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緒 論

1.1 早期北京話的研究價值

眾所周知,北京話與現代漢民族共同語—普通話淵源極深,普通話不僅在語音上以北京話為標準音,在詞匯和語法規則上也受到北京話極大影響。胡明揚先生在《北京、北京人、北京話》(1987)中對北京話的研究價值有著深刻的認識:“由于北京話的特殊地位,對北京話發展史的研究成果將會成為漢語發展史的重要內容。至于對現代北京話的研究則更具有現實意義,并且也是現代漢語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完全不同于對一般方言的研究。”本書所關注的清代民國時期的早期北京話正是北京話發展史的核心內容,其研究價值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1.1 對漢語史和語言接觸研究的意義

北京話的歷時研究無法回避北京話的來源問題,這是北京話研究中最為宏大和復雜的課題。俞敏(1984)、陳明遠(1985)、林燾(1987)、薛鳳生(1986)、張世方(2010c)、王洪君(2017)、史皓元(2018)等從周邊方言、音韻、移民史、語言接觸等多個角度提出了獨到見解。然而明代以及清前期北京話文獻的極度匱乏,給這個問題的解決帶來了很大的難度。“到目前為止,北京話的形成發展歷史仍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曹志耘、張世方,2000)盡管如此,多數研究者傾向于當代北京話成熟于清民兩代。如太田辰夫在《論清代北京話》(1950)中就明確提出:“清代北京話與明代北京話相比存在斷層。這可能是因為清朝占領北京城以后,使得北京內城的居民搬遷至外城,而旗人進入內城,他們的語言即成為標準語。”他在《近代漢語》(1969)中進一步指出:“在中國,近代通常指鴉片戰爭以后。這里指整個清代,再近一點兒,把民國初年也包含其中。這一時代是北京話形成并作為通用語使用的時代。”

在漢語史上,這是個承前啟后的重要時期,也是研究中的薄弱環節。“這兩百多年特別是清初到19世紀末這一段的漢語,雖然按分期來說是屬于現代漢語而不屬于近代漢語,但這一段的語言(語法,尤其是詞匯)和‘五四’以后的語言(通常所說的‘現代漢語’就是指‘五四’以后的語言)還有若干不同,研究這一段語言對于研究近代漢語是如何發展到‘五四’以后的語言是很有價值的。”(蔣紹愚,2005)

筆者非常贊同兩位先生的上述觀點,北京話的語法系統在這段時間確實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先看太田先生對該時期北京話語法特點的系列研究。在《論清代北京話》(1950)中,他選擇“兒”(如“今兒”)、“喒(咱)們”、“您”、“倆(仨)”、“別”(表示禁止、推測)、“得”(děi須要)、“多咱”、“給”(介詞)、“~的慌”、“~是(似)的”、“來著”、“罷咱”等12個用法作為判斷北京話的標準。據佐藤晴彥(2018)介紹,太田先生在《北京話的文法特點》(1964)中根據《官話指南》(九江書局版)和《官話類編》把北京話的特點進一步細化為8個詞類、72條項目。后來為了方便研究者使用,他在《近代漢語》(1969)中把北京話的語法特點簡化為以下7條:1)使用“咱們”“我們”而非“俺”“咱”來區別第一人稱代名詞的包括式(inclusive)和排除式(exclusive);2)有介詞“給”;3)用助詞“來著”;4)不用助詞“哩”而用“呢”;5)有禁止副詞“別”;6)“很”用于狀語;7)“~多了”置于形容詞之后。并篤定地說:“北京話的條件如以上那樣設定的話,北京話無疑是在清代成立的。”太田先生所總結的諸多特點多數是清代才出現的新變化,數量已經極為可觀,本書還涉及代詞、副詞、介詞、處置、被動、使令、致使等用法的一些新變化,列舉如下:

(一)第三人稱敬稱代詞:怹

(1)我姥姥您吃罷。我姥爺怹這一程子倒硬朗啊?(《燕京婦語》)

(二)長時副詞:且

(2)您姥爺穿鞋省著的哪,怹一雙鞋且穿哪,那兒就穿壞了。您兄弟他們穿的費著的哪,差不多兒一個月就得一雙鞋。(《燕京婦語》)

(三)認識情態副詞:光景

(3)你聽大門外頭車站住了,光景是客人來了。(《官話指南》)

(四)起點介詞:且

(4)這點兒德行,我真不好說,他們這真叫作豬八戒吃炒肝兒—自餐骨肉,使這宗減心錢,吃什么也且脊梁骨下去,不得噎膈也得轉食。(《大興王》)

(五)處置標記:給

(5)劉瑾:(白)把這張狀子拿去給他瞧瞧,告訴他說,做了一任好父母官,兒女百姓無恩可報,弄了這么張字紙就給怹刷下來啦!(《法門寺》)

(六)被動標記:給

(6)你真是不會說話。我若是給那猛虎吃了下去,我還能回來么?(《貍貓換太子》)

(7)所以離著城門近的人家兒的狗,是時不常兒的有給藥死的。(《北京風俗問答》)

