眉眼間與宋媽有幾分神似。二虎臉龐和五官都小巧精致，細眉細眼，文文靜靜，稚氣中機靈和穩重兼備，與宋奶奶更神似些，顯然是像了爸爸。

我難掩痛苦地點著頭。

“很疼，很難受。不過，大虎二虎，見到你們真高興?！?

“我們也很高興。”大虎說著看了二虎一眼。二虎眼里含笑點頭。

我正要開口，宋媽和宋奶奶一起進來了。

“大虎二虎，三虎還難受著了。需要歇息。先少說兩句，等再好些了，你們好好拉一拉?！彼文棠躺聞偤眯┑奈艺f太多話會吃不消。

“是呢，三虎才剛好些，可得休息很長時間了。不過，也好。正好，我有話想跟你們三個人交待交待。”宋媽愛憐地看著我們。

大虎快人快語道：“媽，有啥話，就趕快說嘛！”

“大虎二虎，你們都懂事了。三虎也醒來了，逃過了鬼門關。我也就不瞞著你們啦。三虎是為了打鬼子才受傷的。無論誰問起來，三虎就是你們的親弟弟。咱們一家人都要保護著三虎?！彼螊屟壑袧M是愛意，神情堅定地看著大虎和二虎。

“我肯定聽媽的話。只是，這樣行嗎？咱家可一直就我們兩個兒子呀?！贝蠡⒑芊赋?。

“你們當年還小不知道。你們確實還有一個弟弟，三虎。一生下來就送人了。我已經告訴咱莊上人，我把三虎接回來啦。因為三虎病啦，那家人不愿意照顧他。”宋媽解釋道?！八裕⒕褪悄銈兊娜?，大名叫宋文虎?！?

那時誰家生的孩子太多了，養不過來了，是會遠遠地送人的。一點也不稀奇。

二虎緊擰在一起的眉頭舒展了?！皨專叶?。媽媽把三弟接回家養病來了。”

大虎也眉開眼笑道：“太好了，三虎弟弟，等你好些了，我們就帶你出去玩?！?

我就這樣輕松地融入了宋家，成了三虎。

大虎和二虎雖然都年幼，卻都極盡哥哥的責任，對我噓寒問暖。

我昏迷期間，宋奶奶和宋媽每晚輪流著照看我。

我醒過來后，大虎和二虎就爭著搶著要陪護我。

宋媽和宋奶奶拗不過，只得讓他們都陪我睡在一個房間。

我躺在坑上不能出門，大虎二虎一有空就回來給講很多有趣的見聞。

等我精力恢復些了，大虎和二虎又都央著我給他們講我在戰場上打鬼子的故事。

幾乎每天晚上，我們三只小老虎都是在熱火朝天的故事里睡著的。

然而，這樣美好的日子不久就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