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寒涇從沒有想現(xiàn)在這么深刻地意識到,馮阿嫣是個如此心狠手辣的主兒。
他能理解她做這些事情是有明確的目的和意義的,他也能體會到她內(nèi)心其實充滿了憤怒,這和單純?yōu)榱讼順范扇〉臍埲绦袕酵耆莾蓚€概念,但他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了恐懼。
萬一馮阿嫣和他翻了臉,把燒熱了的鐵釬、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招呼到他身上,那該怎么辦?他忍不住設(shè)身處地地想了一下,奇異地發(fā)覺,自己并不會因為被她審訊而憤怒,而是會覺得委屈。
……為什么是委屈。
為什么呢。
另一廂,馮阿嫣看恐嚇得差不多了,把鐵釬塞回爐膛里烤著,開始提問:“你們的人,涇南山里還有多少?!?
年輕的俘虜拼命掙扎著,把房梁晃得吱嘎作響:“沒,沒其他人了,就我們……申時二刻的時候,上頭突然來了指令,通知所有人停止搜捕,天黑前撤出涇南山。但是,但是頭兒他不肯走,他說,就算回去要挨軍法,吃軍棍,他也非得找完這一宿不可。他,他弟弟……”
“被我給殺了?”主審官漫不經(jīng)心地猜測著,并從爐子里提起那柄重新加熱過的鐵釬。
俘虜?shù)睦浜箯念~頭流了下來:“是……”
“其實我并不能理解你們?!彼俣劝l(fā)出了宛如毒藥似的笑聲,吐字間卻平靜異常,甚至還有些溫和,像是晴天時鄰家女子的喁喁細語,絲毫透露不出那種名為憤怒的情緒,“既然謀劃好了,要向一群毫無防備的老人孩子揮刀,就應(yīng)該做好被反殺的準(zhǔn)備吧。就算是北境的柔然人,也不會動手去殺那些還沒車輪高的孩子——自己不當(dāng)人,也敢奢求別人把你當(dāng)人看?”
呲——鐵釬觸及麻繩,伴隨著這種聲響,一根根植物纖維迅速地發(fā)焦并卷曲,俘虜整個人都開始痙攣起來;啪,繩子斷了,他驚呼著跌到地上。
趙寒涇也不得不按住自己跟著哆嗦的心臟,長長地吁出來一口氣,努力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
馮阿嫣聽到趙郎中那邊的動靜,拿著鐵釬的手頓了一下,便也不再搞什么花活兒,單刀直入地切進正題:“誰派你們來的。”
他猶豫片刻,看看惡鬼似的馮阿嫣,又看看被優(yōu)待起來的趙寒涇。然而前者對他不會有絲毫的憐憫,后者為了自保只會縮進被子里裝鵪鶉,他只能痙攣著吐出了三個字:“景侯爺?!?
“喲,買賣做的真大?!卞С呛罹拔担衔夯实鄣鸟{前紅人喲,馮阿嫣感慨了一下,眼神中透露出滿滿的嘲諷,“你們的人,和鴆羽的人一起行動?”
鴆羽?趙寒涇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像是突然摔進了冰窟窿一樣,渾身發(fā)冷,不由自主地打著寒戰(zhàn)。
是他所記得的那個鴆羽么……
如果是的話……
西唐人其實、其實什么都知道的吧,這個人,就只是在試探他而已,若是他不說實話,就會被殺掉……聽到她提及“鴆羽”,南魏最大的底牌,俘虜絕望地徹底放棄了隱瞞:“對,他們負責(zé)外圍警戒、以及把搜到的東西運送出山……我們負責(zé)……我們負責(zé)的是、是……一個不留?!?
嘖嘖嘖,鴆羽是明知道他們一行人點子夠硬,拿南魏探子當(dāng)?shù)妒沽税?。馮阿嫣回味著這句供詞,抽空瞥了一眼趙郎中,看來,盡管小趙郎中不是鴆羽的人,但他肯定是知道點兒什么東西的。不過嘛,要是把趙郎中也這么吊起來問上一問,嘶,那自己還真有些舍不得。她壓下去心里那點兒古怪的想法,又問了一個問題:“西唐境內(nèi),提供路線給你們的人,是誰?!?
“我不知道……”眼看著對方的表情逐漸變得狠厲,他不由得抽泣著哭喊起來,“我只是個步卒,我不知道的!求求你放我回去,我再也不敢了,我家里還有老母親要奉養(yǎng),我再也不敢到西唐來了!”
似乎是“母親”這個詞觸怒了她,馮阿嫣一直壓抑著的隱藏著的那些情緒,至此突然爆發(fā)了出來:“呵,瞧你這話說的,是只有你有母親嗎,難道其他人都是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么?老頭子那種人,一輩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居然就栽倒你們這些渣滓的手里了……”
眼見得她的情緒逐漸激動,趙寒涇生怕她一個失控突然切換成馮煙,冒著被鐵釬招呼一下的風(fēng)險,連滾帶爬地從炕上探出身子,抱緊她的一只胳膊便往后拉,急急地試圖勸說道:“馮、馮阿嫣!你冷靜點!冷靜!你不是要治病嗎,你得找這些人的幕后主使報仇啊,你現(xiàn)在就被怒氣給沖昏了頭,那你以后還怎么報仇啊!???所以你千萬得冷靜下來!我是郎中,你聽我的!”
