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了一個遼遠而的夢,回到了十四歲那年的初春,那時候我的病最輕,就算是小跑一圈也不至于倒地不起這么嚴重了,父親母親終于允許我外出,雖然必須有一眾人隨行,可也讓我欣喜非常。
大哥早已成為了刑部尚書,他辦事得力,破了不少案子,還解決了老皇帝的心頭大患,也就是四城四大家——這幾個家族根深蒂茂,城府頗深,互相勾當著干了不少臟事,最后卻由大哥帶頭的一干人等攪的七零八亂,遂被抄家,一道圣旨下來,連誅九族。
就這樣,大哥坐穩了刑部尚書的位子,且深得帝心,一時間風頭無兩,還被大街小巷的小孩子們編醬油詩,暗喻作“黑無常”。
我是沒想過的,大哥竟然能走到如今這般地步,父親好像料到了,也知道些什么,可每次我一旁敲側擊,他就會立刻板著臉嚇唬我,然而我才不怕,父親不會罰我,從來只是做做樣子罷了。
朝堂人才輩出,父親總連連嘆氣,然后點頭說后生可畏,他現在清閑的很,不打仗了,也不用去上朝了,是真真正正的頤養天年了。
母親禮佛更勤,幾乎每日都藏在家中專門開辟的小佛堂里,我好幾次要去瞧瞧,都被二哥抓著拉走,問為什么,二哥只是瞇起眼睛笑笑,看不出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后來我便再也不去了,專心意義的干自己的興趣,學會了刺繡和剪紙,愛上了插花和養狗,我自己挑了一只渾身黑的發亮的獵犬,叫聲很軟,令我可愛極了。
二哥聽說了這事,也在某日給我送來了一只狗,是很普通的田園犬,一雙眼睛怯怯的,帶著討好,小獵犬很愛咬它,于是只能分開養了。
我還給它們起了名字,小獵犬叫做“篤篤”,田園犬叫做“咩咩”,二哥笑我肚子里沒墨水,我據理力爭說沒有,我其實不大會給別人起名字,一想到要起名字,腦子便全是疊字。
有一日,大哥忽然從京城回來了,帶著一個青年,身上衣袍很樸素,我一看,果然是喬裝打扮過后的太子,他和我大哥關系很好,也正是當年我大哥偷偷回來時帶的兩個少年之一,身穿灰色衣衫的那個。
我討厭他,因為他的眼神總是很沉,仿佛流淌著暗河,每次看到都讓我不舒服,聽父親說,這次大哥回來,是因為禹城附近的山匪。
他們裝作不知道那個青年的身份,我知道,家里人定又瞞著我一些事情。
當日送大哥他們到門口,二哥的表情不太好看,我拉住他的袖子,希望安慰二哥,沒想到他將我拉的緊了,我抬頭問二哥怎么了,他很慢的搖搖頭,只沉沉的盯著大哥。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大哥一臉孤高,低頭看了看我,目光松軟一些,招手喊我過去,我也是沒太深想,瞥了一眼二哥后,猶猶豫豫的站到大哥面前,大哥久違的摸摸我的腦袋,說:“芳菲今年十四了,過完年就是大姑娘了,在家要聽母親的話,知道了嗎?”
我滿心奇怪,隨意的嗯了一聲,偷斜了一眼旁邊沉默的太子,卻被對方逮了個正著,驚奇的是,他還跟我打了招呼:“林小姐,又見面了。”
我雞皮疙瘩全都起來了,不敢造次:“是,愿您一路順遂安好。”
他笑了一下,余光中的大哥好像皺了皺眉,太子回答我說:“借你吉言,再見。”
他們出府后,便是父親帶人一路暗護送出城了,退回到院子里,二哥忽然拉著我去了佛堂,他臉色難看極了,我心里擔心又害怕,不敢說什么,直到我們停在小佛堂門口,看見母親滿臉是淚的回過頭來驚愕的看我們。
母親哭著,二哥在一旁忍著火說:“林景云他想一步登天隨他去,為何偏要拉著我們整個府里的人?您與父親到底如何想?難道非要等他將我們全都拖下水,才肯出聲嗎?”
我在椅子旁站著不肯坐,擔心的聽著他們的問答,這才捋清了思路,原來大哥選擇了太子黨派,決意簇擁他登基,可其母族有過謀反案底,早些年被連根拔起,老皇帝對他極為不喜,曾直言不諱,太子大逆不道,是個白眼狼。
如今朝中大多人哪怕選擇宮女所出的十八王,也絕不會去投靠太子,他現在就跟一塊燙手山芋差不多,誰也不敢咬,誰也不敢要。
二哥說完,已經沒了脾氣,他顯得抑郁,默默的視著哭泣的母親,張了張嘴,帶有一絲哽咽:“我知道,您從小就疼大哥,哪怕他這一路盡用了見不得人的手段,您也全將錯攬在自己身上,日日夜夜給他頌經禮佛,渴盼給他洗去一些罪孽…”
我心里抽疼了一下子,捏住了椅把,緊緊的看著二哥,他眼睛發紅,將這些年藏在笑臉下的心酸苦楚全都倒了出來,我聽著,眼淚跟著他的話一起往外流。
大哥是第一個孩子,有母親疼惜守護,我是最小的孩子,還是唯一的女兒,有父親保護愛惜,所以二哥這個夾在中間,不尷不尬的孩子,便只能偽裝著笑臉,從前借由調皮搗蛋引起注意,后來借由懂事安分不讓他們操心。
這一刻,他總算是心累了般,再也不求父母親的目光了,跪在母親面前的磚地上,磕了三個頭,顫著喉嚨:“…如今,我也不奢望太多了,只求母親父親好好的護住芳菲,她本不應該被牽連進來…”
母親自始自終只是靜默著哭,沒有言語,她一定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安慰在這一刻顯得多么蒼白無力。
佛堂寂靜無聲好久,二哥突然站起來,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轉身出門了,我一驚,心里恐慌起來,跳下椅子去追,母親拉了我一把,嘴唇微微動了動,放開了手。
那一日我沒有追回二哥,招福和管家將我攔住了,我大哭大鬧,頭一回罵了人,驚的他們全都愣住,趁著這間隙,沖出大門喊著二哥,漫無目的的朝前跑。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感覺在引導我,我停在十歲那年迷路的橋上,看見了橋底穿過的船,二哥低頭面色暗淡的坐在船頭,讓船家劃快些,他遠去的背影顯得如此決絕。
這條河通向城外東方,出去轉乘可以一路入京,我忽然明白了二哥的決心,攥緊雙手無聲痛哭起來,在一片朦朧里目送他的遠去。
我十四歲那年,哥哥們都離家了,走上了各自的道路,只有我好似還是四年前那個十歲的小女孩,終日待在這一方小小的禹城,望著藍天開始自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