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走到忘憂面前,半蹲下伸出手,將啜泣的美人攙扶起來。
對上忘憂虔誠的目光,就不禁要被那幽藍神秘的雙眸吸進去了。
這雙眼睛讓他忽然想起屈原的目光,也是那么充滿神性的悲憫,是平民百姓所不會有的目光。
“主人,您終于來了……”忘憂聲音依舊是顫抖的哭腔,她抓著白居易的手不愿放開,“我一直在這沒有顏色的世界里等待。”
白居易見過很多次女子掉眼淚的場景,卻從未感到如此的心痛和不知所措。
他下意識的把眼前這個楚楚可憐的女孩兒擁入懷中,輕撫著她的后背。
懷中的人是如此冰涼,卻讓人不忍推開。
忘憂抓著白居易的衣服,感受著他源源不斷傳來的溫度,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小聲的抽泣。
“沒事了,有我在?!?
對于她幾百年來積壓的痛苦,白居易不懂,自然無法說什么;他更無法承受,只能盡自己微弱的力量讓她得到片刻的安撫。
良久,忘憂的情緒平靜下來,冰冷的身體也有了溫度,漫天的飛雪也漸漸停息了。
白居易松開忘憂,溫柔的為她擦拭晶瑩的淚痕。
“忘憂姑娘,可以告訴我你們被關在這里的原因嗎?”白居易問的輕聲細語,生怕她受一點委屈。
“那是自然……”忘憂長嘆一聲,講述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三百多年前,正逢國境四分五裂的戰亂時刻,禮崩樂壞。
百姓過著難以果腹、易子而食的悲慘日子……民間再難聽到歡聲笑語,更何況樂曲和歌謠。
忘憂和思歸失去了力量的來源,一天天的衰弱。她們只能夜以繼日的尋找能給賜予她們力量的人,不然就只能消散于天地間,她們付出前年心血所尋找的樂章也會隨著她們的消失而失傳。
民間找不到音樂,那就去皇宮里去找!
她們本想輔佐賢明之君,選擇一個安定的國家,給他們帶去禮樂教化??墒?,所謂的賢明之君似乎仍未降世,諸國大多是一團亂麻,君主乃至整個朝堂的頹唐度日。即使有勤勉之君,也沉淪與殺伐戰事,不尊崇音樂。
無奈之下,她們選擇了陳國。陳國的國君荒淫無度,宮中日日歌舞升平。忘憂和思歸兩姐妹雖不喜這靡靡之音,總歸能在此處安身立命。
思歸發現,陳國皇室宗族之中,有一小皇子天資聰穎,對音樂異常癡迷,便喜愛的不得了。兩姐妹都將這小皇子陳笙視作唯一的希望,在宮中以侍女的身份陪著陳笙長大。思歸更是將自己傾心守護的樂譜傳授給他,幫助他在爾虞我詐、危機四伏的宮中活下來,甚至想盡方法扶持他登機。
陳笙確實聰明,很快發現忘憂和思歸所傳授給自己的樂曲蘊含著強大的力量,甚至可以扭轉戰局,顛覆天下。
人的野心和貪婪會日漸膨脹,新帝依靠思歸的寵愛和自身的天賦,學會了思歸的命源曲之一——殺伐之樂,每逢出兵打仗,天子與思歸坐于戰車之上,彈奏此曲,必然士氣大振。
一次次的征戰,皆逼迫敵軍節節敗退,血流千里。殺紅了眼的時候,竟然一月破了十城。
“思歸,你真覺得這條路是正確的嗎?”忘憂也曾懷疑這一點。
“自然是對的!”思歸堅定的看著她一手養大的皇帝陳笙,“這些血,還遠不及始皇一統天下時所流的呢!”
思歸嫵媚動人的音色里不知何時帶了些癲狂,“笙兒已與我結契,待他成了那天下共主,定會讓全天下都奏響太平之樂!”
結契,即將命魂相托。
忘憂隱隱察覺二人的瘋魔,卻無能為力,她能做到的只是療愈戰后幸存的將士,可他們心里留下的苦痛折磨卻難以治愈。
“思歸,樂神大人的囑托是讓天下安享太平之樂,此情此景,你看了不覺得心痛嗎?”在那尸橫遍野的戰場上,忘憂再一次嘗試喚醒生性單純的思歸。
“樂神?他早就不管我們啦!呵,笙兒現在才是我唯一的主人?!?
思歸的眼睛里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光澤。
不對勁,絕對不對勁。思歸怎么會說出對樂神如此大不敬的話?她怎么會忘記自己誕生以來的信仰和使命?
