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永和十四年,二月二,龍抬頭,言府,草堂,小雨,無風。
言赤心出事之后,已經過了將近四個月,一個月前他終于蘇醒過來。
此后趙麟秀時常過來探望他,一是因為自己的確很佩服他的為人,二是為了自家姐姐來看看,順便探探口風。
剛穿過后院的門,就留意到小路兩旁的樹木假山都被移除了,雨水的作用下表面的雪已經化得七七八八,光禿禿的土地上什么都沒有,只有一道道被犁過的痕跡。前幾日來的時候還不是這樣,趙麟秀心想肯定是言嫣又突發奇想了。
拋掉好奇的念頭,徑直穿過小溪來到草堂,輕輕敲門,開門的是吳然。
往里探頭,言嫣似乎不在,言赤心背靠床頭,從半掩著的窗戶里往外眺望。
屋里很暖和,甚至有些悶熱,趙麟秀脫下薄薄的外衣,將衣物連同裝著吃食的籃子遞給吳然,無聲走進去坐到床邊的椅子上。
由始至終言赤心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一直望著遠方。
從這里可以依稀看到大青山的輪廓,他也許在想去年冬天的事吧?趙麟秀猜測。
吳然往炭爐加了幾塊新炭,攪了攪里面騰出位置讓空氣溜進去,遇上新鮮空氣的炭火頓時呼嘯起來,發出噼里啪啦的爆鳴聲,過了一會燃盡了多余的氧氣屋內才恢復原本的安靜。
近幾日他的精神稍稍恢復了些,然而身體的狀況還是很糟糕,能坐起來的時間并不多。
所有人都曾以為,他挺不過去年的冬天了,就連藥圣之子神醫李建元都十分驚訝,認為這是上天的恩賜。
終日以淚洗面的言嫣同樣不敢相信,還以為自己活在夢里,逢人就讓對方掐一下手背,感覺到疼痛之后才開心地癡笑起來。
普通人被凍一夜就算勉強熬過來,四肢恐怕都要截斷才能保住性命,可言赤心不僅頑強地活了下來,四肢也沒太大問題,據李神醫說似乎是他身體里存在某種毒素救了他一命。
當然,遍布身體的那些凍瘡是無可避免的,只能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昨日我出了一趟門”言赤心突兀地打開話題,眼睛依然望著遠方。
“言兄的身體虛弱,不該如此著急”趙麟秀覺得他是悶了,蘇醒之后臥了一個月床,正常人都想出去走走。
“殺了163人”輕描淡寫的語氣好像在訴說自己出門買了塊豆腐。
“啊?”
過了好一會,趙麟秀才反應過來,然后嘆了口氣:“既是該殺之人,便不要多想,身體要緊”
“他們該殺嗎?”言赤心終于回過頭來,卻問出這么個奇怪的問題。
趙麟秀靜靜望著他,望著他的雙眼。即便經歷這么多糟心事,他的眼里依然沒有悲傷,沒有懊悔,沒有幽怨,沒有仇恨。趙麟秀一直想不通他是如何做到的,甚至一度懷疑他其實是個毫無感情的木偶人。
“不該殺的話,言兄為何要下手?”
“一刀一刀片下他們身上的肉,傾聽歇斯底里的嘶吼聲此起彼伏,本以為我會高興或是解恨,然而并沒有,反而走了會神,你知道我當時想了什么嗎?”
不可抑制地想象了那殘忍的畫面,趙麟秀下意識蹙緊眉頭,問道:“想了什么?”
“如果這些人識字認理,他們還會不會做那些事”
趙麟秀想了想,答道:“也許會,也許不會,識字認理并不能保證一個人的道德,所以儒家才會強調君子要修身養性,便是此緣由”
“我也是這么想,廟堂上哪一位不是學富五車?可他們做人做事比之那群暴徒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我還是會忍不住思考,如果他們懂禮法識大體,會不會就不是163人,而是63人或者更少呢?”
