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個晴天，天空藍得像勿忘我的花瓣。

螢之森的美術師們卻無暇顧及天氣，都坐在辦公室里對著電腦投入地工作著。

時玥、鐘皓、胡萱，還有剪輯師小辛，一起坐在玻璃會議室里，觀看他們投影在幕布上的宣傳短片。

“我們確定要去參加夜合市的電影招商會？”

胡萱問：“我們的作品不是定下來要參加國際影展嗎？”

“參加招商會和參加影展并不沖突，”時玥說：

“去招商會上看看，說不定就能碰上欣賞我們的投資商。”

“可我們現在資金不是很充足嗎？”

以胡萱和許洛斐的關系，當然是知道許洛斐投資的事。這件事除了時玥，公司里知道的人只有胡萱。

連鐘皓都不知道是許洛斐本人直接出資，還以為是他家族里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大佬。

“資金是充足，但多多益善嘛。”時玥說道。

其實她心里總有些不放心。

經歷過太多次的撤資，已經沒辦法再相信任何人。多幾個投資人，總歸多一份抗風險能力。

“恩，我也覺得可以去看看。”

鐘皓說：“這次電影招商會是今年夜合市規模最大的一次。不管能不能招到商，把作品宣傳投出去試試水總歸沒壞處。”

“好，那就聽你們的。我第一次參與影視制作，不太懂。”胡萱說。她是他們電影的編劇，以及原著作者。

去年，螢之森制作了半年的項目因為時玥的輿論風波遭遇撤資，劇本版權也被出資方帶走了。工作室一度陷入了停工的境地。

時玥情緒很低落，一周沒去上班，把自己關在家里。

胡萱跟雯子很擔心她，硬是逼得她開了門。

“停工就停工唄，也沒什么大不了啊。”胡萱說：

“實不相瞞，我上次看了你們項目的IP原著，覺得并不怎么樣。”

她是有意這么說的，想讓時玥看開點。

這一個月的打擊，她真的很擔心時玥。

從前也不是沒見過她被人黑，都沒見她這么消沉。

從前的黑帖畢竟只針對她本人，但這一次，不僅她被全面詆毀，矛頭還指向了她的家人，害得她媽媽受連累。時玥的工作受到影響，項目停工，作為老板之一，一大堆美術師都指著她。再加上馳早家人給她的壓力，換成是誰都要崩潰的。

不過，胡萱自己也確實有說別人劇本不好的底氣。

畢業后的這2年，胡萱全職創作，不僅畫漫畫、玩cos，還嘗試自己寫中短篇小說。

她極具創造力，作品越來越優秀。

她的粉絲數目雖然達不到大牌網紅那樣多，但喜歡她的人都超級喜歡她，各個都是她的死忠粉。連時玥的負面新聞都動搖不了胡萱死忠粉對她的擁護。

胡萱接著說：“我有一本差不多題材的小說，剛完成，還沒給人看過，你要看嗎？”

一邊的雯子立即把一本打印好的小說塞進時玥手里：

“萱爺說了，如果你們工作室覺得不錯，可以免費拿去拍。”

在胡萱和雯子的催促下，時玥勉強看了胡萱的小說。

才讀了幾頁，注意力卻立即被故事吸引了。

真的寫得很好！

時玥一直都很佩服胡萱的創造力。

從大學時候起，她就在追胡萱的漫畫，雖然黑暗風不是她最愛，但胡萱大開腦洞的設定、扣人心弦的劇情，一直讓她敬佩。

她一口氣讀完，精神一震，佩服得五體投地，幾乎都忘了自己當前的處境。

藝術對于懂藝術的人，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你真的愿意把這本小說授權給我們工作室？”時玥問道。

“恩，當然。只要你們給我署名權。”

“可是你的故事偏黑暗，如果要上映，設定肯定得大改，你能接受嗎？”

胡萱見時玥有了興致，心里暗暗高興，什么都愿意順著她：

“可以。我相信你們工作室的審美，改編應該不會差。”

時玥果然受到了極大安慰。

她當天就讀完了胡萱的小說，而且整理了一份故事簡介，帶去螢之森給師父看。

在她當前這么多麻煩里，最擔心、最不過意的，就是因為她的輿論害得大家失去工作。

她的負面傳聞鬧開后，有些投資商跟鐘皓建議，讓他把時玥從工作室除名并官宣，這樣就可以保住工作室的名譽，項目還可以繼續做。

鐘皓卻堅決不同意。

當初是他把時玥從九天帶出來的。時玥放棄了在九天升職的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跟他出來，就是因為信任他。