直到她被陳笙幽禁、奄奄一息的時候,看著他那詭計得逞的狡黠眼神的時候,才恍然明白了這個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厲和奸詐。
“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們……”忘憂想知道,她們是何時開始看錯了人、走錯了路的。
“是,可那又怎樣?人不都是不信忠言信謊言的嗎?你放心,思歸現在只屬于我,除了我啊,沒人能傷害她,包括你!”
陳笙狠狠扇了忘憂一個巴掌,冷漠的威脅到:“收起你那可悲的菩薩心腸吧!只要你別再來阻攔我們,我愿意騙她一輩子!哈哈哈哈哈……”
“瘋子……”她聽不懂這是什么樣的感情,想不痛陳笙是怎樣騙過了思歸,思歸竟然一次都沒有試圖找她!只是覺得心好痛,思歸比自己還傻,都這么痛苦了,怎么就是離不開呢?
忘憂與思歸同根同源,誰都不能獨活,陳笙因此只是囚禁了忘憂,并沒有殺掉。
忘憂重獲自由的那天,也是她誕生以來最痛苦的日子,比被樂神拋下的那天更痛苦。
欺騙、傷害她們的人遭到報應了——在城樓上被萬箭穿心而死。
可是與他命魂相連的思歸也瘋了,她抱著他淌血的尸骸,在燒成焦土的城墻上一遍又一遍的吟唱著他最常彈奏的樂曲。
這次無關戰爭、無關勝利,她只想喚回她的依靠。
可是殺伐之樂不停,人就到戰死方休!他們已經顧不上哪里是敵軍,哪里是同伴,哪些是士兵、哪些是百姓,只想看著鮮血流出、人頭落地。
忘憂也竭盡全力,彈奏出安撫人心的樂曲想制止這場瘋狂的暴動,可是效果不過是杯水車薪——這個國家,已經毀滅了。
整整兩天兩夜,懷中的尸體已經寒涼僵硬,鮮血早已干涸,思歸眼睛都哭出了血淚,嗓音也喑啞下去,最后終于失去了意識。
她們都太累了,累到依偎著靠在一起,一動不動的等待著徹徹底底的消失。
但是,她們并沒有消失。
忘憂失去意識之前,聽到一支曲子,平緩舒暢,驅散了兵刃相接的碰撞聲,驅散了驚慌失措的哀嚎聲,驅散了瘋癲狂躁的咆哮聲,終止了這場手足相殘、親朋相弒、同類相殺的鬧劇,還了這片土地一夕安寧。
“樂神大人,是你嗎?太平之樂……我們,找、找到了……”
……
“那位道長最后還是選擇救了我們,讓我們在這琵琶里思過三百年。這里雖暗無天日沒有自由,卻能保我們不會魂飛魄散。道長忌憚思歸,就把我們分來封印——每年,和思歸只有一天能互相交流?!蓖鼞n回憶過往的時候仍然止不住的顫抖,但是提到那位救了他們的道長時,語氣依舊是感激的。
“三百五十年,我每天都在整理樂譜,一邊整理,一邊反思著我們的責任與過錯。我想和妹妹見面,想離開這孤獨可怕的地方,可是、可是更想讓那位道長告訴我……我們可以被原諒了……”
白居易聽著后久久不能平靜,他眼眶通紅卻忍著不流一滴淚水,擔心自己的眼淚會讓忘憂再度難受得哭泣。
“忘憂,我要怎么才能救你們?”白居易語氣堅定地問。
忘憂搖了搖頭,“主人,我不知道……但是,每次您的魂魄來到這里,這里的封印就能削弱幾成,您是我們惟一的希望?!?
“你的封印不是已經解除了嗎?為何依舊不能離開?”
