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的江山03:中國風雅頌
- 劉剛 李冬君
- 4578字
- 2019-11-07 13:58:40
01
青春“中國”
對于熟悉的語詞,思想往往偷懶,比如青春。
青春是什么?是春天里的青色,像青花瓷那樣。
春天在哪里?在東方。古人云:“春位東方,其色青。”
時間“春”,空間“東方”,在美——“青”的引領下統一。
青春,是受謝,冬謝去,而青春受之也。一謝一受,如友人揖別。
就這樣,時間,被倫理化了。冬位西方,青春,也是東方受謝于西方。
春色青,冬色白,以“青春”對“白日”,乃唐人之詩意。
三月,叫作青春受謝,或青春告謝,可人的心情往往提前。
韋莊《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五首(其一)》詩云:“滿街楊柳綠絲煙,畫出清明二月天。”
青春,從“雨雪霏霏”的冬天,受謝了“楊柳依依”,青春如斯,美矣!
時令,從青春開始,陽和之氣遠出,萬物熙熙而啟蒙之。
晉張載《安石榴賦》曰:“仰青春以啟萌,晞朱夏以發采。”
萬物生長,都靠青春“啟萌”,以青春作為生之引物。
古漢語中,“萌”指代草木發芽,“蒙”指代幼童無知,故“啟萌”,亦與“啟蒙”義近。
啟蒙之物,蠢蠢而動,何謂“蠢”呢?《禮記·鄉飲酒義》曰:“東方者春,春之為言蠢也。產萬物者圣也。”“蠢”,非愚也,乃春之聲也,即啟蒙的青春之歌。
蠢動,就是生的啟蒙,青春啟蒙而生機動,蠢與圣相通。
圣人耳特大,能聞春之聲,春下之“蟲”,乃微生物,其吟天籟,被青春啟蒙。
曹植《迷迭香賦》曰:“播西都之麗草兮,應青春而發暉。”
從青春啟蒙到“發暉”青春,萬物洋溢青春氣息,不僅“石澗泠泠流碧水,桃花片片泛青春”,還有“青春鸚鵡,楊柳樓臺”,花鳥如此,人呢?
杜甫詩云:“青春猶無私,白日亦偏照。”青春啟蒙萬物以無私,白日照耀人世亦無私,因此,被青春啟蒙的人,“發暉”青春,也要無私。
白居易詩云:“朝廷有道青春好,門館無私白日閑。”
“有道”,就是生,青春使物生生,人來“發暉”,而有民生。
以“有道”對“無私”,“青春好”對“白日閑”,如此雍容,而具大美焉。
白日時間化了,青春人生化了,以樸素之美寓焉。
青春至焉,時雨降焉,始于耕田,終于飯碗,此為民生。
“青春終日雨”,年成是自然的詩,更是民生的詩,詩人“最憐滋壟麥”。
為了心中那個好年成,他不恨苦雨綿綿打濕了林中鶯,打斷了鶯的歌聲。
為了民生,詩人放下了個體性的生命情調,而期待“父老應相賀,豐年兆已成”。
青春之于民生,是如此簡樸,而對于個人化的人生,卻很豐富。
花與美人,都是青春標志;一是自然美的標志,一是自由美的標志。
唐朝詩人胡幽貞在《題西施浣紗石》中嘆曰:“至今溪邊花,不敢嬌青春。”
這是自然美向自由美的嘆服,是自然性的花之美,向自由化的人性美的嘆服。
唐人詩意里,多有這般自由美的顯示,不僅有美女,還有美少年。
“青春都尉最風流,二十功成便拜侯。”連對功名的追求,都這般青春風流。
極盡富貴后,那少年卻日暮吹簫,似有幾許悲涼在心頭……
那滋味兒,是一份對于青春的擔憂,在宋詞里發展起來了。宋人病了,是青春病,醫方里有“青春丸”一味,用“川芎各一兩五錢”制成,那丸兒,專“治少年夢高墜下、水溺、行似踏空”。因此,宋詞里,多下“青春丸”,兼治那“人比黃花瘦”。
可青春留不住,“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
宋人少自信,怕青春溜走,不得已,又去喝酒,來與春天對飲,“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玉洞青春已半闌,肌骨非因惆悵瘦,惜花那忍摘花餐”。
青春如此,如水逝,似風流,還唱什么“大江東去”的高調?懷一懷古人青春煥發,嘆一嘆自己“早生華發”,再看一看江中月,喝一點杯中酒,也就罷了。還有那“紅酥手,黃縢酒”,那就更有一番悲情未了。
從天地人的格局里,看透了青春的本質,而得了自由化的樂趣,則有孔子。
某日,孔子與門人相聚,正談著,孔子說:“同學們,各言其志吧。”
子路年長,率先發言,說道:“我的志向是治理兵車千乘之國。”
孔子聽了,莞爾一笑,不言語。冉有見此,就低調了一些,說道:“我只想治理個六七十里地的小國,讓我國的人民吃飽肚子。”
孔子依然笑笑,不言語。于是,公西華就更低調了,說:“我談不上什么治國,只想穿上禮服,替諸侯司儀,招待賓客。”
一個比一個謙虛,可孔子還是不言語,弟子們你看我,我看你。
那時,曾晳正在彈琴,孔子就對他說:“點,你來說說看。”
曾晳便起身回答:“我沒有他們那么大的志氣。”孔子鼓勵他,他就說下去:“我愿在春天三月里,穿上便衣,同幾位朋友,帶幾個孩子,到沂水河去洗洗澡,在求雨臺上乘乘風,唱唱歌就回家去。”
這樣的回答,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休閑第一了,特沒志氣。
可誰也沒想到,孔子竟然大加贊揚:“點,我和你一樣!”
老師這么一說,學生都糊涂了,他們心想,老師平時要我們關心政治,立志,當然要政治第一,可在春風里洗洗澡,唱唱歌,這算是哪門子政治呢?
從《論語》來看,孔子與門人談的這個話題,在這里就打住了。門人沒請問,孔子也沒解釋。于是,留下一問:“何也?奔車之上,不惜一命,那才是仲尼呀!哪能以此打發一生?”可他既然這樣說了,就必然含有更深的意思,最好,還是用青春來解釋。
曾晳說的春天三月,正是青春受謝時,曾晳被青春感化,快樂起來。青春以生來啟蒙萬物,孔子用美來啟蒙人生;青春予萬物以自然美,孔子予人生以自由美。
曾晳在春天來臨時唱歌,就是對自然美的體貼,對自由美的覺悟。
此番新覺悟,超越了孔子食與兵的原教旨,所以,連子路都不知。
其意味,來自春天三月的啟示,如青春啟蒙萬物一樣,孔子用青春來啟蒙政治。孔子原來教導弟子,政治要以“足食”“足兵”為第一,門人各訴其志,也遵循了孔子這一教旨。可他卻突然轉向了一種帶有美學風格的政治,使政治有了青春氣息。
青春是天道,當其人化時,便使人生和政治都有了青春期。
青春期的人生,是自由化的人生,應該去春水里游泳,在春風中唱歌。青春期的政治,是自由化的民生,要讓人民在仁之河里暢泳,在義之風中歡歌。子產說過:“天道遠,人道邇。”而孔子卻告訴我們,青春已經來了,天道還會遠嗎?
孔子遙望天道,向我們展示了形而上之自由美的境界。那境界,后來,被康德一語道出,就是“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是自然規律與道德律的統一。孔子欲以此境界,提示理想,引導政治,可他,還有他那一代代的門人弟子,從未能找到制度的孵化器,所以,境界雖然很高,卻沒能轉化為歷史的實體,沒能成為國家的建制。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事情都讓古人做完了,還要我等做甚?