鐘皓是個有情懷的人。他絕對做不到舍棄她保全項目。即便時玥自己提出要退出，他也不同意。

就因為這樣，投資商才紛紛撤了，工作室接下來該怎樣發展還不知道。

時玥帶著胡萱的小說和簡介走進了螢之森破舊的工作室。

同事們都回家了，只有鐘皓還在對電腦選劇本。

鐘皓見時玥回來，很高興，讀完胡萱的小說，更是激動不已。

故事真的比之前的劇本還要好！

而且題材相似，世界觀和故事氣氛都差不多。這就意味著他們前面半年做的準備沒有完全浪費，設定改一改就可以用。

鐘皓立即決定采用這個劇本，并提議讓胡萱自己做編劇，這樣更好勾通。

他約胡萱面談了幾次，胡萱同意了，答應跟他們一起合作這個項目。

于是萱爺就在那時候加入了螢之森工作室。

他們一起忙碌了一年，減弱故事黑暗的部分，用更和諧但更有趣的創意代替暗黑風的設定，終于改編出了一部雙方都很滿意，且一定能過審的電影內容。

……

胡萱看完了幕布上的電影宣傳剪輯，發表了一點自己的看法。

“我覺得內容太滿了，沒有重點。”

剪輯師小辛解釋道：“我們電影精彩的地方太多，我想在短片里多展示一些，好讓投資商們看到我們的實力。”

“內容確實有點多了，”時玥道：

“我們跟商業電影不同，不用刻意炫技，還是應該多突出意境和世界觀。”

“恩，雖然特效是我們的殺手锏，但必須保留實力，留著給后面的電影節。內容刪掉一些，放慢節奏吧。”鐘皓道。

“恩，好的。”

幾個人一起商量了修改計劃。

開完會，胡萱問：“這次招商會誰去參加？鐘老師去嗎？”

“我不想去。”

鐘皓說：“會場估計會遇到很多熟人，我已經懶得跟他們寒暄了。”