“理論上有可能”
這種假設要證實幾乎不可能,因為人是主觀的生物,做決斷的依據往往與事情的真相無關,人都只會看到他們想看的那一面,而對其余的面熟視無睹。因此如果一個人看待事物時不夠客觀,不論受過多少教育,知識多么淵博,都無法跳脫自己為自己設立的那個小圈子。
但不可否認的是,知識、見識、地位這些東西有時候的確能改變一個人的觀念,原本狹隘的人經過書卷的熏陶又或者經歷某些大事后有可能突然開竅,但這終究只是很小的部分,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很難改變。
這163人到底有多少人經過教育之后能有所改變,沒有任何人敢給出一個結論。
但如果有一天,人人都能做到這一點,那便是儒家的至高理想了。
教化天下百姓,使得人人懂仁義、守道德,兄友弟恭,父慈子孝,鄰里互助,國家強盛,最終達至天下大同。
只不過理想終究只是理想,儒家發展了近兩千年早已深入人心,道理大家都懂,各種學說也層出不窮,只是沒見百姓有什么實際變化,該愚蠢的依然愚蠢,不該愚蠢的反而變得愚蠢至極,滿口仁義道德身體卻異常誠實,趙麟秀還能說什么?也只能給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言赤心沒有接話,過了好一會,才聽到他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好想看一看嫣兒的世界”
“那是何意?”
“沒什么……”言赤心把視線移開,望著窗外沉默不語。
“言兄今日有些奇怪”
趙麟秀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提那些復仇的事情,若是自己透露出去,言家就算不會被問罪,麻煩也少不了。兩家之間的關系雖不至于泛泛之交,但也沒親近到可以分享這種秘密的程度。
而且,恐怕言家其余人還不知道這件事吧?
“這幾日我思考了很多”言赤心避開問題,變得嚴肅起來。
“我在想,如何盡可能避免犯錯”
“許多事并非凡人可為,言兄不必自責”
“事在人為”言赤心忽然翹起嘴角,笑得事不關己:“我不是活過來了嗎?”
趙麟秀被問得啞口無言,怔怔地望著他。
言赤心收起笑容繼續道:“許多事凡人不可為,只因為他們有所顧忌,沒有拼盡全力,害怕承擔后果,不肯搭上性命,不愿咬牙豁出一切,并非真的不可為,而是不想為,不能為,又或者……是借口,逃避無能的借口”
“這便是凡人,無人能例外,若能跳脫便成圣人了不是?”趙麟秀想的仍然是安慰他,不讓他把責任全攬到身上。
“圣人……只是無能者自我安慰的借口罷了。人的潛能很大,即便是那些斤斤計較的升斗小民,即便是從不離開田地不知天下為何物的泥腿子,即便是風流大儒口中的女流之輩,他們每一個人所能蘊含的能量都可以大得讓人難以想象,只是他們不自知罷了。若是改變一下思維,若能相信自己,上天入地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趙麟秀無法想象他所描述的景象,泥腿子上天入地?他這是打算改行去說書嗎?
“你要想象起來有些困難,但我這番話并非空中樓閣,只是無法與你細說,我舉個例子吧”
“上年三月嫣兒帶你們去匠坊看的棉紗紡織機你還記得嗎?”
“記得,好像是叫……珍妮紡紗機?”