甲骨文中的“圣”字,康殷《文字源流淺說》,第77頁(榮寶齋出版,1979年)

甲骨文中的“聽”字,康殷《文字源流淺說》,第76頁(榮寶齋出版,1979年)

“圣”字的不同寫法及其演變
“圣”字初意
甲骨文就有“圣”字了,是一人擎著一個大耳朵,傾聽一張嘴在說話。從人從口,強調耳朵的功能。口能言詠,耳能感知者為聲,耳能辨聲者為聽,聽覺靈敏者為圣。聽、圣、聲初始可以通用,那時,所造字還不多,字義分化還不明顯。看來,字的引申義是隨人類的等級分化而分化的。

《孔子行教圖》拓片,(唐)吳道子繪,山東曲阜孔廟圣跡殿藏

孔丘像,(南宋)馬遠繪,故宮博物院藏
孔子畫像很多,唐朝畫圣吳道子繪孔子行教像,圩頂、隆鼻、海月駢齒,雙目凝重,儒服古雅,被歷代視為萬世師表素王孔子標準像,后世摹本極多。
但宋代馬遠繪的孔子肖像,最為貼近那個“青春恒在”的老智者。

孔子像,(元)趙孟頫繪,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孔子司寇像,明人繪制,曲阜衍圣公府珍藏
趙孟頫為趙宋后裔,入元朝,官至一品,被人詬病。他畫的這幅孔子像,淡定豁然,有達者神韻,是否像他的書畫一樣,也要大打折扣?
明人繪制的孔子司寇像,畫像上方有明神宗題宋高宗御制贊詩,謂:大哉宣圣,斯文在茲。帝王之式,古今之師……可有幾分法治之意?但齜牙瞋目中看得出明太祖的酷烈風格,酷似誅少正卯的孔子。