時玥很能理解師父。

那段時間頻繁被撤資，那些表面打哈哈的投資商，背后落井下石，師父早就厭倦了。

于是她決定由她和胡萱一起去。

……

提交申請后的第三天，螢之森收到了主辦方寄來的邀請函。一個工作日的下午，時玥與胡萱一起打車去招商會。

會場設立在一座文化中心的大樓里。

大樓安安靜靜，會場卻很熱鬧，里面黑壓壓聚滿了投資商、影視運作公司的人，以及前來招商的影視出品方，還有不少媒體記者。

臺上有個大屏幕，前來招商的電影人一個個上臺，播放他們的電影宣傳片。

胡萱和時玥坐在臺下觀看。

這次來招商的電影，制作水平參差不齊，但都吹得天花亂墜。

出品方們賣弄自己團隊拿到的IP有多火、請到的明星導演有多大牌、制作團隊有多厲害、前期投入有多少萬……每一個都號稱自己的項目是精品大制作。

但時玥是參與過真正大制作電影的人，心里明白，他們的作品也不過如此。

真正的大制作電影是根本不需要來參加招商會的。

像九天出品的那些制作成本上億的電影，一立項投資商們就趨之若鶩，每部電影的結尾都有播不完的合作方名單。

當然，現在情況不同了，雖然他們還是九天大制作電影的原班團隊，但龍游淺水、虎落平陽，離開九天那個平臺，他們只能與這些中小成本電影爭奪資本的青睞。

……

她們在臺下聽著看著，終于輪到螢之森工作室。

胡萱走上臺。

胡萱這些年參加過很多大型漫展和粉絲見面會，當眾說話完全不在怕的。

她從容地站在臺上，廢話不多說，先放了她們的電影——《南亭之夏》的宣傳片。

《南亭之夏》是螢之森制作了一年多的純動畫電影，講述了一個城市少女偶爾回到外婆家的古村過暑假時發生的故事。

故事設定新奇，把中國民間鬼怪傳說與一座古村融合在一起。

電影里的鬼神設定多源自《山海經》，既有出處，又腦洞大開，令人耳目一新，場景唯美又震撼，一下子就吸引了觀眾們的注意。

做純動畫電影，這是鐘皓拿到胡萱的小說后不久做的決定。因為他覺得胡萱的故事非常奇幻，且有國風古典韻味，手繪的畫面感更能表達意境。

鐘皓說出了這個提議，同事們都很興奮。

美術師們大多都有動畫情懷，都是動漫迷，現在能有機會做國漫，大家非常期待。

鐘皓叫來自己在紐約電影學院的學弟小橙來幫忙。

小橙畢業后在北美著名的電影公司做過幾年動畫大片，水平一流，很有經驗。他剛回國沒多久，一直很崇拜自己的鐘皓學長。所以鐘皓一叫他，他就來了。

大家互相學習，一起努力。

電影藝術的世界是相通的，螢之森的小伙伴們風風火火開始了動畫電影的摸索與制作。

鐘皓繪制的故事板已經是精彩的動畫電影雛形，大家在此基礎上繼續發揮。

畫氣氛圖，做場景設定，角色設定，道具設定。再渲染，再做動畫，剪輯，潤色，特效……

至于資金問題，被撤資了幾次后，鐘皓就不愿意再找投資了。

他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又抵押了房產借商業貸款。

雖然資金有限，壓力山大，但沒有出資方的感覺太自由了。大家牟足了勁在自己熱愛的領域里奮力一搏。

為了提高工作效率，他們很多場景鏡頭都是實地取景。

在這方面，田沐幫了他們很大的忙。

田沐有古村落考察經驗，為他們提供了很多照片素材。

而且，他還陪著美術師們又去了幾次古村，取景采風，拍攝照片和視頻。

大師就是大師，田沐的取景構圖以及光線控制都一流。

他拍的那些素材經過時玥的后期加工用在劇情里，在唯美的動畫感與細膩的真實感之間，達到了一個完美的平衡。

……

宣傳片在臺上放映，全場鴉雀無聲。

即使再不懂藝術的人都能看出，這部作品秒殺今天會場上的所有的電影。

這才是真正的大制作。

格調，技術，意境，創意，剪輯……一切都無可挑剔。

宣傳片播放完，胡萱打開PPT開始簡單介紹電影的情況。

她并沒有像其他出品方那樣，夸大電影的前期投資。

實際上，她根本沒說《南亭之夏》當前的投資是多少，直接開始介紹電影的主題和目標人群。

這是她們有意想保持低調。

《南亭》當前的投資有8000萬。

這8000萬里，除了師父的積畜和商貸加起來不到1000萬，其他全是許洛斐一個人投資的。

純動畫電影不需要請燒錢的明星、導演，不需要昂貴的場地、劇組，3000萬已算是大制作，許洛斐卻給了他們這么多。

資金充足，什么都可以上最好的。

這幾個月，他們請了最專業的聲優團隊配音，請了最有才華的原創音樂人制作主題曲和背景音樂。后面他們還會繼續優化故事內容，畫面潤色，動作捕捉，華麗特效……

有錢真好啊，現在的作品已經如此出色，后面他們有足夠的資金和技術去沖刺國際影展的大獎……

……

時玥滿懷信心地憧憬著，卻聽到周圍觀眾突然開始議論紛紛。

原來胡萱已經介紹完了電影的主題，開始介紹主創團隊。

這是電影參加招商會必須要介紹的一項。

主創人員有：鐘皓，時玥……

這兩個名字一出現在熒幕上，就立即引發了觀眾們的討論。

等胡萱講完，臺下很多人舉手提出質疑。

向出品方提問，在招商會上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時玥發現，很多人問的問題都與電影無關。

“請問你們團隊是從九天單飛的那一撥人吧？”

“據說你們主創不僅帶走了九天的核心技術，還挖走了九天大部分主力美術師？這樣對待自己的老東家，是不是不太道德？”……

聽了一會，時玥意識到，其實提問的人很多并不是真正的投資商，而是其他對手公司安排的人。

他們有意打壓會場上出眾的作品，好提高自己公司的勝算。

“你們作品是不錯，但跟你們合作，就等于不給九天面子，這樣以后在圈子里還怎么混……”

“……更何況你們其中一位主創人員名聲很差，電影上映前得出一大筆公關費給她洗白。萬一洗不白，影響票房，投資的錢就打水漂了……”

胡萱開頭還耐著性子回答了幾個問題，可越到后面越不耐煩，尤其聽到有人貶低時玥，更是火冒三丈。

她直接質問提問的人：“你這是什么問題？”

那人見激怒了胡萱，更是得意：

“難道不對嗎？眾所周知，時玥只結交富豪階層。你們電影制作成本至少4000萬吧？據我所知，你們工作室一直被撤資，所以你們是靠什么拿到投資走到現在的？難道都是靠她……”