“我們的力量已經所剩無幾,離開這里恐怕頃刻間就會消失。雖然,我們姐妹已經活了很久很久,可是思歸的心結仍未解開,我們的使命也尚未達成,我們不想帶著遺憾消失?!蓖鼞n語氣悲涼而懇切。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們不是已經等到我了嗎?”白居易笑容和煦的看向忘憂。
忘憂心中淌過一陣暖流,看著面前笑如朗月入懷的主人,不自覺的想要無條件的信任他,興許當初思歸對陳笙就是這般義無反顧。
“主人,您愿意和我結契嗎?忘憂不敢僭越,若是您愿意將日后十分之一的靈力用來維系我們的生命,我愿意奉上所有的命緣曲,還有我尋來的所有樂章,只要您需要,隨時可以來拿!”忘憂看向白居易的眼神閃爍著真摯的光芒。
“你上次教我的《御靈》已經很厲害了,這命緣曲太過恐怖,我不敢收?!卑拙右装櫫税櫭?,自己答應幫她們只是遵照本心,不為別的,對方押的注未免太大了。
況且他學過:十分之一靈力結契,說明自己和對方是絕對的主仆關系,對方死亡自己什么影響都不會有,而自己死亡,對方也將命不久矣,這樣,太不公平了……
“主人不必擔心,我和妹妹的命緣曲共有六章,我的命緣曲有從春雨中參悟的復蘇之樂、從冬雪中參悟的凈化之樂、從笑容中參悟的安撫之樂,思歸的則是從雷電中參悟的雷鳴之樂,從繁花中參悟的興榮之樂,最后,才是從戰爭中參悟的殺伐之樂?!蓖鼞n一邊耐心的解釋,一邊回憶著她們剛剛參悟到這些樂曲時開心的告訴樂神大人的場景。
看著忘憂饒有興致給自己講述她們命緣曲的樣子,白居易覺得甚是可愛,不禁想要看看那位叫思歸的姑娘是什么樣子了。
“忘憂,我愿意和你結契!”白居易輕松的答應了,但也是深思熟慮過的,“我還會答應你,從此保護好你們,想辦法解救你們。這樣我心里也好受一些?!?
“多謝主人!”說著,忘憂立刻跪在白居易面前磕頭行禮。
“快起來,不必如此!”白居易頭一次看見別人給自己行大禮,倉皇無措,“你是真神所創造的,我怎么受得起這般大禮?!?
“主人受得起!”忘憂抬頭,露出明艷的微笑,“主人,復蘇之樂和殺伐之樂分別寫在我們命格的首尾,萬不可輕易彈奏,今日我們便以安撫之樂結契可好?”
“嗯,好?!卑拙右捉蛔崦鼞n純白的頭發,“不過,復蘇之樂莫不是有何危險?”
“是的,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忘憂鄭重叮囑完之后,吟唱起一首溫柔明媚的歌謠,一個個樂符清晰而深刻的飄入了白居易的腦海,明明第一次聽到,卻仿佛比彈奏過幾百次的曲調更加熟悉。
“契約已成?!?
“就只是這樣?”白居易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是的,您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我是否能請您以后多和我妹妹說說話呢?她真的很孤獨……”
“當然可以!我現在就可以——”白居易忽然停了下來,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忘憂笑著說:“您有這份心意,我們姐妹就已經感激不盡了。主人,時間不早了,您該回去了,應該是有人在呼喚您吧。”
這次醒來,白居易覺得比以往更加困難,他經歷了一段昏沉的掙扎,興許時待在那里太久了的緣故。
再次睜開眼,迎面就對上劉禹錫關切的目光。
“樂天你終于醒了!”劉禹錫聲音有些低啞,“明明脈搏心跳都正常,可就是怎么叫都叫不醒,我都快被你嚇死了!”
“對不起?!卑拙右灼教稍诘厣?,想坐起來,劉禹錫就連忙扶他。
他坐起來,看見天已經黑了,只露出點點星光,便知道時辰不早了。劉禹錫已經換好了衣服,自己還沒換浴袍,覺得寒涼難耐,連忙換衣服準備離開。
白居易一邊換衣服一邊聽劉禹錫喋喋不休的說他是怎么眼睜睜看著自己昏迷不醒又掉到水里、他怎么又把自己打撈上來就像第一次一樣、他是怎么給自己做急救的、自己是怎么任憑他喊到嗓子啞了都不醒來、他不停地嘗試各種方法救自己、他等的多焦急……
這些沒完沒了的絮叨,白居易聽得一點都不煩,甚至覺得溫暖。不過,自己以后需要經常去忘歸里面的世界,要好好告訴夢得,免得他次次為自己擔心。
穿好衣服,白居易鄭重其事的和劉禹錫說:“夢得,剛剛我昏迷不醒是因為我遇到了、聽說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現在回憶起來都仿佛實在做夢?!?
“有多不可思議?”劉禹錫一下子就露出來好奇的表情。
“我會找個合適的時機一五一十的告訴你的。只是,今天實在太累了,我沒有力氣再去回憶那些事了?!?
“樂天!你這不是故意吊人胃口嘛……”
白居易這個“合適的時機”把好奇心上頭的劉禹錫折磨的不輕,但看樂天確實一臉疲倦也不想再問什么了。
劉禹錫這幅樣子也看得白居易哭笑不得,他輕輕拍了拍劉禹錫的肩膀,說:“那我再多和你說一句我剛剛發現的事?!?
“嗯?什么事?”
“我發現——鏡花水月里,浮光幻影中,你始終是我觸得到的真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