孔子司寇冠服像,美國芝加哥大學藏

《孔子行教圖》拓片,清人摹本,山東曲阜孔廟啟圣殿藏
另有孔子司寇冠服像,其神悲憫,悲憫是倫理精神,也是法的精神。
《孔子行教圖》拓片,出自清人摹本,可謂孔子集大成者,一副“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刪述六經,垂憲萬世”的樣子,已然教主風采。

基督風格的孔子像,德國漢諾威萊布尼茨檔案館藏

孔子銅像,東京附近湯島圣堂藏(湯島圣堂是江戶幕府御用大儒林羅山私塾)
孔子的模樣漂洋過海,表情也入鄉隨俗。這幅學者模樣的孔子畫像,具有基督教的風格,是傳教士眼里的孔子,代表了17—18世紀歐洲人對中國的積極印象。
下面這尊孔子銅像,駢齒冠服,還真有中國風,據說是明朝末年朱舜水帶到日本的,留住了中國文化的根。

孔子木雕像,日本足利市足利學校圣廟藏

謙謙君子的孔子像,新加坡人吳承硯與單淑子合繪
左上這尊愁喜交織、表情特別的孔子木雕像,帶有日本人的浮世感。
孔子像在新加坡、韓國及中國香港地區的表情比較一致,似謙謙君子。右上是現代人設計的一枚郵票,有一種視覺形式的美。
孔子的笑容,依然化不開禮之肅穆,禮教化的彩墨,習慣性的筆觸,難以捕捉春兮舞兮歌兮的孔子及其弟子們的自由化的內在心靈。
孔丘的表情
后人看萬世師表的孔子,千人千面,兩千年多來,被人揣摩,留下很多畫像。
從這些畫像里,你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李零先生所說的“喪家狗”的模樣。這樣提示一下,不是說他錯了,而是說古人還沒有他這樣的眼光。
孔子生活在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末期,是魯國人。如今山東曲阜,還有孔廟、孔林。日本人說,天皇萬世一系,論歷史,算起來也就一千來年而已,其間惶惶如喪家犬者,不知凡幾。而孔子之裔,從漢朝到清朝,兩千多年來,安享尊榮,不絕如縷,改朝換代,不改素王一脈,所謂萬世一系,其實亦不過如此。再看看軸心期東西方巨子,古希臘蘇格拉底,活在西方哲學里;古印度釋迦牟尼,隨佛教流傳后世;唯有孔子,占據了中國的王權主義,統率政治。

今人眼中的孔子和弟子
但被政治化的孔子,已非孔子的本來面目了。
圣人歸圣人,孔子歸孔子,何不放下“萬世師表”,于青春三月,思接千載去與孔子約會,體會一番孔子當年的心情,瞻仰一下他的文化個體性呢?
泗水流淌的是圣人符號
青青河上草,藍藍水中天。
泗水,就這樣流到我們眼前。
泗水,從山東蒙山南麓,流經徐淮大地。
它是淮河下游第一大支流,流量占淮河流域三分之一。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就是指泗水。
泗水源頭,泉多如林,又名泉林。泗水之濱,是儒學發祥地,孔子曾在泉林設壇講學,學如泉涌,汩汩而流,入泗水而遍及淮河流域。
當年,吳王夫差于濟水岸,大會諸侯,就是由長江經過邗溝,進入淮河,再由淮河入泗水而北上的,那時孔子還在,也許他真見到此情此景。
子貢還是一位縱橫家,他一出手,便存魯、破齊、滅吳,走的大概也是這條水路。它不僅流淌了帝王學,還興起了帝王業,后來劉邦、項羽,也都崛起于淮、泗之間。

曲阜杏壇遺址

南宋木刻版畫《杏壇野趣》
杏壇:各言爾志
孔子聚徒講學,似乎多在樹下,就像蘇格拉底在廣場。
杏壇之樂,見于《莊子·漁父》,言孔子春游踏青,與弟子們休,坐在杏壇之上。
現今山東曲阜的杏壇,為明代修建,于青石基上,筑一涼亭,雕梁畫棟,飛檐二重,金瓦燦爛,亭四周立十二根楠木紅柱,盤龍飛舞,亭內立“杏壇”碑,不見問學求知的智者風采,卻見一派皇家帝王的氣派。

孔子弦歌,云南省建水縣文廟藏,浮雕上部的石碑文為宋高宗御制《孔子贊》
不知來此一游者,于此豪華繁復之威嚴中,是否還能依稀感受到那久遠的春天里,那位青年人獨有的“各言爾志”的酣暢與自由,以及和一位老者弦歌的野趣。宋人似乎還記得求知與權力以及財富無關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