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其覺得周恒的臉色很不好,情緒也很低落。他跟心不在焉的周恒說了幾句話后,便退了出去,拉著白西安到陽臺。
“孩子怎么和之前相比,像變了一個人?”王一其著急問道,可很快,他發現,別說是周恒了,連眼前的白西安,也像是另一個人了。
另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白西安。
白西安心里想道“對,其實他現在何止一個人”,卻不敢貿然說出,只能悶著頭,也不答話。
王一其有點上火,他從來沒見過白西安這幅沉悶的樣子,更沒見過如此沒有生氣的白家,說實在的,連陳莉不在,他都覺得匪夷所思——在他的印象里,白西安和陳莉之間的連系早已經堅固到龍卷風都吹不散的地步。
可白西安什么也不說,要不是王一其剛結束一輪工作,終于得空來拜訪老同學,他都不知道白家竟變了天。
“到底怎么回事?”王一其把審問犯人的那一套,不自知地搬來了這里。他很快意識到這一點,于是換了語氣,卻仍不依不饒問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說話呀老白。”
“我和莉莉吵了一架而已,沒什么事。”
王一其一針見血:“陳莉走了很久了吧?”
“……”
“很久沒回家了吧?”
“……”
“也很久沒和孩子見面了?”
“……”
“對,你們是吵了一架,可你看孩子,剛才還把我當成了陳莉……這是你們結婚幾十年第一次吵架吧?”王一其看著白西安把頭埋進臂彎里,仍然繼續說道:“就這一次吵架,就要把這個家給吵散了?”
“我知道你們不是能吵得起來的,陳莉是風風火火,可你不是啊,你就是一和稀泥的……能把陳莉吵到連家都不回,連恒恒都不要的,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白西安!”王一其突然大吼一聲,白西安嚇得連忙抬頭,不明所以地瞪著他。
“你他媽不是出軌了吧?!”王一其睜著眼睛,質問道。
白西安脫力般地往身后的藤椅上一坐,默然地便去看自己的光腳踩在地板上,可頭頂還是能感受到王一其噴火一樣的目光,于是只能抬起頭,對王一其搖了搖頭。
王一其把眼里的火收回來,皺著眉,沉吟了一會兒,又問:“難道是陳莉……”
“不是。”白西安斷然否認:“我們之間的問題,只是在我和她倆人身上,從來沒有其他人。”
“那是什么原因啊?”王一其想不出了。他做警察也有一段時間了,碰到的絕大部分有關于兩口子的糾紛案件,和“外遇”二字都脫不了干系。
王一其想抽煙,下意識就把手伸進褲袋里摸煙盒,被白西安按住了。白西安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個蘋果,反手扔給王一其,讓王一其先用蘋果來頂煙癮。
“老王,這事兒你別管。”白西安最后說道,“我會解決。”
王一其咬著蘋果,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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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白西安就醒了。他在衣柜中翻找了很久,思前想后,最后才把藏在衣柜深處的那一套拿出來——這套衣服還被他細心地用防塵套嚴實地套好了,上個月才拿出來曬了太陽……雖然當時陳莉已經離家一個星期了,但白西安還是下意識地遵守了他一直以來的習慣。
白西安把套在衣服上的防塵套小心拿開,端詳著。其實這套衣服的樣式不是最新潮的,甚至可以說,很老套——中山裝式的保守灰色立領,而無論是上衣,還是褲子,都是筆挺古板的材質,其實一點都不似白西安的性子,和白西安的審美更是差得十萬八千里。白西安喜歡什么呢?喜歡仙訣飄飄的白襯衫,鐘情不守規矩的花襯衣,更愛那長輩看了都皺眉的破洞褲和喇叭褲……白西安一直與同年代的那群人不同,若不是當時剛和陳莉接觸過,得知陳莉是商務人士,想必對伴侶的著裝打扮要求都要嚴謹,白西安才不會別別扭扭地把這一身穿上——沒錯,這一套,是白西安初次和陳莉正式約會的時候,所穿的一套。
說穿著別扭,其實也是上身的那一瞬。白西安還記得,穿上后雖然覺得手腳都被束縛了,但在鏡子前轉了幾圈,看了幾轉,倒也是順眼了,還生出了點踴躍。可見了面后,白西安卻沒曾想,看著傳統的陳莉,竟毫不留情地說道——“其實倒也不必裝腔作勢要來談這個戀愛,白西安你原來是什么樣,在我面前就還是那副樣吧。我挺喜歡的。”
“要不是看中你原來那副老不正經的樣子,我還不想和你一起呢。”
幾句話說得連白西安都覺得臉上熱,耳朵熱,身體也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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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面倦容卻因為等下要與她見面而生出的高興——白西安穿上了當年的中山裝,對著鏡子,看了好久自己的臉,突然覺得此刻的心情和當年初次和她約會的心情,竟如出一轍。
白西安眼神沉了下,轉身開了房門,卻被早在門外候著的周恒嚇了一跳。
白西安小心地看著眼前的男孩,首先仔細分辨了下——不是老成的楊靈,也不是躲躲藏藏的另一個小孩,在他跟前的,正是他的恒恒。
“怎么了?”白西安問道:“今天周末,你不和如意去玩兒嗎?吃早餐了嗎?早餐放在桌子上……”
“爸爸,”周恒輕聲打斷了白西安:“你今天是去接媽媽回來嗎?”
