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清中前期的北京話材料

2.2.1　滿漢合璧文獻

滿族人入關后，漢語逐漸成為第一語言，北京話的形成離不開滿漢語言的接觸融合。“關于清代旗人漢語的形成、演變的過程及其與清代老北京話的關系，以及對于現代北京話形成的影響，是漢語歷史語言學研究和漢語語言接觸研究中需要厘清的重大問題。”（祖生利，2013）

《滿漢成語對待》（1702）、《清文啟蒙》（1730）、《清話問答四十條》（1757）、《清語易言》（1774）、《庸言知旨》（1802年序）、《清文指要》（1809）、《續編清文指要》（1809）等一大批滿漢合璧會話書的存世為研究清代旗人北京話的來源、發展以及滿語干擾特征奠定了文獻基礎，它們為教授旗人學習滿語而生，與滿文對照的漢文口語化程度很高，記錄了早期旗人北京話的真實面貌，極具研究價值。

這批材料中存世最早的要屬劉順的《滿漢成語對待》（1702），其漢文部分明顯受到了滿語的影響，請看：

山噶喇子里的山傻子，再不是個人，無故的，見了人，只是呵呵的笑。你把他頭頂的腳跐的去處，白試試你問他看，高興點頭兒，也是再也沒的事。雖是那們的，他也有可取的地方。

而影響最大的則要屬舞格所著的《清文啟蒙》，該書初版于清雍正八年（1730），成書時間比《紅樓夢》還要早。全書分語音、會話、虛詞和詞形辨析四部分，會話部分的譯文口語化程度極高，請看：

甲：阿哥你是幾時高升了的？大喜呀！我總連影也沒有聽見。若是聽見，該當望喜去來著。因為不知道，故此沒有去賀喜。阿哥別不好思量，諸凡求乞容諒。

乙：阿哥怎么這樣說？咱們都是好朋友啊，見面就完了，必定尚虛套禮作什么？朋友們相交之間，只要彼此心里盛著，才是朋友的道理罷咧，那樣奏作的都是假呀。或有一等人們在虛套理雖然甚是響快，倘若望著他商量一件心腹的事兒，只是浮面皮兒答應，若想那樣有什么趣兒？

同為經典的還有《清文指要》，幾乎是一個世紀后，威妥瑪在為《語言自邇集》編寫《談論篇》時，仍以《清文指要》為底本，其價值可見一斑。（參看藤田益子，2007）張美蘭、劉曼（2013）和竹越孝（2018b）對《清文指要》的流變和改編情況又做了進一步的系統考察。

《清話問答四十條》和《庸言知旨》兩部作品受到的關注較少，實際上，它們的成書也很早，口語化程度極高，先看《清話問答四十條》中的片段：

甲：阿哥看你，雖然年輕，生的伶俐，量不透日后到什么地步，但目下不曾聽見學的是何等本事。

乙：生成個人，學本事還算不得什么，但是立身行己的道理，畢竟以甚么為先，按著層次前進，求教導。

甲：問的大，立身行己的道理，不是一言能盡的。世間的事，雖大小不得一樣，件件有個自然的理。要肯窮究那個理，沒有不得的。若不肯用心，知識何以得長？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若果把這心不閑著要用他，可就在格物致知上做起功夫來。用力日久，一旦通達了的時節，凡百的都可以能夠透徹，前進的工夫還須問嗎？

《清話問答四十條》口語化程度很高，內容貼近京旗生活，為研究當時的北京土語和滿語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數據。以書中詞匯為例，“來著”“發福”“討沒趣”“左撇子”“眼熟”“多材多藝”“張羅”“領情”“計較”“家常飯”“碰釘子”等大量北京話詞匯至今仍被使用，并為普通話詞匯系統所吸收，同時“凡百”“緣法”“情話”“有心有腸”“底里”“大樣”“規模”“噋摔”“提白”“尋趁”“巴結”“遭數”等大量特色詞匯或已退出使用，或迥異于今日用法，試舉幾例：

（一）凡百：表示“所有、全部”

（1）用力日久，一旦通達了的時節，凡百的都可以能夠透徹，前進的工夫還須問嗎？

（二）緣法：指“緣分”

