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那天談話的時候天還陰著,烏云密布就像我數個月來的心情一樣。當我們談完太陽就跳了出來,望著那縷縷陽光穿破云層,我糾結的心情得到了紓解……怎么樣?他是不是很厲害?”
“但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完全消除我的內疚,他的身體時時刻刻都在提醒我,讓我看到自己的愚蠢,也看到他的執拗”
“他總是說我傻,但最傻的人,其實是他……”
言嫣輕輕抹掉眼淚。
“你們不要誤會,我說的這些話不是為了證明什么,只是想著將來的某一天,如果我們言家沒了,如果你們僥幸逃過此難,如果你們還能想起我今日的話,我只希望你們能記住,曾經有那么一個人,他的名字叫言赤心,為了堅守心中的信念,付出了他的所有……”
說到此處,言嫣注意到趙飛燕偏過頭去,利用燭光造出的陰影將自己的臉掩埋起來。
“哼!”李晟不屑地看了言嫣一眼,瞇著眼道:“故事講得再動聽又能如何?比這更煽情的比比皆是!”
這話的言下之意就是,老夫說的故事比你這動聽多了!
言嫣的下一句原本打算說出交易的條件,聽了李晟的諷刺之言后,怒火騰的一下直往腦袋涌,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但她最終還是壓下了怒氣,把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身上,直看到他發毛才緩緩問了一句:“今年雜米的糧價只有10文銅錢一斗,你知道為什么嗎?”
李晟瞇了瞇眼,思索著對方的目的,試探著開口:“具體原因老夫不清楚,但或許與這兩年的豐收有關……你問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是何意?”
“除了永和十年的蝗災,永和十三年的旱災和十四年的水災,其他年份揚州城的糧價都維持在50-90文錢一斗的水平,個別豐收的年份如永和三年,八年,九年糧價基本在30-40文的水平,10文錢一斗,若是將銅錢的品質和人口比例加入換算,這可是堪比貞觀盛世的糧價,你老人家覺得,當今的世道算是盛世嗎?”
“哼!千年前的貞觀年間如何能與現在作對比?”
“對,你說的沒錯,千年前貞觀年間剛經歷連年戰亂,人口不過二,三千萬,如今大漢經歷二百年太平,期間縱有些動亂,但人口一直在上升,上一次永和二年的戶籍普查,我們大漢朝就有九千余萬人口,多了足足三倍有余,但耕地面積卻比唐朝還少……更別提各大士族隱匿大量人口就為了少繳稅!按理說,我們的糧價應該穩步上升才對,事實卻反其道而行之,你覺得這是為什么?”
“不要故弄玄虛!有什么說什么!”李老頭怒了。
“理由很簡單……土豆!”
“土豆?你是說今年開春時少伯爺拿回來,想在軍田里推廣的那種作物?”
“對,就是它”
“老夫還以為你有什么玄機,結果不過是一個賣不出價錢,只能用來填肚子的草根罷了!浪費老夫時間!”
糧食的一個作用是為了填飽肚子,另一個更重要的作用是可以賣錢,光填飽肚子沒有錢怎么生活?
“正是這個讓你看不起的土豆,還有讓你看不起的言赤心,才是糧價大幅下降的主因!”
“你誆我不懂生意是不是?一個不值錢沒人吃的玩意如何能降低糧價?”
“你不信我,那你總相信你家少伯爺吧?他從頭到尾都參與了,該看的不該看的他都看了”
李晟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扭頭看趙麟秀,從他的點頭動作里得到了確認,雙眼頓時變得通紅,指著他大罵:“荒唐!堂堂靖南伯嫡子,未來的伯爺,竟自降身價與商人之流為伍,沾得一身銅臭,如何對得起趙家列祖列宗啊???”
言嫣輕蔑一笑:“你家孔圣人曾言:富與貴,人之所欲也,只要取之有道,有何問題?”
“商人之流,蠅營狗茍,不事生產,低買高賣,何以有道?國之蛀蟲也!”
“你怎知我們不事生產?農民種出了棉花,棉花如何變成棉紗?棉紗如何變成布匹?布匹如何變成衣服?這中間多少道工序,這些難道不算生產嗎?從南邊運糧到北邊賣,運輸不用錢?人力不用錢?周轉不用錢?開鋪不用錢?倉庫不用錢?損耗不用錢?”
