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北風呼嘯了一夜,天亮的時候,晶瑩的雪花從天空中簌簌落下。這是云陽城的初雪。趙青來這兒已經有半年了,云陽軍離開也已經有十來天了,音信全無。這十多天里,她多半時間都在半夢半醒的病榻之上,直到初雪落下的凜冽寒氣進到屋子里,才似乎讓她的腦子清醒了一些。她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狐皮大氅,走到了廊下。這件大氅是她離開壽安時,蕭太后特意放在她行囊里的。她說:“云陽漫漫長冬,沒有保暖的衣裳,是會凍壞人的。”
整個世界被皚皚白雪掩蓋了,雪中透著淡淡的冷香,讓人覺得清冽甘甜。李儀照例端來了一個藥碗,說:“公主,這是我今天新開的藥,你試試?”
趙青只微微看了一眼,便端起藥碗,一口氣喝完了。周稷從來沒有提過要如何處置她,也沒有限制她的行動。府里的所有周人都恭恭敬敬地稱呼她為“公主”,似乎她依舊還是當初那個軍政大權在握,令人敬畏的云陽之主。但她知道,如今的她,只是一個任人擺弄的木偶。周稷在觀望等待的,不過是云陽軍和宋軍交戰的戰況罷了。云陽軍戰敗,趙國亡了,她便是個一文不值的亡國公主,只剩下任人蹂躪的命。云陽軍勝了,趙國緩過氣來,周稷便能將她待價而沽。
她想起小時候每每落雪,趙茗都會同她在正陽宮里堆雪人玩,便問李儀:“你會堆雪人么?”
李儀說:“會啊,建寧的冬天天冷雪厚,我們周人誰不會堆雪人啊。”
趙青指著院子一角的一棵雪松,說:“你能在那兒堆一個雪人么?”
李儀笑了笑,說:“沒問題。”說著,他便把守在院門口的守軍都招呼了進來,問:“公主想堆個什么樣的雪人?男子還是女子?商賈還是軍士?或者什么動物也行。”
趙青從來不知道,堆雪人居然還有這么多的花樣,想了想,說:“那就堆個軍士吧。”
李儀應了一聲,隨手把藥碗放在了廊下,便帶人行動了起來。很快,一個手執長槍的軍士雛形就立在了雪松之下。
趙青正出神地看著他們認真而忙碌的身影,便聽身后一個聲音輕輕響起:“公主今日好興致。”
趙青一回頭,便看到了周稷含笑的眼睛。她趕緊行禮道:“參見殿下。”
院子一角的人聽到聲音,都齊齊回頭看向他們。周稷朝他們揮了揮手,說:“這雪人堆得不錯,你們繼續。”
他又轉向趙青,說:“今日初雪,是個好日子。我剛剛接到壽安傳來了消息,云陽軍在壽安城下大敗宋軍和劉正軍,壽安之危已經解了。”
趙青心中一松,眼眶里忽然就紅了,蕭文和云陽軍真的沒有讓她失望,壽安真的保住了。心情略微平靜了些,她忽然意識到,云陽軍勝得太快了,簡直是勢如破竹。不是她不相信云陽軍的戰力,但宋軍和劉正軍加起來,人數畢竟數倍于云陽軍。她原本以為,兩方怎么也會有一場漫長的苦戰。
周稷目不轉睛地看著趙青,臉上帶著平和的微笑,輕輕揚了揚手,拂去了她肩上遺落的雪花,仿佛一個溫厚多情的世家公子,身上沒有半點征戰殺伐的戾氣。空氣中淡淡的冷香傳來,是極淡的皂角香味混雜著臘梅的味道。
趙青忽然覺得,她好像看錯了周稷。她一直以為,他是下棋的高手,戰場上的陰謀陽謀,是為了用最小的付出,牟取最大的利益。可是,他的表情告訴她,他的心里還有別的事情,奪取云陽城并不是他此行唯一的目的。
趙青的心里有些發抖,不由地想,這些天,周稷做了什么嗎?她的心中隱隱有個疑惑,遲疑了半天才問出口:“劉正軍也敗了?這么快?”
周稷說:“我讓孫耀幫著添了把火。”他說得平淡,趙青卻明白,這一切都說得通了。戰事能如此快了結,一定是因為周軍同云陽軍站在了同一戰線上,嚇壞了宋軍和劉正軍。否則,他們斷沒有這么快撤退,給趙國留下喘息之機的道理。
周稷做到了他承諾的所有,他是這場危局的源頭,也是這場危局的解藥。她知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即便他依照承諾不再為難趙國,卻沒有幫著趙國抗敵的道理。他在云陽對她尊重有加,又在戰場上賣給了趙國一個天大的恩情,這一切定然都是需要回報的。她只是想不到,以周稷如今的實力,趙國還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大費周章?他若想要土地和財富,自己動手奪便是了,何須在戰場上賣趙國的好處?
雖不知周稷的目的是什么,他畢竟解了壽安的燃眉之急,不可不謝。趙青道:“殿下大恩,趙青沒齒難忘。請殿下受我一拜。”說著,她便朝周稷行了一個三跪九扣的大禮。
周稷受了禮,把趙青拉了起來,又問:“公主可愿同我一起,去城墻上看看?”
趙青點了點頭,說:“殿下之命,趙青無有不從。”
周稷說:“武平已在府外備好了馬車,公主請。”說完,他便引著趙青,踏過皚皚白雪,出了府。
從前,趙青很喜歡獨自一人在云陽的城墻上看日落。夕陽沒入地平線時,霎那間熄滅的光輝,總讓她感到一種心靈的顫動,一種難以言表的覺醒的力量。自從目送云陽軍離開后,雖然周稷許她哪兒都可以去,但她再也沒有離開公主府,也再也沒有登上城墻,那里已經成了她記憶深處不愿回首之地。是她,將這墻后的一切,拱手讓給了周人。是她,玷污了云陽城錚錚不屈的風骨。她或許是壽安的功臣,卻亦是云陽的罪人。
馬車停在了城墻下,周稷扶著趙青下了馬車。他說:“雪后路滑,我扶著公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