（2）尊駕多材多藝，聽見的久了，緣法好，才得遇見，也要敘敘仰慕的情話。

（三）大樣：裝模作樣，進而引申出高傲、瞧不起人之義

（3）說你有時謙遜，有時大樣。

（四）尋趁：指故意挑刺找碴

（4）人家的動作，管他作什么，只是個反求諸己行去，沒有尋趁的分兒，能夠怎么樣呢？

這些用法在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也有用例，請看：

（5）我這屋里有的沒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第四十七回）

（6）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第四十九回）

（7）早都不知作什么的，這會子尋趁我。（第二十九回）

（8）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務，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那里有工夫聽他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第七十七回）

再看《庸言知旨》的兩個片段：

欲說滿洲話總要簡便，別游疑。臉上別發躁，問那個，簡簡絕絕的答應。語音要學老口角，包裹的神情必要貼切，要這樣一撲心兒的勉力久了，自然囫圇半片的儂得過兒，何愁受人當面薄斥的？

日月過去的，如電光石火一樣呢。把光陰別失錯了。你如今在父母的運里，自己白閑著，不專心勤學漢子的本事。日后當起家來，就說要學，官差羈絆，私事牽連的，不大得閑空兒了啊。到個正經地方，比人家顯鼻子顯眼的不濟的時候，只好受人的摔，遞手本罷咧，可不丟漢子的味兒嗎？從這會兒努力上緊用功罷。功到自然成，何愁比人不高出頭的呢？

太田辰夫在《論清代北京話》（1950）一文中提出用12個特征詞作為北京話材料的判斷標準，出現9個以上的材料即可認為是北京話，我們對《庸言知旨》中出現的特征詞及用例數進行了統計，請看：

表2.1　《庸言知旨》的北京話特征

如上表所示，只有兩個特征詞“您”和“倆（仨）”未出現，它們的發展相對滯后，在此時尚未出現。而其余10個特征詞的出現充分證明了《庸言知旨》作為清代北京話語料的可靠性。由于言文脫節，清代前期的北京話語料較為罕見，以《滿漢成語對待》《清話問答四十條》《清文指要》《清話問答四十條》《庸言知旨》為代表的滿漢合璧會話書為探明清代北京話的詞匯語法面貌提供了可能。總體來說，這批文獻有著極大的研究空間，一些作者的生平還很模糊。本書附錄部分對《清話問答四十條》和《庸言知旨》兩位作者的生平、家世和著述情況進行了考察，茲不贅述。

除了以上介紹的著作外，其他語料價值較大的文獻還包括：《清文進步》《清語會話》《清語問答》《清語采舊》《翻譯話條》《初學必讀》《話條子》《滿漢雜抄》《滿蒙漢三合松窗破悶》《滿蒙漢話條二十五段》《滿蒙漢話條五十四段》《滿蒙漢話條七十五段》和《滿漢單話》。

這批材料散見于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民族宮圖書館、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和大連圖書館，數量較為可觀。在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網站中檢索“三槐堂”，可下載《清文啟蒙》和《清文指要》等著作。在德國柏林國立圖書館網站可以下載到《清文雜話》《初學清語》《滿漢成語對待》《清文啟蒙》《清話問答四十條》《字法舉一歌》《三合便覽》等諸多作品，一些抄本形式的話條子也不在少數。

張美蘭、劉曼（2013）對《清文指要》不同版本、改編本的漢文部分加以整理，極大方便了研究者。臺灣學者張華克對《清文指要》進行了整理，日本學者竹越孝對《清文啟蒙·兼漢滿洲套話》和《新語清文指要》進行了系統整理。由中日兩國學者合作編纂的《清代滿漢合璧文獻萃編》收入了《滿漢成語對待》《清文啟蒙》《清話問答四十條》《一百條》《清語易言》《清文指要》《續編清文指要》《庸言知旨》《清文接字》《字法舉一歌》《重刻清文虛字指南編》等十一部經典滿漢合璧教材，全部進行了拉丁轉寫和逐詞標注，相信將為研究者帶來便利。