白西安怔了一下,對周恒的內疚感覺愈發重了——他知道他和陳莉的事情已經影響到了周恒,但他這個大人啊,即使是大人了,也還是膽小,所以一直不敢跟周恒好好說明,就任著周恒自己亂想……
“對不起。”白西安這么想著,也這么說了。他雙手扶著周恒的肩膀,發現周恒的肩膀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地變得既寬又厚了。他認真地看著周恒,又道了一次歉:“爸爸和媽媽應該早點和你解釋的……其實媽媽這陣子都在外婆那里呢,爸爸說媽媽忙,其實也是真的忙啦,媽媽現在遇到了一些事情,她需要一個人先安靜一會……恒恒,對不起,爸爸媽媽沒有一開始就和你好好說……”
周恒其實聽不明白的。他對白西安只說了一句話——“爸爸,你今天要帶媽媽回家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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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在白西安出門以后,走到桌子旁坐下,拿過白西安早起給他蒸的雞蛋,慢慢剝了殼,慢慢吃了。他其實不喜歡吃雞蛋,但陳莉和白西安似乎很喜歡看他吃雞蛋,而他也不想陳莉和白西安不開心,所以周恒愿意為他們的喜歡,吃自己不喜歡的雞蛋。
陳莉和林院長一點都不一樣,白西安也和大只熊一點都不一樣。沒辦法,周恒從記事開始,能接觸到的男人女人就是天日孤兒院的教職員工們,于是,能拿出來比較的,就只有他們——也只有比較了,周恒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被如此偏愛著,卻又不需要做什么來取悅他們,仿佛他的存在對陳莉和白西安來說,就本是一樁好事。
但總歸底氣是不足的。
周恒能記得的事情不多,他知道很多時候他都在睡覺,可當他醒來后,陳莉和白西安的反應卻好像在告訴他,他其實一直都沒有睡著,而是做了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每當這時,陳莉的表情就很悲傷,可她還是緊緊抱著周恒不放,周恒能感受到陳莉的身體顫抖得很厲害——但即使如此,她還是連續不斷地、輕輕地,拍著周恒的后背,似乎在安慰著周恒。
周恒知道也許是小志干了什么事,又或者是那個叫媽媽的女人。雖然不是他干的,但總歸是使用了他的身體,他也不敢對陳莉和白西安直說——他見過的人里面,像陳莉,白西安,肖如意,甚至是孤兒院里的林院長之流,都不會像他一樣,經常遺失了時間和記憶,他明白一定是自己哪里出了問題,才會與旁人不一樣。如果對陳莉和白西安說明了一切,他們還會接受他嗎?他們還會給他蒸雞蛋、給他做飯、給他講睡前故事嗎?
他們還會在他身邊嗎?
周恒覺得自己原是不配得到陳莉和白西安的愛和關注。他這么的一個人,必是罪惡滔天的,親生父母才再也忍不了,便棄了;必是遭人嫌惹人惡了,林院長才要從他身上尋找不體面的慰藉;也必是他的存在悖了這世道常理,才讓他心智渾噩,神志不清——陳莉和白西安是懵懂無知,才撿了他當寶,捧著他在掌心,含著他在口里,用滿心的、也是莫名其妙的愛盡數灌進他的體內。自是如此了,周恒食髓知味,占盡便宜,得寸進尺了,還賣著乖,忍不住,也停不下來,想著繼續這樣,和陳莉與白西安一起,和肖如意一起,從此共同沉入日常瑣碎小事中,和周遭的環境一起,先做個不起眼的青年,再當個不出色的大人,只要能陪著陳莉和白西安,就夠了。
做個普通人,就夠了。
周恒吃完了早餐,放下勺子,兩手空空地往窗外去望,卻聽到樓下傳來肖如意聒噪的聲音——“周恒——”是在喊他,周恒連忙從椅子上起來,飛奔至窗前,扒著窗框往下看,只見肖如意仰著頭,雙手圍了個喇叭,放近口旁,朝著他家的窗戶大喊:“——周恒,出來玩兒啦——”
周恒能記得的事情并不多,被陽光灑遍全身的肖如意,燦爛地站在他家樓下,明媚地喊他下樓這一場景,是周恒能記住的、為數不多的事情之一。
周恒對著肖如意揮了揮手,便回頭,拿過外套,穿了鞋,揣好鑰匙,便急吼吼地下樓,去見肖如意了。
肖如意揣著兜,等在樓下,見周恒向他奔來,原本不笑就顯得兇的臉,一下子便綻放出了巨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