(七)被動標記:讓

(8)這個票子聯,向來是個無賴之徒,坑繃拐騙,無所不為。他女人是讓他氣死啦(必是有心胸的),略下一個孩子,今年十六啦。(《小額》)

(八)使令標記:讓

(9)他老人家可訛住了,楞說小額打他啦,翻滾不落架兒,非讓小額打死他不成。(《小額》)

(九)致使標記:讓

(10)二爺總瞧著不入眼,說趕不上你,反到讓我們擔心。(《阿英》)

較之元明時期,清代民國時期北京話語法的各個子系統中均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漢語史研究中理應有一席之地。另一方面,早期北京話在一頭一尾分別經歷了滿漢語言融合和歐化的洗禮。1644年,滿族人入關,僅過了一個半世紀,其母語即基本完成了由滿語向漢語的轉用。(參看季永海,2004)這無疑是漢語發展史、教學史和語言接觸史上的重大事件,“關于清代旗人漢語的形成、演變的過程及其與清代老北京話的關系,以及對于現代北京話形成的影響,是漢語歷史語言學研究和漢語語言接觸研究中需要厘清的重大問題。”(祖生利,2013)滿漢合璧文獻和民國北京話文獻的大量存世也為研究這兩個時期的語言接觸提供了條件。

1.1.2 對現代漢語研究的意義

較之方言語法,普通話中一些語法現象在規律性上有所欠缺,如何區分“了1”和“了2”之類的諸多難題長期困擾研究者,推進極為緩慢。這是普通話作為研究對象的非勻質性導致的,胡明揚(1987a)指出:“現代漢語語法研究碰到了很多困難,困難之一是研究的依據都是書面語,而現代漢語書面語卻嚴重不純,很不規范,夾雜著各種方言成分、古漢語成分,還有各種歐化語法成分。要從如此駁雜的對象中整理出條理來,的確是難上加難,而且即使整理出一些條理來,任何人都可以隨手揀起不少‘例外’來加以非難。”朱德熙(1987)認為普通話由于包含了不同層次的復雜成分,不夠均勻和穩定,稱不上理想的研究對象。在文中,朱先生主張加強北京口語語法研究,認為這是現代漢語語法研究的基礎,有三點理由,轉引如下:

一、北京話是現代標準漢語的基礎方言。

二、北京話是幾百萬人口里說的活生生的“具體”的語言,不像普通話那樣只是理論上存在的抽象的東西。它基本上是穩定的、均勻的。一個語法格式北京話說還是不說,大都可以找到確定的答案;因此比較容易總結出規律來。

三、研究北京口語語法,有利于我們去發現現代漢語里最根本的語法事實。例如基本句型的確認,最重要的語法成分(某些虛詞和后綴)的功能,語音節律(輕重音、語調、變調)跟語法的關系等等。這些都是語法研究中最根本最重要的方面。

郭銳、翟赟、徐菁菁(2017)對晚清民國時期南京官話和北京官話材料進行了大規模的統計,發現今日之普通話是北京官話和南京官話混合的產物:“混合方式是以北京官話為底子,吸收部分南京官話的詞匯和語法形式,由此構成普通話的基本格局。混合主要發生在民國時期,1950年后普通話的基本格局相當穩定。”南北官話的語法形式混雜在一起,在共時平面難免會顯得凌亂,欠缺規律性。如果我們能夠摸清清代民國時期北京話和南方官話的詞匯語法面貌,能夠對普通話中相關語法形式乃至整個語法系統的形成過程有一個細致的歷時梳理,無疑將會極大推動現代漢語層面的相關研究。郭銳、陳穎、劉云(2017)大量考察清中葉至民國時期北京話材料,總結出虛詞“了”所經歷的語音弱化過程的四個階段:liao → lo → la → l?。而“了1”和“了2”發展并不同步:從第一階段到第三階段“了2”比“了1”發展快,從第三階段到第四階段則是“了1”比“了2”發展快。“了”讀音變化的不同階段,有“咯”“啰”“喇”“啦”等不同寫法。該文不僅大大加深了對“了1”和“了2”的認識,也充分展示了早期北京話研究對現代漢語研究的重要價值。

1.1.3 對方言和類型學研究的價值

北京話語法特點鮮明,是方言語法研究的重要部分。胡明揚(1987a)說:“北京話作為一種地區方言有其特殊地位和特殊價值,因此對北京話的研究本身就很有意義。”近一個世紀以來,北京話語法的共時研究取得了很大進展。在著作方面,《國語入門》(趙元任,1948)、《中國話的文法》(趙元任,1968)、《漢語口語》(陳建民,1984)、《北京話初探》(胡明揚,1987b)、《北京話研究》(胡明揚等,1992)、《漢語功能語法研究》(張伯江、方梅,1996)、《北京口語語法(詞法卷)》(周一民,1998)、《現代北京話研究》(周一民,2002)、《北京話中的“著”字新探》(劉一之,2001)較有代表性,最新的成果有《北京話口語中話題結構的功能認知研究》(劉林軍,2010)、《老北京土話語法研究》(盧小群,2017)以及郭銳先生主編的《早期北京話研究書系》等。