2.2.2　官話正音教材

雍正六年（1728），雍正在福建、廣東兩省推行官話，福建為此還專門設立了正音書館。清人俞正燮在《癸巳存稿》中這樣記載道：“雍正六年，奉旨以福建、廣東人多不諳官話，著地方官訓導，廷臣議以八年為限，舉人、生員，貢、監、童生，不諳官話者，不準送試。福建省城四門設立正音書館。”[1]這一“正音”運動的直接影響就是《官語詳編》《正音咀華》和《正音撮要》等一批官話正音教材的問世。這些書的作者有的是旗人，有的久居京城，書中保留著大量北京話詞匯和口語材料，有一定的研究價值。代表著作如下：[2]

1.袁一州《官語詳編》一卷，雍正七年（1729）刊本

2.張玉成《別俗正音匯編大全》二卷，又名《南北官話匯編大全》，乾隆五十年（1785）刻本

3.蔡奭《新刻官話匯解便覽》三卷，原名《官音匯解》，乾隆甲寅（1794）序刊本

4.高靜亭《正音撮要》四卷，道光十四年（1834）刊本

5.莎彜尊《正音辨微》六卷，道光十七年（1837）刊本

6.莎彜尊《正音咀華》三卷，咸豐三年（1853），麈談軒刻本

7.莎彜尊《正音切韻指掌》一冊，咸豐十年（1860）刊本

8.莎彜尊《正音再華》一冊，同治六年（1867），麈談軒刻本

9.潘逢禧《正音通俗表》二冊，同治九年（1870），逸香齋刻本

《新刻官話匯解便覽》和《正音撮要》已被《明清俗語辭書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和《中國方言謠諺全集》（臺灣宗青圖書出版公司出版）收入，《別俗正音匯編大全》《正音咀華》《正音切韻指掌》《正音再華》和《正音通俗表》國家圖書館有藏。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部藏有《正音咀華》（清咸豐三年（1853）麈談軒刻本）和《正音撮要》（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粵東卒英齋刻本）兩種。《早期北京話珍稀文獻集成》的《清代官話正音文獻》分卷（周晨萌主編）對《正音撮要》和《正音咀華》進行了點校注釋，并附上了影印底本，下面的一段文字摘自《正音撮要》中的“官話讀本”部分，記錄了大量當時的北京口語詞和歇后語，很有研究價值。

十六段 鬧臭話

京里在茶館吃茶，聽那些鬧皮科的人說話，也有個頑意。他望著他的朋友們說笑話，才是好聽呢。

他說你這個人到底是甚么脾氣呢？叫你那么著，你偏要這么著；叫你這么著，你偏要那么著，你到底要怎么這呢？你這么陽氣嗎？你發甚么標呢？你怎么比得我們呢？你是個甚么好活呢？武大郎盤扛—你還夠不著呢？武大郎放風箏—你出手就不高了。床底下踢鞬子—高到那里呢？貓兒頭戴帽子—混充鷹。猴兒頭戴帽子—混充人。屁股眼兒插蠟—算甚么人燈呢？耗子尾巴尖兒長瘡—有多大的膿血呢？蝦蟆墊桌腿—死捱罷哩。二肨子系腰—稀松。猴子騎棉羊耍棒槌—甚么人馬、甚么家伙呢？你干的事兒，老西兒拜把子—糊弄局；你說的話兒，王大夫候脈—一片虛，你有甚么能耐呢？你只會蹭臉，替人家賴厚、替人家舔眼子。

你一塊豆腐的身家，鬧甚么呢？沾人家的光，瞧見人家有好吃的東西，你就像是老西兒下棋—搓一個足，額爾素吹海笛子—不懂眼的。你不是真胡涂，你是裝胡涂的，你想拿架子偏又丟架子，你想稱臉偏又丟臉，你想堵氣強過人偏又丟人，還鬧甚么雁兒孤呢？你還強甚么呢，還倔甚么呢？放兩只腳走甚么道呢？