“要吃飯,你跑個幾十里路去農民那里換?要喝壺酒,你自己釀?出遠門沒有客棧你睡野外?冬天了你要換件衣裳,你自己拔羊毛織毛線再編成毛衣嗎?”
李晟氣得須發皆張,滿臉通紅指著罵:“伶牙俐齒的小家伙,既然你問了,就給老夫聽好了!君子有道,只取所需,絕不多拿,而商人之流,貪得無厭,恨不得吸干百姓每一滴血!這就是商人為人所不齒的原因!”
“真是讓我大開眼界……請問老先生,你一年俸祿多少?參將的話有五十貫嗎?晚輩有些不解,想請問老先生你手腕上那串玉珠子價值不菲吧?顏色清澈白里透紅,沒有五十貫都拿不下來吧?手上那根拄杖是紅木吧?這紋理這成色,嘖嘖,沒有一百貫都搞不定啊?還有身上那件絲綢衣,那塊……這身銅臭怕都是你活命所必須?”
“還是說這些都是你老人家幾十年來的積蓄?又或者是子孫孝敬的?這么有閑錢前幾年災情嚴重的時候捐沒捐錢啊?捐了多少?還是說出力了?說出來讓晚輩自行慚愧一下如何?哦,老人家記性不好,記得說清楚點,萬一查起來發現弄錯了丟了您的面子就不好了~說吧,晚輩在這聽著呢”
聽了這一連串連珠炮彈般的提問,李晟尷尬到無地自容,一旁的程知了等人看著他臉色變換無常,著實幸災樂禍了一把。
沒想到平日里能說會道,就連趙承啟見了都要繞路走的老李,竟然栽在一個小姑娘手上,嘖嘖嘖,夠笑半年了!
“再看看我們言家,你口中的貪得無厭之徒,身上穿的是什么?自制的棉布衣。吃的是什么?土豆!從上到下,從祖母到仆人,整整吃了六個月土豆!!!
還有你再看清楚,脖子上有東西嗎?手腕上有東西嗎?頭上最值錢的銀釵都是幾十年前的老物了!還是說你覺得我們言家故意穿得這副窮酸樣來詐你們伯爵府?”
李晟的臉色變得煞白,如果要辯論,他準備了一肚子道理說上個三天三夜都不帶重復的!
誰知道對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不單止把這些令人尷尬的敏感信息都羅列出來,還來了個花式對比,這叫他如何反駁啊?
“就算這些都不提,我們言家傾盡全力收購周邊農民種的土豆,兩年時間就虧了八十二萬兩銀子,就為了囤您老口中的草根,你以為我們吃飽了撐著嗎?有那錢不會去囤更值錢的白米?
你覺得土豆無用是因為你老人家富裕,你們只吃白米,從來不用吃摻雜了泥沙的雜糧米糠這些腥臭玩意!
我告訴你,雜米價格一降再降是因為許多普通百姓都改吃更便宜的土豆,雜米無人問津才不得不降價!”
“你你你”李晟原本紅潤的老臉被活生生氣成豬肝色,抖了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胡說八道!!!”
“誰在胡說八道一查便知!”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李晟顫顫巍巍指著想罵回去,可又找不到理由,捶胸頓足了半天,最后實在無話可說哼了一聲,便開始正衣冠,整理儀容,目光如炬望著言嫣理直氣壯道: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老夫不屑與你爭辯!”
言嫣一臉欠揍的表情問他:“您老學識淵博,可知羞恥二字怎寫?”
聽到言嫣用同樣的話罵回來,李晟頓時氣得頭昏腦漲,胸悶氣短,差點昏死過去。
“我知道,你們這些男人看我之前說話客客氣氣的,就當我是花瓶……”
“沒錯!在言赤心面前我愿意當一個漂亮的花瓶,但不是因為什么狗屁三從四德,那是因為我愿意!”
言嫣瞥了眼裝死的李晟,絲毫不留情面道:
“至于這個老家伙,口中喊著大義,心中想的只有明哲保身,表面裝得無欲無求,身體卻誠實得很!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老娘就不樂意給好臉色看,你不配!”
“來!你們誰還有疑問,老娘奉陪到底!”
“刁刁刁,刁民!!!”
“罵得好!”程知了忽然跳起來橫插一腳,眾人頓時變得神色復雜。
如果是平時,李晟會覺得這個老戰友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可不知道為什么,他現在有些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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