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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周恒知道的媽媽

“分裂出來的人格能實現融合?”王一其出聲問道。他的聲音已經啞了,聽著像豆大的雨滴打在老樹皮上,發出的聲響低沉又喑啞。

班子茜點頭,她把王一其扶到走廊另一側的長椅上,和王一其一起坐下后,解釋道:“簡單點來說,有人格分裂,就會有人格融合。人格分裂是一個人的思維和意識整體被分割成了若干份,相當于他的靈魂已經七零八落,每個靈魂碎片也都帶著各自的任務,而他們的任務其實說到底,都是為了主人格服務。比如說,我們看到的諸攏,他就是一個典型的保護者,他被創造出來的任務就是保護白井革——當然現在我們暫且把白井革認為就是周恒,不管他們怎么否認都好,白井革就是周恒,這是事實。其實白井革被創造出來,也是為了保護周恒,但具體怎么保護,我們還得去研究……再比如說,我們看到有的人格有自殘行為,像小結巴,我們在外面看著,是周恒在傷害自己,其實在病人內部的角度來說,有自殘行為的人格是在保護主人格。主人格當時受的刺激被有自殘行為的人格拿過去了,小結巴覺得痛苦了就傷害自己,身為主人格的周恒就會少了那部分的痛苦,因為他早就已經失去了那部分的時間。”

“而人格融合,就是要把這些七零八落的靈魂都重新歸攏為一體,讓那些次人格都回到主人格的意識和思維上,重新組成一個整體——次人格們各自經歷的時間和體驗,都要全部回到主人格身上,只有讓主人格,也就是周恒,都知曉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以及去感受那些事情所帶來的情緒上的反應——包括痛苦,絕望,焦慮……這些他都要親自去感受和體驗一番。而只有這樣,周恒的人格才算是完整了,而這也說明了,人格融合成功了。”

班子茜停了下來,觀察著王一其,見王一其正全神貫注聽著自己講話,才繼續說道:“像小志和周磊,就是發生在周恒頭腦中的一次輕微的、自主的人格融合。他們年紀相仿,性情相似,連經歷都有高度重合的地方,自主融合起來也不會費勁。而且看起來,是周磊完全消失了,小志取而代之,或許是因為,在周恒的潛意識里,周磊——也就是小時候的周恒他自己,是不必出生的。”

“他覺得自己是不必出生的。”班子茜嘆了口氣,最后總結道。

班江在一旁提出異議:“可他不是給周磊虛構了一個相對溫馨的家庭嗎?你剛不是說他向往那種生活嗎,他對生活有期盼,怎么就會覺得……覺得自己是,不必出生的呢?”

“如果他能過上這種生活,他就不會虛構了。”班子茜看著班江,說道:“正是因為他過不上,他才要去想象……而當他期盼的這種生活對他來說,又是遙不可及的,他可不就是,寧愿自己從來未出現過?”

班子茜的口吻極其冷靜,冷靜得像在說著一日三餐的事情。說回來,她在華立精神病院工作已經有將近五年的時間了,五年的時間里,她親眼見過、親自處理過各種各樣、情況各異的精神病人和精神病病例,而那些在學校和書本上未曾了解過的,在華立醫院里也都一并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她始終對這些病人懷著最不摻雜質的同情,同時,她也無比清晰地知道,這些病人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泛濫的同情。

同情治不了病,更無法填補他們生命中比普通人少的那一塊巨大的缺口。

他們躲著藏著,哭著叫著,他們甚至用了一輩子,想方設法想要拿點什么東西填上這塊大喇喇的缺口,或許都是無補于事。

他們的心,比別人少了點什么重要的東西,他們不知道;但他們的頭腦里,比普通人多了什么,他們很清楚。

他人的同情,對他們來說,只能算是隔靴搔癢。

他們需要事實,這些事實未必那么和美,但那是屬于他們的事實,他們必須直面;他們需要真相,那些真相被揭開后,會現出血淋淋的真面目,但他們別無選擇——他們必須接納。

不然,他們就只能任憑自己的意識和靈魂,像那未被拼好的拼圖碎片一般,零散地掉落在房子里的各個角落里,被堆上灰塵,被掩蓋成土。

王一其往后靠在椅背上,久久不出聲。他的雙手再次交握在一起,粗糲的掌心又開始互相摩擦。他低著頭,盯著醫院的地板呆呆看著。醫院的地板很干凈,是瓷磚的,清潔阿姨早上剛拖過地,在天光的反射下錚光發亮。王一其就這么睜著眼,盯著這錚光發亮的地板看了好一會兒,像被粘稠的泥土糊過一般的腦筋才終于松動了那么一點。他轉過頭,問班子茜:“那班醫生,現在我們該怎么辦?”

班子茜抬手拍了拍王一其的肩膀,說道:“王隊您現在應該好好休息,也調整一下心態。接下來,我們團隊還是著重以促進周恒的人格融合為主要任務……”

“姐。”班江突然叫了一聲,班子茜看向班江,發現班江正一動不動地站在玻璃窗前,定定看著房間里的周恒。

“姐,讓我試試吧。”班江回頭,看著班子茜和王一其,又說道:“我還是覺得奇怪,他之前堅持說我是在監獄工作的,而且在他的記憶里,貌似我和他早就認識了……我想進去試著問問看,看看能不能問出點什么。畢竟即使他的記憶是混亂又無序的,但總有一個因在,我就想看看那是個什么樣的因。”

班子茜若有所思地看著班江,才點頭。

班江又看了一眼王一其,王一其的那一雙疲倦不堪的眼睛也正看著他——班江好像看到王一其的雙眼里有模糊的水光。他再定睛一看,王一其的眼里又恢復了像干涸的水田一般的樣子。