你連張三李四都比不上了，你瞧張老三李老四人又長得體面，又端品，又陽氣，有擔戴靠得住，有口齒，不欺人。腰里頭又有幾個錢兒，一指鼻梁甚么事情都應過來了，一挺腰子甚么為難都擔戴了。又殺得人又救得人，他干的事總要占理，不叫人家拿錯，不受人彈，不落褒貶。你想占他的便宜也不能，想望他的跟前行霸道也不能。你十分沒理，他也會收拾你。收拾你一個到地兒，拿指頭鏧你腦門、打你脖子拐、打你嘴吧子。你再不依咯，拿腳踢你、挖你兩個眼睛、把大腿都跺折你的、把手都擰斷你的、割你肌八、把兩個卵子都擠你的出來。他看待底下人也不錯，都有恩典，總要好好兒的。若在他跟前搗鬼、訛諞他、瞞了他，他查出來說你，你還不認錯、還要害他鬧。他也照舊這么收拾你。你再撒野，他叫人把鏈子鎖起來、拿繩子捆起來，狠狠的打一頓，送到衙門里去，問你還尋死不尋死、知道王法不知。這么利害誰不怕他呢？誰還敢惹他呢？

你聽他說這些話，有趣沒趣呢？沒有事，出大街上逛逛，賣賣呆，往前門一帶地方茶館、酒館里坐坐，聽聽他們說話才是有趣呢。

2.2.3　宮廷檔案

有語料價值的清宮檔案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康熙、雍正等人對奏折的批復，口語化程度較高，請看：

密云縣的城是我常走的地方，交給巡撫料估修了好，我記得先曾料估過，不知道料估了多少。[3]

著實勉力。你向來認人眼目不甚清楚，不要教人哄了，人最難信的。只可以自己勤慎服勞，公正清廉做去。錯說了人好，不可粉飾。過后看出來，只管將過去錯看處，聲明方是。

知人則哲，那是你這樣才情人，保得不錯的。切記！再你廣東開墾田地，從前督撫所作的，你當著實留心。特諭。[4]

第一段內容是康熙五十三年（1714）直隸巡撫趙弘燮的奏折中所記錄的康熙手諭，第二段內容是雍正元年（1723）雍正給年希堯的批復。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著的《康熙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和《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可供參考。

另一類是當時北京人的話，請看：

（莊頭丁永供）我是圓明園莊頭，本月十五聽見我雇的長工王二在一溪清水引風涼的東邊稻池內拾得一個死黃鼠狼，十七日晚我聽見里頭跑了一只貂鼠，各處找尋，我疑惑王二拾得一個黃鼠狼恐其是貂鼠，因此叫他拿來看，果然是一張貂鼠皮，莊頭不敢隱瞞，據實呈報。[5]

上面材料是乾隆年間的一段話。而下面的一段材料則為落合守和（2003）所發掘的和珅供詞，出自《春冰室野乘》，作者在書中對材料來源是這樣介紹的：

宣統庚戌秋，北游京師，從友人某樞密處，獲睹嘉慶初故相和珅供詞。用奏折楷書，猶是進呈舊物。惜僅存四紙，不過全案中千百之一。其訊與供亦多不相應，蓋又非一日事矣。尋而存之，以見當時獄事之梗概。

從語言面貌來看，這個材料是較為可信的，轉引如下：

奴才城內，原不該有楠木房子，多寶閣及隔段式樣，是奴才打發太監胡什圖，到寧壽宮看的式樣，依照蓋造的。至楠木都是奴才自己買的，玻璃柱子內陳設，都是有的。總是奴才胡涂該死。

又珍珠手串，有福康安、海蘭察、李侍堯給的。珠帽頂一個，也是海蘭察給的。此外珍珠手串，原有二百余串之多，其饋送之人，一日記不清楚。寶石頂子，奴才將小些的，給了豐紳殷德幾個（豐紳殷德為和珅子，即尚和孝公主者）。其大些的，有福康安給的。至大珠頂，是奴才用四千余兩銀子，給佛寧額爾登布代買的，亦有福康安、海蘭察給的。鑲珠帶頭，是穆騰額給的。藍寶石帶頭，系富綱給的。

又家中銀子，有吏部郎中和精額，于奴才女人死時，送過五百兩。此外寅著、伊齡阿都送過，不記數目。其余送銀的人甚多，自數百兩至千余兩不等，實在一時不能記憶。再肅親王永錫襲爵時，彼時缊住原有承重孫，永錫系缊住之侄，恐不能襲王，曾給過奴才前門外鋪面房兩所。彼時外間不平之人，紛紛議論，此事奴才也知道。以上俱是有的。

據落合守和（2011）介紹，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的順天府檔案中，收錄了不少清代的供詞，口語化程度也非常高。清前期的北京話材料極為罕見，宮廷檔案也許會成為一個突破口。