“去年演示給你們姐弟看的時候還時斷時續,操作復雜,經常斷線,速度也慢,根本比不上人力”
“哈哈,我記得!當時言姐姐的臉色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演示不順利,不可一世的言嫣丟了面子,豬肝一樣的臉色憋了半天,言赤心想盡了辦法才把她給逗笑的事趙麟秀記憶猶新。
“前幾天嫣兒來跟我說,我昏迷的時候紡紗機已經完善了許多,試運作的產量比熟練女工高了十倍不止,而且還有提高的冗余”
“十……十倍?”趙麟秀長大了嘴巴,雖然他不懂行商,但這個數字還是讓他大大吃了一驚。
“嗯,十倍,或許二十倍也是有可能的,一百倍的水力改良型號也有了頭緒”
“一……一百倍!”趙麟秀的嘴巴已經合不攏了。
“如果紡紗的產量提高十倍,棉布的產量就可以提高十倍,棉農的收入、布匹的價錢雖然不可能變化十倍那么夸張,但一到兩成還是有可能的,過兩天我就會見杭州蘇家的人,跟他們談一談提產降價的事情。我不怕他們不同意,蘇家不肯做,還有吳家花家盛家王家徐家陳家……總有一個肯,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言赤心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物,笑道:
“寒冬時節就能少死很多人,很多人,很多人”
聽得這話,趙麟秀仿佛被得道高僧醍醐灌頂,渾身雞皮疙瘩冒出來,頭皮發麻看著眼前這個虛弱到不堪一擊的年輕人,情緒復雜說不上是驚訝是敬佩還是懊悔。
說實話,盡管言家做了那么多事,自己也親眼看過不少,可當謠言傳出來的時候,他聽到的第一感覺雖然是不相信,但心底深處仍然有一絲懷疑,如果是真的呢?
商人逐利,無可厚非啊!
因此當言嫣把珍妮紡紗機說得天花亂墜,自己看過實物之后雖然有所懷疑,但心里的想法卻是:就算真的能成,也不過是他們用來賺錢的工具罷了。
直到此刻,言赤心把他們所做的這一切背后的目的說出來時,他才真正認識到自己先入為主的觀念有多么愚蠢,與他們交往時帶了多少傲慢與偏見。
相比之下,趙麟秀覺得自己并不比那些暴徒好多少,進而對自己一直以來所受到的褒獎感到慚愧。
什么麒麟兒?什么天眷之子?
笑話!
不過是個被人寵壞的少爺,自我畫地為牢自得自滿的蠢人罷了!
看清自己的愚蠢,趙麟秀痛心到無法呼吸。
言赤心并沒有注意到趙麟秀的表情變化,因為他自己沉浸在一股難以言喻的悲痛之中,握緊拳頭大聲控訴道:
“帶來這些改變的,不是仁義禮智信的道德君子,不是悲天憫人心懷天下的大儒,正是文人口中的下等工匠與無知婦孺!言嫣帶領一群沒讀過圣賢書更不理解儒家為何物的工匠,不計成本搗鼓了三年才弄了出來!”
“幾次賑災期間,嫣兒她每日災區匠坊兩邊來回跑,兩邊都緊盯不放,因為哪邊她都放不下!一天最多能睡二、三個時辰,這種高強度作業堅持了三個月!最后因為疲憊暈倒在路上……與此同時,那些心系天下百姓的士人在哪里?緊閉城門在踏馬青樓里喝花酒睡大覺!!!”
“天下儒生總把拯救天下百姓為己任的話掛在嘴邊,真正付諸行動的有多少?能實現的又有多少?我并非否認的確存在這樣的圣賢,但他們最終做到了嗎?”
“沒有!他們只盯著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想做一代名臣!歷史長河里無數事例都能證明,他們頂多能帶來了一時的和平,還是以百姓被層層剝削為代價才能實現!”
“就算不談結果只談初心,他們能心無旁騖一心向著百姓,但這種人有多少?他們只是社會的非主流,他們勢單力薄,根本無法與那些口是心非的士大夫集團抗衡,錢能給他們帶來的東西太多了,你看看現在的商人官員以及背后的士族多有錢?更別提比蛀蟲還要惡劣的皇親國戚和功勛貴胄!
全國最富有的一群人竟然連三十稅一都不愿意,反而把重擔全都壓在農民的肩膀上!那些大儒那些言官他們管過嗎?什么狗屁仁義道德?還不如銅臭好聞!!!!!!”
言赤心激動得臉紅耳赤,罵了一半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不一會便直接昏了過去。
原來,他也是個人,同樣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樂。
這是趙麟秀第一次看到他情緒失控的樣子,也是最后一次。
回憶起這段往事,望著對面頑固不化的李晟,再想想自去年冬天珍妮紡紗機正式生產以來,僅僅九個月的時間布價便降了近兩成的事,趙麟秀輕輕搖了搖頭,不足為外人道。
吳王的陰謀以及他的推斷,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