在論文方面,下面一些前輩時賢的研究有一定代表性:趙元任(1926)、朱德熙(1980、1982a)、胡明揚(1981、1987b)、俞敏(1988、1989)、馬希文(1987、1983、1988)、孟琮(1983、1986)、崔永華(1988)、陳剛(1957、1984)、周一民(1991、2003)、徐世榮(1992)、徐丹(1989、1995)、勁松(1989、1992)、賀陽(1994)、方梅(1994、2011)、董樹人(1994)、陳妹金(1995)、陳澤平(2004)、彭宗平(2004)、劉祥柏(2004)、李咸菊(2009)、郭風嵐(2009)、張世方(2010b)、樂耀(2010)、劉林軍與高遠(2010)、白鴿等(2012)。

由論文數量不難看出,北京話口語語法研究還較為薄弱,曹志耘、張世方(2000)分析這種局面主要是認識的偏差造成的:“北京話語法的研究與語音研究相比顯得十分單薄,甚至不及詞匯研究。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人們以為北京話語法和普通話語法沒有什么區別而對此未給予足夠的重視,當然,這跟長期以來語法學界多注重書面語語法的研究而忽視口語語法的做法也有關系。”改革開放以來,普通話對北京話的同化速度在日益加快,無疑更加深了這種誤解。而方梅先生近些年的系列研究則顯示,當代北京話仍蘊含著巨大的研究空間,對漢語方言語法和類型學研究都具有重要意義。如《北京話兒化的形態句法功能》(2007)就發現了北京話中的兒化可以自指,單純作為名詞化手段,功能在于改變詞類,已經可以作為一種句法屈折手段。《北京話里“說”的語法化—從言說動詞到從句標記》(2006)則通過考察“說”在共時層面的變異,得出兩條具有類型學價值的演變路徑:1)言說動詞>引語標記>準標句詞>標句詞;2)言說動詞>話題標記>例舉標記>條件從句標記>虛擬情態從句標記。《指示詞“這”和“那”在北京話中的語法化》(2002)重點討論了“這”由指示詞用法發展出的定冠詞用法,并結合南方方言中的同類現象對漢語定指標記的虛化路徑進行了總結和分類,對類型學領域的相關研究做了很好的補充。在三篇個案研究的基礎上,作者做出了重要的論斷:形態句法(morphosyntax)范疇的萌生是當代北京話較之早期北京話的重要 變化。

將語法化和話語分析相結合,在互動語言學和類型學的視角下,通過對共時變異的研究透視歷史演變的過程和動因,方梅先生所倡導的研究思路對于方言語法研究,尤其是歷史文獻匱乏的方言,具有方法論意義。而北京話、吳語、閩語等早期語料較豐富的方言,也可展開相應的歷時研究加以驗證。得益于特殊的歷史地位,北京話存世的早期語料數量最為豐富,可以對敬稱代詞“您”、被動標志“讓”“給”等一些重要的語法現象展開系統的溯源研究。此外,盡管很多用法已在當代北京話中消失(如認識情態標志“光景”“作興”“高興”“巧了”等),但它們的發展軌跡在清代民國北京話文獻中保存得十分完整,同樣具有極高的類型學價值。以本書的研究對象為例,在世界語言中,有敬稱代詞的不算多,對“您”,特別是“怹”的溯源研究可豐富敬稱代詞的來源。視覺傳信用法“光景”向認識情態用法的發展則用實例證明了傳信范疇和認識情態的內在聯系。而“給”兼表被動和受益的語言事實則對Croft(1991)的“致使順序假說”提出了挑戰。和北京話中的“給”一樣,很多方言中的處置標記也兼有給予義動詞或與事介詞用法,研究者們提出了諸多假設,本書將利用大規模早期語料進行檢驗。

綜上所述,清代民國時期的早期北京話有著多方面的研究價值,存世語料雖然在挖掘整理上存在著一定難度,但數量上是極為可觀的,可為研究提供一定的支持。在下一節研究綜述部分我們將會看到,受到觀念和材料的制約,國內早期北京話語法研究還相對薄弱。近些年來,在蔣紹愚、江藍生、張衛東、郭銳、張美蘭等先生的大力倡導下,清代民國時期的北京話研究逐漸受到關注,在打破材料瓶頸后,一定大有可為。

主站蜘蛛池模板: 崇阳县| 耿马| 南涧| 肥西县| 阳春市| 赤壁市| 湘乡市| 沂源县| 深州市| 都兰县| 聂荣县| 昌邑市| 天长市| 车险| 攀枝花市| 宣城市| 灌南县| 鲁甸县| 金溪县| 旬阳县| 绍兴县| 东城区| 高唐县| 甘谷县| 珲春市| 南漳县| 永顺县| 宜川县| 西昌市| 堆龙德庆县| 济宁市| 玉林市| 马尔康县| 峨眉山市| 白朗县| 台江县| 灯塔市| 同心县| 贵港市| 蒙阴县| 慈溪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