胡萱這下徹底被激怒了，沒等那人說完就吼道：

“你算什么東西？我們工作室靠什么拿到投資為什么要跟你說？就算你求著合作，我們也不想！我們這么優秀的作品，沒興趣去襯托你這么猥瑣的合作商！”

一語出，臺下的議論聲更大了。

時玥連忙在臺下擺手，示意胡萱不要再說了。可胡萱脾氣上來，一直在跟人吵架，根本沒看她。

時玥真怕她跟人打起來，連忙起身走上臺。

她來到胡萱身邊，拉了下她的胳膊提醒她控制情緒，然后接過她的話筒，對臺下說：

“大家好，我就是你們口中說的那位名聲很差的主創。如果各位有什么針對我本人的疑問，直接來問我就可以。”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

“但是，眾位今天聚集在這個會場，想必都是來看合作，而不是來八卦的。如果欣賞我們團隊的作品，看好我們的前景，想跟我們合作，可以向主辦方要我們的聯系方式。如果沒有，就請不要再耽誤大家時間了。”

臺下的觀眾們這才知道，原來剛才引起很大爭議的那位人物今天也在場，頓時安靜了。

氣氛一時有點尷尬。

主辦方的主持人連忙走上臺打圓場。

他先勸了一下胡萱：

“請我們的出品方不要動怒，投資方既然打算投資，電影各方面的風險都要評估到，肯定問題會比較多……”

主辦方的態度果然是維護投資商的。胡萱不想理他，憤憤地低頭拔U盤，關電腦。

時玥陪在胡萱旁邊，也沒說話。

主持人見沒人理他，有點窘，試圖給自己找臺階下。

他又對時玥笑道：

“剛才我們出資方提出的質疑，只是針對投資問題而已，對您本人并沒有惡意，我相信時玥小姐應該不會介意的，對吧？”

沒有惡意。

時玥心里冷笑了一聲。

這么久以來，她感受到的可全是惡意。

看著一個站得高的人跌下來，一定很有趣吧。眾媒體隨波逐流，全是在罵她。營銷號們幸災樂禍，靠著黑她收割流量，毫無證據地編造故事，說她媽媽是小三想上位，一心攀附有錢人卻未得逞，只得未婚生子。

道德表們看著她的好戲，津津有味地談論她，難怪這么熱衷于結交富家子弟，原來全是家教……

從前那些黑子們她看不到真人，看到的只是一行行扭曲的字。今天她終看到了一個，看清了他說話的嘴臉。

這種人根本不在乎事情是不是真實，只要踩她對自己有好處，就毫不猶豫地踩她。

時玥心里氣得發抖，臉上卻還是鎮定。

“當然不會介意。”

她冷笑道：“眾所周知，我只對富豪階層感興趣，這種身價的男人說的話，我根本不會放在眼里。”

臺下的觀眾們轟然笑了。

但不知道為什么，笑聲都有些發虛。

按理說，一個人設崩塌、萬人指罵的負面人物，無論說什么都會讓人很不屑，可是誰都沒法看輕她。

時玥的樣子跟全網抨擊的那個出生不光彩的心機綠茶表形象實在沒法重合。

那個極美麗的年輕女孩、一部極優秀電影的主創，腰桿筆直地站在臺上，毫無畏懼地接受大家的審視，威風凜凜，不怒而威。

人人都被她強大的氣場震懾到了，說不出一句無禮的話。

時玥也沒再說話。

她等胡萱收拾完東西，便拉著她走下臺，徑直走出了會場。

……

兩人乘電梯下了樓。

走到空無一人的文化中心大廳，她們才平靜下來。

“對不起，我剛剛在臺上情緒失控了。”胡萱道歉說。

“沒關系，反正臺下也沒有對我們感興趣的投資商。”時玥說著，心情也有些低落。

招商會還沒結束，她們卻一無所獲地離場了。

可能就不該來這里招商的，事先沒弄清拉投資的套路，以為只要作品足夠優秀就能出圈。

殊不知，連這里都需要部下水軍。

資本的江湖就是這樣爾虞我詐，為達到自己目的，有使不盡的手段，這還只是皮毛而已。

她們這些搞藝術創作的人，在商場上，還是太嫩了吧……

兩人默默地朝大廳出口走去。

正走著，她突然聽到有人叫她。

“時玥。”

時玥怔住了。

這個聲音……

她木然回頭，果然看到了一個英挺的身影站在她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