班江把視線收回來,走到周恒房門前,敲了敲門,聽到從里面傳來了含糊不清的應答后,才推門走進去。

******

從剛才的睡著,到醒來,這次周恒用的時間不長。

或許是之前班子茜給他服用的藥物起了作用,班江走近周恒后,看著周恒的眼睛,發現他的眼睛倒是比先前的要清明一些。

班江知道他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周恒。周恒和他的其他人格有很不同的地方,事實上,周恒的那些人格,每個都個性鮮明,鮮明得就像活生生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人一樣。他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維,自己對外界的理解——他們也會根據自己對外界的理解,調整自己的狀態和觀念……這不就是和我們普通人一樣嗎?我們也時常拿著外界當鏡子,不斷地校正自己的行為舉止,直到我們可以完美地融合到外界中,成為眾多浪花中的其中一朵。

——如果說周恒的其他人格已經可以做到完美融合至眾多浪花中,那么周恒就是那條逆著浪花的沙丁魚。

比誰都弱小,又比誰都執著;比誰都絕望,又比誰都不甘于命運。

班江知道周恒一直在呼救——他也是這幾天才明白,一向寧愿打電話都不愿當面聊天的周恒,那天突然出現在他家樓下,想必是來求救了。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在求救。

“你來了。”周恒看著班江在他身旁坐下,首先開口了。

班江調整了下坐姿。他吊兒郎當了二十幾年,突然覺得要在周恒面前正襟危坐才行。

“原來你不是在監獄里工作的。”周恒又說道。他此時的語氣和剛才的相比要平靜許多,像是剛才的那些繁雜的情緒終于從他的大腦里被抽干凈,現在水面一絲波瀾都看不到。

“我從來沒有在監獄工作過。”班江說到“監獄”這兩個字的時候還覺得拗口,他快速摸了下下巴,問道:“難道是因為我長得不像好人,所以你才覺得我是在那里工作的?”

他其實仔細地回想過了,他和周恒認識以來,他根本沒有對周恒說過他的工作。

周恒像是陷入了漫長的記憶檢索的過程中,咬著下唇,皺著眉,稍微低著頭,看起來是在冥思苦想,但班江并不認為他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抬手拍了拍周恒放在床邊的手:“兄弟,別想了。”

周恒這才舒展了眉毛,抬頭望著班江。

“你知道我們是怎么認識的嗎?”班江問。

“我們是大學同學啊。”周恒立刻理所當然地回答道,似乎對自己的這個回答深信不疑。

“那你是在哪里讀的大學?你讀的是哪個專業?除了我,你還記得其他的大學同學嗎?”

班江的這一連串問題徹底把周恒搞懵。周恒瞪著奇大無比的眼珠子,定定地看著班江的臉好一陣子,然后不無驚慌地出聲道——“怎么回事?!”

“……我怎么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周恒驚恐地說道,他的臉龐染上了驚懼的神色,驚懼過后,便是深深的失落——“我好像失憶了,大學的那段記憶我全部沒了……”

“你不是失憶了,周恒。”班江緊緊盯著周恒,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周恒,你的記憶其實很好。你現在覺得你沒了大學時候的記憶,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根本沒上大學!”

“你是2015年搬來的夏京市,今年是2019年,你在這里生活了四年。在這四年里,你一直住在你的那個小出租屋里。你很少出門,你出門也只是去銀行取錢。你搬來的第二個月,有一次你出門取錢,回來的路上遇到流氓,一直跟在你后面的我幫忙打跑了流氓,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認識了。”

“你沒有工作。除了我以外,你也沒有朋友。你不愿意出來跟我見面,我只能讓你每天都給我打一個電話……你知道為什么我要這樣要求你嗎?我其實是受人之托。王一其,我知道你肯定記得他……王一其,那個每個月按時往你銀行卡打錢的人,也讓我幫忙看著你……”

“為什么要看著我?”周恒迷茫問道,他突然覺得在自己眼前叭叭叭說著話的班江開始變成好多個班江,但變出的那些班江都還是一個虛幻的影子。他連忙閉上眼,又睜開,圍繞著班江的那些殘影消失了。

班江的話又多又密,他有點跟不上,但他沒想去反駁班江的話。

“你的狀態不好。”這次輪到班江斟詞酌句了,只不過這句斟酌的話他一早就想好了,所以說出來的時候還算流利:“你在旁可市發生了很多對你來說不好的事情,這些事情給你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壓力。而你從旁可市搬到夏京這里,王一其放心不下你,才讓我看著你。”

“你知道小志吧?”班江問道。他打算把小志當做切入點。

周恒迷瞪的神情維持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小志。”說著,他指了指大腦,又指了指耳朵:“他在我的頭腦里,有的時候又在我的耳朵里。你怎么知道的他?”

“他出來和我們說過話。你不知道嗎?”

周恒搖頭:“他從來都不跟我說。他只跟媽媽說。”

班江暗暗握了握拳,又快速松開。他又調整了下坐姿,他覺得這張椅子坐著太不舒服了——“誰是媽媽?”

說到媽媽,周恒的表情不再迷茫。他開始變得溫柔,原本一直緊張瞪著的眼睛、連帶著眼眶周圍的肌肉也放松了下來,班江這才發現其實周恒的眼睛很好看,眼角那狹長的弧度很流暢,乍看下還有點媚,如若眼神有光,周恒便是一副眼里含情的樣子了。

“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的聲音也不再發抖:“每次我不開心了都會安慰我。”

“她有名字嗎?”班江緊接著又問。

“媽媽的名字就叫媽媽。”周恒回答,他看著班江,眼神里帶上一絲警惕:“她沒有特定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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