說實話,其實趙郎中并沒有自己能勸動對方的自信。喊完這一長串,他看到馮阿嫣木著臉轉(zhuǎn)過來,握著鐵釬的手也緊了緊,心知現(xiàn)在她的怒火可能都轉(zhuǎn)移到了自己身上,只好閉起眼縮著頸子,等挨打。
但馮阿嫣沒打他。
她只是“呵”地冷笑一聲,丟了鐵釬,把人摘下來又塞回到被窩里去,板起臉訓(xùn)斥道:“好端端發(fā)什么癲,我要是沒控制住,真打了你,就你這小身子骨,能扛得?。俊?
“可是,我答應(yīng)了要治好你,就是得管住你?!壁w寒涇原本還有點后怕,可他見馮阿嫣雖然訓(xùn)他,卻并沒有生氣了要收拾他的意思,于是乎膽子便又肥了起來,也板起臉直接訓(xùn)了回去,“你就不能反思一下嗎,一個姑娘家,怎么這么兇的?!?
“好好好,聽趙郎中的,不兇不兇。”馮阿嫣回過神來,明白自己的確有失冷靜了,這算是干他們這行兒的大忌,便故意把俘虜晾在了一邊,專心和趙郎中說話;何況方才那一出,多半是嚇到這小良民了,不管是出于哪方面的考慮,她都得給這小耗子順順腦袋毛,“還疼么?”
小耗子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原先吃過粥,不疼了,現(xiàn)在……可能剛剛抻到了,這會兒又有些難受?!?
她有種奇妙的感覺,好似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什么東西,像小趙郎中這樣,乖覺且順眼,既得費心勞力地才能把他養(yǎng)好,又不至于嬌氣到惹人厭煩:“你……你讓我說你什么好?!?
“那就什么都別說唄。”趙郎中翻了個身,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團,背對著她小聲嘟囔著,“反正我就是個老牛拉破車,早晚要散架?!?
馮阿嫣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敢真?zhèn)€拍趙郎中兩下,怕自己手上沒輕重,再給人打壞了。正憋氣間,回頭一看,這地上還有個沒辦完的“正事兒”,眼珠子陰測測的就又轉(zhuǎn)到那倒霉俘虜?shù)纳砩先チ恕?
正如俘虜所說的,他就只是個步卒,再往下問也問不到什么更深的了。鴆羽和南魏細作撤退,怎么可能是突然大發(fā)善心、想留她這個余孽一命,多半是打算借自己做個喉舌,把東西被劫的消息傳遞上去吧……馮阿嫣摸了摸自己頭上的沉水木簪,忽然笑了。
算盤打得很好,可惜,還是她家老頭子更聰明。
馮阿嫣想明白了接下來要做什么事情,便又展開那卷黃表紙,把審訊結(jié)果和她剛剛做好的計劃都記下來。然后推了推趙寒涇,把折了三折的紙頁遞給他:“你把這個收好,明天我要是變成你說的那個人,你就給她看這個。我去把地上那行貨處理掉,你這兒折騰了一天,先睡吧,等會兒我就回來?!?
他翻身坐起來,將紙頁揣進了自己中衣懷里縫著的暗袋,到底有些不落忍:“你要殺他?”
“對?!瘪T阿嫣把那個俘虜揪著領(lǐng)子提起來,也不管對方大喊著求饒,把人直接往肩上一扛。
趙寒涇不解地問:“你之前不是說,只要他乖一點,便不會傷害他么?他不是已經(jīng)后悔了嗎,他既然已經(jīng)知道錯誤了……”
她拎起自己的刀,鏘的一聲拔出寒刃,又順手撈起那件不能再穿了的團領(lǐng)袍子,大步往外走:“我應(yīng)當(dāng)原諒他么?不,我沒這個資格,只有被他殺掉的那些人、那些孩子才有資格去原諒他,我只是送他去見他們,僅此而已。你可憐他?難道那些孩子不可憐么?他們選擇不了自己的出生,好不容易有了重新來過的機會,好不容易有人愿意給他們一個新的開始,然后便死在這些渣滓的手里……他們就不可憐了么?”
他噎了一下,不得不承認,馮阿嫣說的是對的。但他看著她肩上涕淚橫流的男人,那個一直哭著“不想死”的男人,仍然不能夠假裝自己什么都沒看見:“好,你說的對,可就沒別的辦法了嗎?把他送官,或者——”
“他是南魏人,他不是堂堂正正用通關(guān)文牒從關(guān)口入境的,而是鬼鬼祟祟像個賊一樣,從一條曾經(jīng)用來運輸軍糧的廢棄官道偷渡過境,這說明什么?說明官吏之中有人通敵,把他送官,南魏就什么都知道了——當(dāng)他的腳踩在西唐的土地上時,他就該做好死在西唐的準(zhǔn)備?!瘪T阿嫣頓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天中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他,“趙寒涇,你得清楚,生而為人,是要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zé)的?!?
負責(zé)……嗎。
他目送著馮阿嫣離去,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無聲地倒在褥子上,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大火把天空也映成了血紅色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